第四十六章 梅六
葉芷口中的小妖精此時正在渡雷劫。游弋有一種感覺,彷彿修仙即是一個拆遷隊隊員的自我修養,目標是走到哪拆到哪,沒力氣自己拆就引來天道之力繼續拆。如今他的情況正是屬於後者——為了避免潭臨居被天空中翻滾着的、遲遲不肯落下的雷電摧毀,游弋很體貼地表達了自己在附近尋一處清凈之地再晉階的意願。季仲卿本想說既然有了這樣的一遭哪裏都清凈不得了,最終卻把這話咽了下去。
因為自家小師弟此時模樣狼狽無比——亦或者應該說,猙獰無比。黑髮因方才那一場爭鬥給弄得雜亂,甚至還沾有泥沙二三,衣袍間有血染的片片花瓣,冷漠地綻放開來。他的臉色是嚇人的慘白,青色血管的紋路在游弋的皮表浮現甚至鼓起。唯獨那張臉的變化不大,但一雙充血的雙眸之中,蘊含著一個惡鬼的魂。
季仲卿卻不覺得可怕,心中只有憐惜——彷彿即使小師弟當真變作惡鬼,他也將試圖拯救。
游弋沒有思索這些。他只覺得自己躺在季仲卿溫柔的懷抱之中,如今卻又不得不被放下。天上不知何時飄下了細雨,而懸挂凝聚的雷劫幾近失控。
他盤膝坐好,最後看了一眼現在不遠處的季仲卿,閉上眼。
……
…………
三日後。
“……公孫尊者?”季仲卿對於這個名字並未有什麼確切的印象,於是又壓低聲音重複了一遍。他打量了一眼來人——徐洪川正努力維持住自己不斷飄來的眼風,半點也不敢暴露自己的仰慕之意。大抵是因為鍾瑗瑗最終還是跟着游君臨蹦噠去了,心灰意冷的徐洪川也開始潛心修鍊,如今堪堪是築基之境。
確實是扶搖宗內弟子,那麼公孫尊者……就是當年路遇強搶修真者回宗當鼎爐之人,季仲卿記得自己明明是設下了樊籠相困,莫非有人能夠毫無聲息地將其破去?
絕非下三天之人,莫非是……可那公孫也還未到那位魔修會如此在意的境界,那麼,又該是怎麼回事?
季仲卿覺得荒謬,皺着眉問向一旁待着的徐洪川,“他可有襲擊殿內弟子?”
“並無。”徐洪川認真答道,“公孫尊者並無急躁之色,也沒有動手之意。而後繞過思過崖,從殿後一條古道離開了。”
“師尊呢?”
“吳笑殿主趕來得遲了一步。”
季仲卿微微頷首,目光落在遠處——游弋依舊安靜地坐着,其身周兩丈處由劍修親自設下了禁制,避免任何微小的波動將小師弟驚醒。他的目光不由柔和下來,半晌,在徐洪川有些耐不住時才復又問了一句:“上了中三天的弟子們?”
“已往扶搖宗去了。”
季仲卿點了下頭,意思是我懂了,你可以走了。而後繼續背着手立在游弋的視野之內,站成一塊望妻石……
而游弋此時其實已是清醒的了。
但他無法探尋外界,只能夠以神識探索自身,這便是內視之法了。骨骼經脈血肉,那些血淋淋的器官映入神識之中時卻有了幾分漂亮——游弋可以看見各色的能量的光點,比如渡雷劫之時被打入體內的雷電力量,紫色的光點們正一點點匯入骨髓之中,烏黑的雜質被擠出,繼而自燃湮滅。還有淺綠色的幾乎可以化為液態的綠色光點們,它們擠在一塊兒,於經脈內流竄。血管之中儲存的卻是深紫色的魔氣,它們翻滾着流動,甚至可以聽見輕微的蠱惑聲。
一路往下,游弋發覺自己的體內世界漸漸亮了起來。不久,一片白茫茫的光出現了,在光芒之中,一顆類似蓮子的東西孤零零地立着。
游弋好奇地將神識飄過去過去觀察了幾圈,心道這大概就是傳說之中旋照境後會出現的“道心”了吧?那他的道心,怎麼想都該是黑色的——怎麼會長得這樣水靈靈白嫩嫩。
想到這兒,他的神識卻忽然被什麼捉住了,徑直拖拽着回歸到識海。游弋還在懵懂,便覺得五感回歸,千斤般沉重的眼皮緩緩地被撐開了。
晨光落進他眼裏,而後身側那些禁制也自動散開了,季仲卿緩步走來,一手搭上他的額頭。
許久,劍修說了一句:“恭喜。”
游弋將自己的手也附了上去,然後扒拉着自家大師兄的手站起身來,他望了望四周,不知怎麼嘆了口氣。
“大師兄,我們現在是……”
“直接去扶搖宗。”季仲卿倏忽皺了皺眉,取出一件衣袍蓋在人身上,表情說不出的肅然,“以後不許逞能。”
說起這個,游弋的面色也有了幾分古怪,“……是。”他本想說那合歡宗之人對他的態度着實有些奇怪,但思及他的本體,又彷彿懂了些什麼,愈發不敢開口——木心蓮作為一個天生的“大補之物”,偽裝氣息幾乎已是本能甚至可以說是天賦,否則強大如季仲卿怎會分辨不出。
他又想起埋在地下的那具所謂朱雀山長老的分神……如今估計這也是欲把他掠回去當小妾吧?大師兄都要如此嚴肅對待的傢伙,也不知道自己抗不抗得住。
“你剛剛晉入旋照之境,飛行之術不宜先學。”季仲卿倏忽想起了什麼似的交代了一句,而後滿面嚴肅地取出飛劍一手牽住人:“來。”
游弋驚詫地盯着自家大師兄嚴肅的面孔,半晌才跟上,心中所想的卻是——大師兄這樣耿直的人,大抵不是在找什麼借口吧?
於是他忽略了身側季大劍修那對着周遭景物過分專註的眼神。
上空往東處前行,雪域宗境內那冰寒之意稍稍褪下,而後一股暖風纏住了兩人。合歡宗的半縷谷在雪域境外不遠不近之處,向右大抵是一些零零散散的小門派,再往前就是扶搖宗的境地了。游弋一路上盤算着什麼,心道那符境與御劍閣應該在其餘方向,那麼鬼谷……
“至東之地是魔修聚集的地方。”季仲卿忽然說道,“日後小心。”
游弋詫異地看了季仲卿一眼,極目望向扶搖宗那花花綠綠地盤的更深處——隱約可見青山和樓宇,看起來十分的平常。隔着這些聚集,游弋半點也沒能嗅見魔氣——扶搖宗與那片地域間隔了一片鬱鬱蔥蔥的森林鳥獸蟲棲息。
游弋幾乎能捉見森林之中幾股與他不相上下的氣息,不由得撫了撫腰間的乾坤袋,想起那方被屏蔽的葯園。
——如果他知道任植物們自由生長的後果,大抵就不會因為聒噪的嗜血藤而將其屏蔽了,當然,這是后話。
兩人已到了扶搖宗之外,按照規矩,宗門之內是禁空的。季仲卿雖說身份不凡,但也沒有出風頭的打算,兩人下了飛劍后徑直往扶搖宗門口去了。
這個龐大的宗門,給游弋的唯一印象便是在今日烙下的。
天邊雲霞光正盛,鍍在兩側宗門之上。而最中央,有一條寬闊的大道,連通一天九百九十九階的過門道。道最頂處一方大殿,是扶搖宗的正門,曰之“過門關”。那過門道之上每九階便有兩位弟子守在兩端,一身輕甲,看上去格外不好惹。
能從這過門道打入的人……想想就有些毛骨悚然。游弋忍不住又瞥了一眼,而後才跟上季仲卿的腳步。右側宗門被推開,林賀親自待於門口一躬身:“長老,令師與……其師妹正在川匯堂之中。”
師尊的師妹?游弋也愣住了——那位叫梅六的大能,不是已經飛升了么?
季仲卿顯然也有了幾分驚意,他一思索,而後一手拉近游弋,以步法往不遠處一方大殿而去。游弋還有些迷糊,只得跟上,一路上穿過不斷問安的弟子們,最終來到那方不大起眼卻過分安靜的川匯堂前。
季仲卿推門而入時,便見一位女子坐在一方木椅上托着腮垂眸抱怨:“仙界半點美食也尋不見,冷冷清清的,我憋的難受……”
其對面坐着的吳笑滿面複雜,“而後你便下界來了?”
“是。”梅六老實地點頭。
“師尊會從墳堆兒里爬出來弄死你——”
女子一揮手,眉眼彎彎地笑開了:“師兄莫怕,我一碗安魂湯灌下去,保准師尊在記起你偷了他萬味生之前栽回墳里。”
游弋面色複雜,心道原來有師而不尊是這一脈的傳統。
而後梅六就一眼望了過來:“小芷的動作真慢,客人都到了,茶葉卻還未來。”
季仲卿一施禮一問安,游弋緊隨其後。吳笑一揮手將兩人虛扶起,轉眼望向自家小徒弟,略一點頭:“不錯。”
“謝師尊教導。”游弋恭恭敬敬地客套了一句,而後便覺得肩上的那份目光倏忽沉重了些許。
梅六似笑非笑地看向游弋,目光裏帶着某種意味深長的通透感:“這位就是師兄新收下的那位小徒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