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長恨離別
朱見濂站在馬車外凝視她半晌,突然就笑了:“姑娘要走了挺高興吧?我這兒平時照顧您不夠周到是吧?平日裏溫溫吞吞,要走了比誰動作都快,可勁兒暢快了對不對?”
他的笑中藏刀,語氣尖刻,幾句話就把沈瓷的心揉成了一團爛泥。她張着嘴巴,某些話幾乎到了喉嚨尖,又被硬生生地吞了下去。她看着他,用眼神質問,你以為我想這樣嗎?我要是不走,我呆在這裏怎麼辦,我能怎麼辦?!
有些距離就是一開始註定的,就像現在,他長途跋涉去見他的方家嫡女,而她不忘初心回到她的瓷都故鄉,這都是理所應當、恰如其分的軌跡,他現在跑來質問她,自己又能主宰些什麼呢?她想到這裏,心下悲涼,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可這笑落在朱見濂眼裏,卻變成了默認,變成了冷嗤,變成了她即將展翅高飛的快樂。
他氣不打一處來,用力拽起她的胳膊,狠狠往上一提,像拎起一隻不聽話的小動物,把沈瓷跌跌撞撞地拖下馬車。在一眾圍觀的下人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把她扔上自己的車輦,自己也攀了上去,就這樣坐穩了,啟程了。
世子爺的車輦內,四面絲綢裝裹,冰綃刺繡精緻考究。煙紫色的縐紗垂落下來,小桌上還擺着一套蓮花紋青白茶具。
與沈瓷那空無一物的馬車相比,兩者實在是天上地下。但這華美依然遮掩不住氣氛的沉滯,轆轆的車輪聲充斥在沉默的車內,直將人悶得喘不過氣。
沈瓷從上車后就保持着同一個坐姿,一動也沒動。朱見濂把她扔上來,也什麼都不再說,悶着頭倚在軟榻上。就這樣僵持了半晌,沈瓷突然覺得這樣下去也是無濟於事,她輕輕揉了揉發紅的眼,終於開口:“世子殿下,您這是做什麼呢?”
他緘默不言,好半天才輕哼一聲:“你說呢?”
沈瓷擺正了身體,直視着他:“世子殿下,您着急什麼呢?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民女,值得您這麼較勁嗎?”未等他回答,她已是笑了笑,自問自答:“不值得。”
她仔仔細細看着眼前這個人,想着他的好處,他的胡謅,他似是而非的關心,整個人便漸漸柔軟下來。離別之際,她一點也不想同他這樣較勁,因而只是想一想,情緒便很快順從下來。
車輦行駛得穩穩噹噹,她伏下身子,挪到朱見濂腳邊,替他將杯子裏的茶滿上,遞呈給他。朱見濂沒猶豫,徑直接了過來,沈瓷等着他喝完放下,才再開口道:“我要走了,今後啊,想必同您也沒什麼機會再見面。本來有些話是不該說的,但恰好這一路與您同行,便索性說著玩,您且當個笑話聽聽。”
朱見濂聽了這話,不知怎的心便被捏緊了。他將目光轉過去,看見她整齊潔白的牙齒露了出來,彷彿真的是要說一個笑話。
沈瓷整理了一番情緒,儘力以一種前塵往事的口吻,語調輕巧地說:“我老實同您講,您可別怪罪。其實我膽大包天,真的對您存了喜歡的心思。民女情知配不上您,家父又還有遺願未完成,因而知曉自己與您絕無可能。現在好了,您即將迎娶高門府邸的官家小姐,我也要回到我該呆的地方,今後不再見面,才敢冒昧把這陳年舊事說予您聽。”
她一席話馬不停蹄地說完,幾乎沒有換過氣,生怕言語一斷,該說的便說不全了。
沈瓷的話音落下,過了許久,馬車裏一點聲音也沒有。朱見濂低下頭,默不作聲地把她的話重新過濾了一番,確定自己算是聽明白了。
她表明心跡的同時,又決然地拒絕,甚至說出了再不見面這樣的話語。這哪裏是在剖白感情,分明是在劃清界限。
他看着她跪在他面前,替他端茶送水,姿態恭敬,分明是曲意討好的模樣。可是,她的俯首帖耳、千隨百順無論多麼循規蹈矩,都從骨子裏透出一股淡漠和敷衍。這是他早就發現的事情,最開始是應用到朱子衿身上,而現在卻用到了他這裏。她說的是愛慕的話,用的是渴盼的眼,可實際上做的,卻是絕情的事。
朱見濂突然咯咯笑起來,聲音朗朗,霎時將寂靜的氛圍打破。他伸出手來指着她,捂着肚子,已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哈哈哈,姑娘你這麼急着拒絕,不會,不會是以為我真對你有意思吧?”
沈瓷愣了愣,方才的氣定神閑都不見,只茫然無措地看着他。
“世子爺……”她看他笑得腰都彎了,伸出手去扶他,朱見濂卻一把將她的手彈開,漸漸斂下了笑容,他憋着正經的臉,不到須臾,一個沒忍住,噗嗤一下又笑開了。
“姑娘啊,小瓷片兒啊,你考慮得真是太多了。你不用這麼急着拒絕,就算你只說前面那半段話,你難道真覺得我會強迫你回到王府嗎?”他笑得更大聲,樂不可支:“別的咱們不提,就說你這臉吧,你的臉才巴掌大一點小。還有你這腿,這麼短一點……”
沈瓷輕輕插嘴:“那是因為我個頭不高。”
“對對,你的小矮個,哈哈哈哈。”他笑得眼睛都紅了,眼淚積在眼角:“你說,你就這個樣子,我怎麼會,怎麼可能……”
沈瓷不說話了,等着他把話說完。
“算了,我懶得再說了。”他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住了嘴,扯過一隻寶相花紋的錦織軟墊,舒舒服服地靠在身後:“可惜你要在景德鎮離開了,不然讓你見見方家的方若然小姐,人人贊她高挑俏麗,那才是美人……”
沈瓷還是跪着,身體卻已經僵硬了。她默默聽完他這番話,四肢百骸都似被抽離了一般。她閉上眼,像是真的認真做了思考,良久,才慢慢開口,一字一頓說道:“世子爺……”
朱見濂坐直了身體看她。
此時此刻,他臉上那些誇張的笑容都消散了,背脊直挺挺的,似乎在暗暗期盼着什麼。平日裏高高在上的世子爺,竟在這時帶了點眼巴巴的味道。
可是沈瓷並沒有看到,她只是低着頭,慢慢張開了嘴,用完全理解、心悅誠服一般的口吻說:“……世子爺,您說得是。”
朱見濂挺直的脊樑一下便垮掉了。
馬蹄嘚嘚敲擊着地面,濺起陣陣沙霧,車隊又行了片刻,馬車外的丫鬟怯生生地跑到窗邊請示道:“世子殿下,清心湖到了,世子時候需要下車觀賞,稍作休整?”
朱見濂輕吸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現在的確很需要清一清心,靜一靜氣。由是,他應允了一聲,那窗外的丫鬟便趕忙跑去隊前通報,未幾,整隻車隊便都停了下來。
朱見濂掀開了車簾,卻沒有立馬跳下車,他背對着沈瓷,望着車外的天光雲影,說道:“我這一路遊山玩水,想必會耽誤姑娘的行程。你的馬車還在隊伍最後,可以自己先行離開。”
說完,也未等沈瓷回答,便乾淨利索地跳下了馬車,逐客令下得毫無輾轉餘地。
沈瓷呆立片刻,斂了斂衣裙,待朱見濂走遠了,才慢慢扶着門沿下車。她的腿還是癱軟的,腦中一片空白,孤身一人回到了那輛低調寒磣的小馬車,這才是她本來的位置。坐在車內,她輕輕將窗口的粗布縐紗掀開一角,見世子爺面向著碧波湖水,未有回頭的打算,才完全放下縐紗,對車夫道:“走吧。”
瘦馬牽動着車,步伐噠噠地向前走着,漸漸便離車隊遠去了。沈瓷閉上了眼,頭靠在車壁上,只覺身心交病、疲憊不堪,便在這有節奏的震動聲中,漸漸虛弱地昏睡過去……
而在清心湖畔,朱見濂望着一脈平息的靜靜湖水,心中堵得要命,他沉吟良久,沒有回頭,耳朵卻將那陣孤單的馬蹄聲收在心底。待確定沈瓷已經離開后,才慢慢轉回身,命令道:“所有人都聽清楚,此行不去婺源了,調頭,回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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