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章 半島酒店
上海的冬天無疑是寒冷的。白天如果有太陽,天空會呈現通透的藍,陽光曬得到的地方,暖和得像春天。尤其是公園裏,那一樹樹銀杏葉子,金得都要燃起來一般,雪松愈發顯得碧綠凝重,紅楓血紅,加上臘梅的暗香,真真是生機勃發。
可一旦太陽落了山,堪稱龐大的風,一群一群,肆無忌憚地穿過整個沖積平原,在高樓上空盤旋,在乾枯的梧桐樹頂咆哮,在弄堂口嗚咽,在高架橋上撒歡,帶來吹枯拉朽的力量。冬越來越深,風裏的雪意,也越來越明顯。
寒冷讓小動物相偎取暖,戀人們也不例外。何況還有聖誕節,緊接着又是元旦、春節、情人節。整座城市一進入十二月,都像裹了糖霜似的,閃閃發光。
像所有戀愛的孩子一樣,盛桐和陳靜言也在公園裏、大街上、博物館四處溜達。所不同的是,盛桐到哪裏都惦記着拍照,有時為了取景,一擺弄就是個把小時。
陳靜言站在邊上看他,安安靜靜地等着,怎麼看也不厭。有時到對街,買一杯熱奶茶給他。怕打擾他,實在冷得難受了,才輕輕跺跺腳。
“靜言,放假了我們去梅里雪山好不好?”盛桐往手裏呵氣,使勁搓熱了,幫陳靜言取暖。
她體質寒涼,到了冬天血液循環不太好。而他身體強健,溫暖得像個大火爐。只是對於肢體接觸,陳靜言始終還是不好意思。
“很喜歡登山?”她想起上次他去四姑娘山拍星軌。
“是呀,在山裏面,才能感覺到心靈和自然的對話,是真正的寧靜,城市裏體會不到的。”
盛桐指着下班高峰的車流,“整個城市像一座大監獄,學校就是小監獄,我們每個人,從生到死,都被這樣的主流價值觀訓導着,身不由己地被推着走,不無聊嗎?不覺得反感?”
他總是這樣,看似出言不遜,其實並無惡意。陳靜言只是笑着。
“其實我更嚮往去一些新的、從來沒人去過的山,像珠穆朗瑪峰周圍,就有很多,google地圖都沒標註過的雪山。我想為我發現的雪山命名,並且拍下照片。等幾十年後人們一比照,發現雪線都升高了,就知道環境保護的重要了。”
講起自己的理想,盛桐興奮得眼睛發亮。
“雪山很難走吧,我能行嗎?”她生性好靜,幾乎沒出過遠門,老家是一馬平川的江南小城,正經的山都沒登過。
“別怕,我會帶着你!”盛桐收了相機,興緻勃勃的,“實在不行,你還可以留在山腳下的客棧休息,等我回來找你!”
陳靜言盤算一下,做家教攢了好幾千塊,買相機快夠了,不買就去旅行好了,反正她也不懂攝影,沒什麼大不了嘛。
“嗯!”她高高興興地說,“那放假去吧!”
他們沿着中山東一路走啊走,萬國建築博覽真是名不虛傳,但天一擦黑,風又囂張起來,兩個人都快凍成冰棍了。
“加上!”盛桐脫了自己的外套,不由分說地往陳靜言身上披。
可他自己才穿一件衛衣,這不是要生病的節奏嗎?她哪裏肯心安理得地接受,二人推來搡去好大一會兒。
終究是他力氣大,將她裹成一隻熊。
“到點吃飯,”他滿意地打量她,“帶你去個好地方!”
是外灘邊的一幢大樓,低調地裝飾着聖誕節的小燈珠,黯黃燈光寫着名字:thepeninsula。
盛桐推開高大的旋轉門,對她說了句,“西餐能接受?”
其實她想說,麥當勞就夠了。可沒等她回答,兩個門童已彬彬有禮地打起招呼。
走過整排奢侈品商店,電梯直達十三樓,sirelly'srestaurant。滿眼望去,裝飾華貴得無以復加,而且老外好多。正是晚餐時間,大家都輕言細語,整個餐廳竟十分安靜,刀叉碰撞聲與古典樂一起,輕輕淌着。
窗外是流光溢彩的黃浦江長卷,任誰一眼,都要被這魔都夜景揪了心、攝了魂,呼吸都緊迫起來。
此情此景,陳靜言竟還穿得像只熊,兩條手臂裹在他的外套里,根本無法自救。偏偏盛桐還大步向前,她想求助都跟不上腳步。
別提多燥熱,更添難堪!
他對侍應生說了句什麼,他們便被領到靠窗的位子。
一路走來,收穫驚詫目光無數,她窘得簡直無地自容。
幸虧這時,他終於想起幫她把衣服脫下來。
想必他也知道,對她而言,那些菜單就是天書,所以根本不問她意見,直接要了一份5道菜的set,又報了一大串又像英文、又像法文的饒舌名字,什麼bostonlobster、dungenesscrablegs、sashimi、ceviche、tigerprawns之類。
她好像完全不認識他了。
“請問二位喝點什麼?是半島酒店的香檳,還是pinio,chardonay?”侍應生是個年輕姑娘,笑得怯怯的。
“我要香檳,給她無酒精的cocktail。”盛桐指着菜單問,“甜品喜歡什麼,櫻桃雪糕還是巧克力慕斯?”
“噢,我不太吃甜的……”其實是覺得點了太多,怕浪費。
“那就要櫻桃杏仁奶凍、volhrona黑巧克力撻、肉桂香米布丁配香橙冰霜,sugarlessvalrhonachocolatebrownie吧。”他不由分說,已將菜單遞給侍應生。
等待上菜的間隙,盛桐指給她看窗外景緻。
“這裏不像外灘三號那邊,正對陸家嘴。看見那座紅色的橋了嗎?外白渡橋,是蘇州河和黃浦江交匯的地方。天氣好的時候,可以上露台曬着太陽,喝下午茶,倒不錯。”
“哦,這邊你很熟呀……”
數年後,當陳靜言回想往事,發現大概從這時開始,就已經覺得自己和盛桐,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內心的自卑與自尊與日俱增,後來終於達到毀滅性的地步,這根本不是他所能理解的。
當二十六歲的她終於可以毫不膽怯地走進半島酒店,坐在露台喝下午茶,卻永遠失去了最初的美好。
看着他們曾坐過的位子,恍惚中,那兩個年輕的人兒還在。面對奢貴至極的物質世界,他應付自如,同時帶着輕微的厭倦。因為在他眼裏,那些早已司空見慣,對面的她才是珍罕。可她竟不能懂得,只一味地局促,至無以復加。
好想對那個十八歲的自己說,這是你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為什麼還要懷疑和擔憂?難道你不相信愛?愛無形,卻永恆。它跨越時間、階層與性別。它自由開放、隨意飛揚。此刻,愛就在你身邊!
去愛他吧,像他愛你那樣!
是的,愛他會令你痛苦,以後你會知道。但那又怎樣?
愛是熱情,是悲傷,是疼痛,是完整。它使你無法呼吸,它亦使你安靜平和。
愛是一次旅行,是另一種真實,是一個自我發現的過程。它難以言說,卻將賦予你不一樣的心靈。
可她根本無法喚醒從前的自己,用力拍打玻璃窗,試圖搖晃那瘦瘦的肩膀,都無濟於事!
唯淚水滾滾而下,覆沒了回憶。
許是看出她的不安,盛桐微微一笑,“沒有啊,大一大二在這些餐廳的廚房都打過工。掙錢買相機嘛,你懂的。”
她瞬間聽到自己的心臟鬆弛下來的聲音,一時卻又擔憂起來。
“這裏……很貴吧?”聲音低到她自己都幾乎聽不見了。
未及回話,侍應生端着亮鋥鋥的銀質餐具,奉上餐前麵包。他便幫她要了松露的,自己選了培根。
上海鮮拼盤時,兩大碗漂着檸檬片的水,擺在他們面前。
陳靜言看盛桐不經意地用那水洗了洗手,在棉質餐巾上擦乾。她心想好險,幸虧沒喝。
盛桐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說:
“這fingerbowl,還有個典故呢,說英國女皇一次在白金漢宮舉辦國宴,邀請某國領袖用餐。那領袖對西餐就餐禮儀不那麼熟悉,看到放檸檬的水碗,以為是一種飲料,拿起來就喝。英國女皇見此,也優雅的拿起來自己面前的洗手碗喝了起來。就這樣避免了貴客的尷尬失禮,是不是很有外交技巧?”
陳靜言點頭笑笑。
那些海鮮刺身,她完全吃不慣,一口咬下去竟有茹毛飲血之感。三文魚蘸了芥末,在嘴裏翻來覆去,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直衝得眼淚汪汪。
“不喜歡就不要勉強,”盛桐遞了紙巾給她,才得以解救。
他剝開珍寶蟹腳,蘸了醬油,盛在勺子裏請她嘗。“還有這個明蝦,是滾水焯過的,也可以試試。”
不一會兒,主菜陸續上桌,“fitdeard”,侍應生報了個法語名字,開始講解它的食材和做法,“肥油鹽腌鴨腿,用混合色拉friséesalad及焦糖玉米泥caramelizedpurée來搭配,入口香酥滑嫩。”
問題是她從沒用過刀叉。見他右手持刀,左手持叉,以叉子壓住食物固定,順着叉子的側邊切下一口大小的食物,然後送入口中,那麼自然而然。她也想如法炮製,無奈總是笨手笨腳,刀在盤子裏拖曳半晌都切不好。
“刀往回拉時不要用力,在向前壓下時用力,就能利落地切開了。”盛桐擦了擦嘴,“我來幫你。”
於是他手起刀落,將肉切成一口一口,推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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