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癮4

一家人圍着飯桌坐下，一頓飯吃得有說有笑，看起來也算氣氛融洽，但韓子陸看得出，因為來了客人，爸媽和兩個姐姐都有些拘束。

說話不像平時那樣隨意，語氣總有意無意透着客氣。

連他們都不習慣，更別說韓子陸這個主角了。

他的座位被安排在李倩旁邊，躲都躲不開，爸媽也不明說這是相親，但所有話題都圍繞着李倩，只是這樣也就算了，李倩每每回答完一個問題，韓鐵聲總要把這個話題扯到韓子陸身上再說一遍。

比如問李倩在北京幾年了，李倩回說五年，韓鐵聲把話一帶接着就說，我兒子在北京也好多年了，說到這就盯着韓子陸，讓他自己把話接完。

韓子陸只能朝人家姑娘笑笑，“快十年了。”

韓子陸努力往自己碗裏多夾菜，試圖躲開那些針對他的話題，但有父母二人的齊心努力，他這頓飯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回答問題中度過的，就像上了什麼相親節目似的。

終於熬到晚飯結束，韓子陸暗暗長出一口氣，藉著抽煙的機會躲了。

李倩隨口一問：“他抽煙啊？煙癮大么？”

二姐剛想幫自己弟弟說句好話，大姐就給李倩潑冷水，“哎呦別提了，煙癮大着呢，一天抽好幾包，說他也不聽，戒也戒不掉，愁死個人。”

眼見李倩臉色微變，三姨馬上接話，“男人嘛，抽煙喝酒都正常，我記得六兒不喝酒的吧？”

大姐想扯個慌，但被自家老爸阻止了，“不喝，我們六兒從小就老實懂事，不打架不喝酒，也就抽抽煙。”

大姐：“抽煙還不如喝酒呢，我寧可他喝酒不抽煙。”

韓鐵聲皺眉看了她一眼，“什麼話，煙酒都不好，回頭我跟他說說，讓他戒了。”

二姐幫襯着韓鐵聲一起給韓子陸說好話，大姐白了她一眼，起身去了陽台。

“你這煙，是徹底撿回來了啊？去年過年就見你抽，今年又抽，這一年都沒斷過吧？”韓琦伸手在空中揮了揮，把煙氣趕走。

韓子陸；“姐，外面冷。”

韓琦：“冷也比屋裏強，爸媽不知道怎麼想的，馬上過年了，弄個不認識的小姑娘來家裏，我飯都沒吃好，彆扭死。”

韓子陸滅了煙，往屋裏看，“我都快三十了，爸媽着急也應該的，只是……”

韓琦拉起韓子陸的手，“姐都明白，你看咱家姐弟三個，除了珍珍都不叫爸媽省心，哎。”

韓子陸：“姐你怎麼不省心了？你可一直是爸媽的驕傲，名牌大學畢業又出國深造。”

韓琦朝韓子陸眨眨眼，韓子陸一看她這表情，就知道她藏了壞，“姐你找男朋友了？”

韓琦的笑容中透着喜悅，“是呀，別聲張哈，還沒跟爸媽說呢，這事兒不太靠譜，我還沒想好怎麼說。”

韓子陸：“再不靠譜也比我強吧。”

韓琦湊到韓子陸耳邊，“我找了個老外。”

韓子陸張大眼，顯然很是意外，不過很快恢復了正常，“現在跨國戀愛挺常見的，爸媽未必不能接受，說不定還高興呢。”

韓琦：“沒你想的那麼簡單，我要跟他在一起，就得跟他回國，太遠了我不想，而且……”

韓子陸：“而且？”

韓琦：“他是個雙性戀……”

“啊？”

“嗨，這事兒說到頭還不是因為你，去年過節我給你介紹那個老外，你還記得吧？”

好像是有這回事，但韓子陸記不清了。

韓琦：“行了，就知道你不記得，你根本就沒跟人家聯繫過吧？後來他找我問我還挺不好意思，就跟他聊上了，後來又機緣巧合在同一個地方旅遊……哎反正都是命吧，就讓我給趕上了。”

韓子陸有些擔心，如果真是雙性戀就算了，碰到那些不懷好意的gay他姐一定會吃虧，他在心裏組織語言，不知這個話要怎麼說才合適。

韓琦見韓子陸表情不對，誤解了他的意思。

她把他拉到牆角，壓低聲音說：“放心，我們試過了，床上特別和諧，跟你說，老外特別放得開。”

韓子陸差點兒被自己口水嗆到，緩了半天才擠出三個字，“那就好。”

三姨和李倩待到九點鐘就走了，一家人又坐在一起閑話家常，直到十點韓子陸才有功夫自己回屋待會兒。

他把門反鎖了，給江唯撥通電話，把今天發生的事大體跟他說了，他不想隱瞞什麼，但說起李倩，他還是斟酌了許久措辭。

他說：“那是我三姨同事的女兒，和三姨一起來家裏吃飯。”

江唯一聽就樂了，“變相相親是吧？我這都見了好幾個了。”他這話說的特別不當回事兒，韓子陸心裏卻咯噔一下。

同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不覺得什麼，發生在對方身上卻有些難以接受，韓子陸知道這是雙標，但感情卻有些不受控制。

“你去相親了？”他連說話的語氣都有些拿捏不住。

江唯還是樂呵呵的，“是啊，應付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煩死了，不過又不能不去，這也是我爸的意思，他說我跟你這事兒他不反對，但現在沒必要讓全家人都知道跟着擔心，先應付幾年，以後再說，反正相親這事兒不靠譜，就算你真心想找，沒有個二三十回的經驗也是成不了的，何況我只是去吃個飯。”

江唯的態度讓韓子陸漸漸放下心來，“嗯，叔叔說的有道理，現在沒必要讓親戚們知道，不然你會很有壓力。”

江唯：“不過我相親的時候就在想，估計你也跑不了，你比我大，而且你家裏人不知道，肯定替你着急，結果果然，你今天就跟我說了。哎我說，你跟我可不一樣，憑你這張臉，人家姑娘相你肯定一相一個準兒，你可得表現差一點兒啊，可勁兒抹黑自己，千萬別手軟。”

韓子陸一想起自己大姐就笑了，“別說，我姐沒少幫忙抹黑我。”

話題從相親問題上轉開，越發輕鬆起來，韓子陸跟江唯說了自家老姐和她那個雙性戀男友的事，當然，只說了大概，他可不像他姐那麼口無遮攔。

兩人聊了很久，放下電話已經十一點多了。

韓子陸去洗漱，見書房燈還亮着，就過去看了一眼。

韓鐵聲戴着老花鏡，坐在書桌前，正在看書。

韓子陸泡了杯熱茶端過去，他家老爸跟別人不一樣，晚上有喝茶的習慣，不喝反而睡不着。

“爸，這麼晚還不睡？”

韓鐵聲一見他就滿臉笑容，“你姐每次回家都帶書來，我睡不着，就起來翻翻。”

韓子陸瞄了一眼書脊，居然是一本榮格的心理學。

韓鐵聲：“你大姐這是嫌我讀書少，總給我塞這些，哎，看着費勁，什麼心理學，我覺得我心理挺健康。”言罷合上書，端起茶，“你跟李倩，我看你們聊得挺好的，聯繫方式也留了，以後記得多見面啊。”

韓子陸面露難色，“爸……”

韓鐵聲：“好了好了，不提不提，讓你們年輕人自由戀愛去。”話鋒一轉，“六兒，今年你回來得早，咱們明天去那邊走走吧？”

韓子陸知道總是逃不過的，話也不多說，只點點頭。

他的這個年，過得着實不順心。

坐上回程火車的時候，韓子陸也有諸多不舍，但那種解脫的感覺卻比往年更強。

終於離開了，年復一年，每次回家都要面對更多壓力。

並不是父母直接給他施壓，他們都不是那樣的人，韓子陸不怕父母逼他，他是怕他們對他的關心和期待。

那是一種無形的壓力，讓他只要待在家裏，就感到窒息。

每年回家，就像一趟時空穿梭之旅，火車連接着兩個世界，一個是韓子陸曾經生活的，一個是他現在生活的。

在不同的世界裏，他戴着不同的面具，時間久了，有時會分不清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

從車站出來，眼前的景物白茫茫的，透着陌生。

下雪了，而且是幾年不遇的大雪。

韓子陸想起很小的時候，自己被二哥的雪球砸傷了額頭，蹲在地上哭得那麼傷心無助，但親生父母卻沒給他一句安慰的話，只說擦破點皮不疼，男孩子不要哭。

傷在他身上，疼不疼他自己清楚，但父母卻告訴他不疼，這讓他疑惑，難道自己的感覺是假的，父母說的感覺才是真的？

這樣的事情很多，比如殺雞的時候，生父也會對他說，你是男孩子，你不怕，於是韓子陸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怕還是不怕，只知道刀子下去，雞頭斷了一半，雞卻沒那麼快死，拚命在院子裏撲騰着，脖子上甩出的血濺了他一臉。

他當時顫抖得幾乎站立不住，卻不知道，自己到底怕還是不怕。

從家中帶來的思緒陪了他一路，直到邁進自己和江唯這個小家的家門，韓子陸才真正有了放鬆的感覺。

關上屋門，關上身後的另一個世界。

在眼前的這個世界裏，他光明正大地愛着男人，他有個相處融洽的同性戀人。

他們可以攜手逛街看電影，可以跟任何朋友說明兩人的關係，就像任何普通的情侶一樣，只是性別稍有不同。

十幾歲的時候韓子陸曾覺得，喜歡同性是一件可恥而骯髒的事情，這種感情是需要被遮掩的，是見不得光的，於是他決定躲起來，離開家，離開家人的注視，獨自去面對這種骯髒。

後來，隨着年齡增長，他漸漸明白了這不是一件可恥的事情，但心底仍留存着陰影，從不敢想像自己有一天可以像普通人那樣戀愛，那樣活在陽光之下。

如果不是遇到江唯，他大概還在極力隱藏自己的身份，謹小慎微地活着，根本不敢想像有一天，自己會產生跟父母出櫃的想法。

但現在，看着江唯為他所做的一切，這種想法不可避免的出現在腦中，卻又一次次被他推翻，被壓回心底。

他只要一閉眼，就彷彿看到爸媽的眼神，那麼慈愛而關切，他無法想像，在得知真相后，那雙眼會向他投來怎樣的目光。

他從未把父母當做養父母那樣看待，對他來說，韓鐵聲就是他的父親，唯一的父親。

但親生和收養到底不同，如果他真是韓鐵聲的兒子，韓鐵聲得知真相之後即使生氣，即使斬斷父子關係，那他們也還是一脈相承的父子。

但他並非流着韓鐵聲的血，如果失去了名義上的父子關係，他們就只是叔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