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月下窺聽
竹青回來的時候,沈瓷已經把她那點單薄的行李收拾妥當了,瞧見竹青進了屋,隨口問道:“剛才怎麼了?突然不見你人了。”
竹青的手指在背後絞動着,心裏到底還是有點發虛,吞吞吐吐道:“這地方偏,我……我剛才一不留神沒跟上,便迷路了。”
這理由實在拙劣,沈瓷上下掃了竹青一眼,卻沒再追問,點點頭,完全相信的樣子:“沒事就好,早些休息。”
“是。”竹青退了下去,胸口還在打鼓,覺得沈瓷分明看出了不對勁,卻隻字不語,挺滲人的。竹青仔細回憶了一番,似乎自變故發生后,沈瓷從來都沒有什麼激烈的情緒,這令她感到奇怪,失去唯一的至親,難道不應該痛哭流涕、鬼哭狼嚎甚至悲傷欲絕嗎?她怎麼能夠這樣安靜?
竹青想到這裏,不禁打了個寒顫,這姑娘,該不會是沒有良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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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爺朱見濂今夜不怎麼睡得着,他閉上眼,腦海中便不自覺地閃回著幾個畫面。父王正捧着薄胎瓷細細觀察,突然眼側有一道銀光閃過,再然後,一柄鋒利的刀便已經深深刺入沈工匠的胸口。
到底還是年輕,未曾親歷過這樣的事情。他作為沈工匠死去的一根導火索,心底總有一股莫名的隱愧。
胸口悶得發慌,朱見濂索性不睡了。穿衣起身,拒絕所有隨侍,獨自到院子外散步。
月色是清明的,將他一道孤影拉得老長。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竟走到了沈瓷所住的偏僻小院。淮王同管家吩咐她的住處時,他就在旁邊,無意間聽了,竟也在潛意識裏記住了。
沈瓷的院落很小,只寥寥住了她和竹青兩個人,很輕易便進入。朱見濂看見沈瓷房裏還亮着燈,一時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來幹嘛的。道歉?懺悔?關照?無論做何,都顯得太過突兀。更甚者……她或許,壓根就不記得自己是誰。
想到這裏,朱見濂更加意興闌珊。這場血的記憶有他的一份,卻無處可訴、無從抒發。他搖了搖頭,正準備悄然離去,卻聽到屋內嘩嘩翻動紙頁的聲音。
朱見濂頓住腳,透過窗戶上鏤刻的雕花朝里看,沈瓷背對着他,小心翼翼地拿着幾張陶瓷樣式的設計圖,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他看不見她的臉,卻可以聽見那壓抑的嗚咽,以及因為拚命克制而不停顫動的肩膀。
她壓抑着,壓抑着,最終還是沒能掩藏住。整個身子蜷縮着,輕輕地叫了一聲“爹——”,哭聲猛地便開了閘,再也收不住。
朱見濂轉過身來,背朝着窗戶,背朝着失聲痛哭的沈瓷。
他不知道自己是有多傻,才會想着到這個地方來尋求安慰。他以為,同她說一聲抱歉,助她衣食無憂,自己便能從此高枕無憂、事不關己了。可是到現在,他想的是,如果他當初不胡亂吹那幾句牛皮,如果他不曾為了再胡謅一把跑去她家瓷窯,這個姑娘,如今是不是依然笑着的?
“吱呀——”一聲,側邊的一扇門推開。
朱見濂來不及躲,只得轉過頭去回應。
不出所料,是他從前的丫鬟竹青。她聽見沈瓷的哭聲,提着一盞油燈出來,卻意外看見朱見濂站在這兒,差點嚇得慌了神。
“小——”
三個字還沒叫出口,朱見濂便用手勢示意她安靜。他上前兩步,踱到她身邊,壓低了聲音道:“今日所見,權當做沒有發生。我來過之事,不許告訴任何人。”
竹青忙不迭地點頭,不敢有絲毫反駁。她低垂着頭,不知道小王爺何時離開了院落,只聽着沈瓷悲痛欲絕的哭聲,心也隨之一抽一抽。
竹青沒有再去打擾她,熄滅掉油燈,默默回了屋。她突然間明白,原來,緘默並非不曾傷心,只是因為,壓抑太深,執念太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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