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深無處話凄涼
又是幾日,挨了老妖婆的一記煉魂鞭,痛入骨髓,整個陰魂差點被打散,在確定了這一切並非黃粱一夢、南柯一夢和莊周夢蝶之後,他終於是接受從鬼穿越成鬼,變身聶小倩的事實。
以後就沒有他了,前世的身份煙消雲散,他,是她,是聶小倩。
她出身官宦人家,老家在青華縣,母親早喪,父親在外為官,她自幼相隨。
一個月前,她的父親得罪朝中奸臣,被陷害丟了官,回家的路上遭到奸臣派出的人馬假扮成而的山賊所追殺。
她的父親僥倖逃得性命,她卻不幸死了,被她的父親埋在了招魂崗的一棵老槐樹下面。
她的父親考慮的是把這棵老槐樹當作標識,等安定下來,再將她的屍骨起回老家安葬。沒想到的是,她的父親緊跟着被殺害,只留下埋葬她的屍骨的那晚畫的一幅她的畫像。
可憐其父,死無葬身之地。
將記憶理順之後,聶小倩才知道,自己身為一隻新死的鬼,連頭七都剛過沒多久。
但就是這樣一隻新鬼,在意識覺醒懵懵懂懂間就被那千年老妖婆幽禁在這方圓幾里內,不得超生,沒有自由,日日承受煎熬之苦。
當然,要是她屈服了去當姥姥麾下的女鬼,幫它勾引男人,吸取陽氣精血,雖然還是沒有自由,至少不用飽受煉魂鞭鞭打的痛苦。
可她能這樣做嗎?
她不是說一定要做一隻善良的鬼,而是在她看來,那種腌臢事,比死,比魂飛魄散更恐怖。
玉皇若問人間事,穿越女鬼很凄慘。
如果上天真的有靈,問人間之事,聶小倩一定會這樣大聲回答。
誰要敢當面對她說,人生不逢時,還不如做鬼,她一定啐他一臉。
不,她一定噴他滿臉陰森鬼氣,讓他毛骨悚然一個晚上,整夜見鬼。
如果讓人看見她此時此刻的眼睛,必定能看出來,眼睛中所飽含着的,是千山鳥飛絕的幽怨眼神,因為她感覺自己的鬼途渺茫,看不見希望究竟在何方。
只是躲起來自怨自艾,自傷自憐又不是她的風格。
於是她安慰自己,做一隻鬼的好處還是有的。
革囊盛血,紅粉骷髏,一切色相,緣皆是空。她沒有真正的實體,也就沒有了吃喝拉撒睡的慾望,連洗澡都不用,而身為一隻女鬼,不是女子,也不用擔心大姨媽上門。
要是變身而成的不是女鬼,而是女子,不免就有天葵之憂。
如今,卻是少了這許多瑣碎煩惱。
沒有了正常人的慾望需求,連睡覺都不用,時間就多了很多。
這個世界沒電腦,沒WIFI,連電燈都沒有,人影更是一個也無。樹妖倒是有一隻,女鬼特別多,但她不是她們中的一員,也不想成為她們中的一員。
當然,恐怕在她們的眼裏,她聶小倩是一隻孤高冷傲的糊塗鬼,不屑於與之為伍。
蘭若寺後面是亂葬崗,郭北縣的縣民稱之為招魂崗,是老妖婆和她麾下女鬼的老巢,道不同不相為謀,她是不願意多待的。
她一般只往蘭若寺,或者小鏡湖這幾個地方跑。
老妖婆在調(教)了她幾次,把她打得死去活來,見她還是寧死不屈,即便要煙消魂散也是撐着,好像明白了使她屈服這事要的是水磨工夫,不能催逼得太過,由是,那兩隻負責盯梢的盯梢鬼盯得也不像原先那麼緊了,她得以到處走動。
一雙弓彎細纖,粉光緻緻,素白春妍,盈不堪握的小巧天足,踩在鋪滿落葉的石徑上,往山環水繞的茂林修竹之處走去。
聶小倩不知道蘭若寺是什麼時候荒廢下來的,只見寺廟的外圍門巷傾頹,牆垣朽敗,其中荒松老柏長林古木,暗影幢幢遮星蔽月。
走過昏霧飄遊迷離的荒徑,跨過遍地狼籍的頹牆,進入夜籟幽寂的荒寺。
寺中大殿寶塔雄渾壯麗,高大聳立的金剛尊者石像怒目圓睜面貌猙獰,庭院裏的蓬蒿長得比人還高,芳草萋萋,秋風卷葉,東西兩邊的僧舍,空廊漏屋,門都虛掩着。
正是野寺無人住,當秋卻掩扉。
殿堂的東面角落,相對完好的一座閣樓上,有一燈如豆。
在燈火飄搖之處,傳出一陣陣細嫩嫩、詭異妖艷的吃吃嬌笑聲,雖是低弱,入耳卻撩盪不絕,猶如柔荑撫拂。
聶小倩是鬼,不會被這聲音迷惑,只是她儘管有心理準備,但沒想到這一幕竟然這麼快就活生生呈現在了自己面前。此時此刻,她只想把耳朵捂住,逃離這片陰晦迷譎的鬼寺。
但她還沒來得及離開,那笑聲就已然杳去。
在笑聲隨風而散的剎那間,一聲驚恐顫慄的凄厲慘叫突兀響起,閣樓的門隨即打開,一個衣裙不整的影子走了出來,是小青。
小青看見站在閣樓下呆若木雞的聶小倩,稍稍整理衣裙,噙有春水般的媚眼斜瞟過去,很得意的輕蔑一笑,昂揚着頸脖揚長而去。
她這一笑,不知道是笑聶小倩游移不定,姍姍來遲,還是笑聶小倩太蠢,不知好歹。
聶小倩的臉色蒼白如紙,渾身寒氣四溢,她四肢彷彿被玄冰凍住了,非常艱難才邁出去一步。
雖然很想逃避,但她決定選擇去面對,來到這個世界,逃避不是辦法。
當她好不容易爬上閣樓,看見閣樓上的門還洞開着,在青煙繚繞的殘燈前,虯枝張舞,無數黑影如蛇如蟒簌簌攢動,濃烈得令人作嘔的腥臭味好像墨染一般,渲暈開去。
只眨眼間,黑影盡收,一張充斥着饕餮慾望,貪婪扭曲的老臉轉了過來,兩瓣血紫的唇間舌尖微探,嘴角還殘留有一滴腥紅的鮮血猶未滑落。
老妖婆似乎忙着消化剛剛吸取的男子的陽氣血肉,只冷冷的看了聶小倩一眼,冷哼着拂袖而去。
好一會兒,聶小倩才從震顫中回過神來,遲疑着朝裏面邁出了一步,赤着的雙足好像踩在鋼刀之上,刺痛入骨。
她緩步走到矮几旁,撿起打翻在地上的燭台和火摺子,將蠟燭點亮。
矮几上擺放着幾本書,清風吹過,其中一本攤開半閱的古籍上,閃過“德之不修”等字樣。
在矮几不遠的席子上,躺着一具屍體,血肉已經被抽空,乾癟得只剩下一層皮包裹在骨頭上,骷髏頭眼窩裏,一雙已經失去光彩的眼睛兀自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前世她生長在正紅旗下,連死屍都沒有見過,如今看到這恐怖可懼的乾屍,本應該很害怕的,但也許是她現在是鬼,乾屍在前,反而是鎮定了下來。
聶小倩看着乾屍,知道這乾屍看似枯朽,但要是聞到活人的血腥味,就會聞風而動,起來作祟。
“人死之前,谷氣、頂氣、翳氣到死,都會留有一口氣積聚在喉嚨,死不斷氣,成為乾屍。所以說做人要爭氣,人死最重要是斷氣,如果死不斷氣就會害人害己。”
想到兩句話,她手一張,從閣樓的紗罩上撕下一塊,蒙在那雙暴凸的眼睛上,把窗戶打開。到明日,太陽出來一曬,就塵歸塵土歸土,什麼都沒有了。
這書生如果不那麼急色,可能一時半會死不了,可惜色字當頭,不是柳下惠不是寧采臣那等或定力無限或秉性天真爛漫的人物,又哪裏把持得住。
況且無論怎麼掙扎,也終究是要死的。
進了這蘭若寺,就等同進了鬼門關,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窮措大,哪有不死的道理。
也就是寧采臣本質天真心地善良,又有小倩良心未泯,愛他憐他惜他,更兼燕赤霞這樣的世外高人幫扶,方得以逃脫大難。
要是這個時候寧采臣闖將進來,沒有小倩的扶持,燕赤霞的維護,就是百十個,也都死透了。
“臨終前嘗得那銷魂蝕骨的滋味,也算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感慨一句,回頭,聶小倩的目光落在書籍上,《論語集注》、《大學章句》、《中庸章句》和《禮記》。
一發丟魂的書生今夜讀的想必是《論語》,可惜他可能還沒有讀到“德之不修”那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