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石屋語
月，沒有影蹤。
夜，一如既往。
斑駁古路，雜草叢生。昏暗夜月，微光如螢火，弱不可見。
路邊偶有蟲獸躁動之音，使得黑夜中氣氛詭異，讓這小路看起來越發的不像是路，如通往幽冥。
然而這並不是特例，荒林中的夜路向來如此。哪怕皓月萬里，也無法被看見。這些不知道存在多少年的路，錯綜複雜，周圍儘是參天古木，將其遮擋的嚴嚴實實，一絲不漏。
“答……答……”
人，準確的說是一個孩子，一個孤獨的孩子。唯有孤獨的人才能夠在黑暗中生存。
古道荒涼，暗夜微光。腳步聲卻從容不迫，不徐不疾。聽聲音誰也想不到這是一個半大的孩子在行走。
頭髮凌亂，衣衫破爛。但他不是乞丐，絕對不是。
因為這破爛的衣衫是如此的乾淨，髮絲也沒有什麼灰塵。眸光明亮，若不是因為眼底沉浸着殺氣，樣子一定會很好看。破爛的衣衫中，脖頸間的一小片玉石是唯一的點綴，散發著些許光芒，映照着孩子略有蒼白的臉。
這條路蘇辰已經走過好幾次了，每次都是從這條路上來，再從這條路上去。一個人，向來如此。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也沒人問為什麼。
或許有人知道，又或許沒有。
以前來，多半是為了聽故事，但這一次不同。
這一次來，是為了一件東西。對於蘇辰來說很重要的東西。因為那件東西——
可以殺人！
這個部落，與蘇辰記憶中的沒什麼不同。靠東邊的石屋，還是那麼高大，比夢裏那個地方的石屋還要高大許多。
石屋裏有一個老鐵匠，大火爐子沒有熄，他就躺在旁邊的藤椅上。老鐵匠半眯着眼，一縷風，吹到他的臉上。
此時，夜已經很深了。
石屋的門沒有關，蘇辰輕輕的敲擊了兩下，便走了進去。老鐵匠平靜的睜開眼，沒有波瀾，他已經習慣了。但是今天，迎面來的這兩道目光，卻讓他有了從未有過的感覺。
“你來了。”似乎是意料之中，有如不經意的一問。
“是。”
“我原以為深夜沒人會來了。”
“我來了。”
“這已經是午夜了。”老鐵匠的話透着涼氣。
“這不表示我不會來。”
“你不應該來。”
“我已經來了。”蘇辰的話不多，甚至可以說簡潔。這種簡潔聽起來讓人感覺很奇怪，不知是理解為高傲，還是不善言辭，又或者說愚笨。如果說高傲，從那破爛的衣衫上，實在是說不通。
“我已經打烊了。”老鐵匠眼睛眯起來，看不出喜樂，只是涼意又加重了幾分。
“……”蘇辰沒有再說話，但也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半晌，“這麼說，你一定要買？”
“是。”
“沒有商量的餘地？”
“是。”
“從來沒有人敢在我打烊後來這裏買東西！”老鐵匠怒了。
“那是因為我沒有來。”蘇辰依然如初。很明顯，這樣的對峙絕對不是不善言辭者可以做出來的事情。
老鐵匠半眯着的眼睛完全睜開。
“你要買什麼？”
“伏靈。”
“什麼！”老鐵匠心中一驚，臉上籠了一層寒氣。
“伏——靈。”蘇辰緩慢的，卻異常清晰的吐出了兩個字。
沉默……良久。終於，老鐵匠恢復了平靜，“你知道它在我手裏？”
“是。”
“誰告訴你的。”
“陌生人。”
“你這麼相信別人？”
“我原本也不太信，但是現在我信了。”
“為什麼？”老鐵匠微微坐起身子，露出一些好奇。
“因為你已經告訴了我答案。”這樣的回答，愚笨之人說不來。
“……可是已經有不少劍者跨越荒林，來過這裏。”這話，警醒的意味已經不輕。
荒林古道的路線，絕大多數的人即使走上一千遍一萬遍，也沒有辦法記住，更別說找尋到這裏。能夠來這裏的，基本上只能是荒林中有本事的人，憑藉古老圖刻，踏上特定的古道，彼此聯繫。
而若是有人能跨越荒林來此，定然不尋常。那樣的人萬萬不是一個孩子可以招惹的。
“我知道。”月光灑落，蘇辰安靜的站立，仿若沒有聽懂話語之中蘊含的意味。
“伏靈只有一把。”
“我知道。”
“那你為什麼還要來?”老鐵匠又問了為什麼，似乎遇見這個半大的孩子后，所有的問題都爆發了出來。
“因為石屋還在這裏，你還在這裏。劍也還在。”
沉默，可怕的沉默。一個孩子與一個老鐵匠，簡單又執拗的交鋒着……
老鐵匠想不通，這個半大的孩子是如何找尋到此地，沒有族人領路。明顯，也不可能是外界的人。
這個孩子的應答讓他感覺很有趣。
“跟我來。”說完，老鐵匠起身向著裏屋走去。
里室，滿屋的劍。
部落的人都傳言，這個古怪的鐵匠不賣劍，現在看來，自然是假的。
老鐵匠打開一個精緻的匣子，拿出一把精光四射的劍，遞給蘇辰。
“角落裏無柄的那一把。”蘇辰沒有接，說道。
老鐵匠手一僵，“都是一樣的好劍，這裏沒有真的。”
“角落裏無柄的那一把。”
“它已經放了太久，早已經腐朽，而且還沒有成型。你看那灰……”
“我就要那一把。”
“為什麼一定要那一把。”
“它是伏靈。”
“這裏沒有真的。我已經說過!”老鐵匠聲音已經很大，震得蘇辰臉頰如刀刮過，耳膜嗡嗡作響。
“除了那一把。”
“你怎麼知道那是伏靈?這不過是一根廢鐵，靈性完全被封死了，之前整整三十七名劍者都沒有看出來。”老鐵匠很是驚奇。
“真的好劍，它的魂是封不住的，會透過時空自由自在的散發。封住的只是表象，用心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它的存在。而我是一個有心的人。”
老鐵匠緩緩抬起頭，又細細的打量着蘇辰。這次，似乎想起了什麼，“你，你是——!”
老鐵匠顯然有很多話要說，手臂微微顫抖，但卻只說出了這樣三個字。
“我是。”蘇辰抬手握住胸前的玉石，聲音第一次出現了變化，有些沉，又有些壓抑。
隨即，蘇辰放開手，玉石隱沒不見。那雙烏黑的眼睛恢復澄澈，搖了搖頭，“也不是。”
老鐵匠激動，臉上發紅，嘴角蠕動，卻始終沒有再說什麼。
良久，老鐵匠緩緩拿起角落裏那把無柄的劍，粗糙的手掌在上面摩挲，擦去灰塵后扔給蘇辰。
劍長三尺七寸，寬四寸，無柄，亦無鋒。通體雪白，正中有一條奇異的獸型圖案，似蛇非蛇，似龍非龍。獸型也是白色，是骨頭的那種白，比之劍身要黯淡很多。其半邊身子在這邊，半邊身子在那邊，就像是正在穿過劍身的時候，一下子被固定住。
蘇辰伸出手，手臂不粗，這就是一個孩童的手。隨即，一把握在了劍身之上。
無鋒，卻輕易的劃開手掌，鮮血流淌出來，在雪白的劍身上隱沒，嬌艷欲滴。這血，很紅，很紅。
最終，整個劍身都變的很紅。紅光將蘇辰完全掩蓋了下去，一閃而末，又回歸白色，看起來多了幾分光澤。
“一個凡體，為何能夠解封伏靈劍？”老鐵匠驚訝，這話不是嘲諷，是讚歎，是不解。
“我說過，因為我是一個有心的人。”蘇辰身軀單薄，說話的時候執拗中帶着與年齡不相稱的冷靜，讓人覺得比劍還要堅韌。
心，每個人都有，有心，是一個尋常的詞彙。可哪怕修為不錯的人，也不敢這樣說，說的如此坦然。但蘇辰說了。
“這把劍會害死你!”老鐵匠忽然提高了聲音，像是開玩笑，又像是怒吼。
“我要活下去！”與老鐵匠相比，蘇辰的聲音很低沉，反而不像是一個孩子的話語。
這句話有很多層意思：要活下去是願望；但想要實現這個最平常不過的願望對蘇辰來說卻極其不易，正是如此他需要這把劍防身，其他的已經無從顧及。
這句話說得很堅定，就和蘇辰的願望一樣堅定。這樣的堅定暗含這一種自信——他不怕這把劍害他！這將是他的劍，如同手足一般。換句話說，他有信心掌握這把劍。
當然，要活下去的目的和原因同樣含在這句話中。
簡單的幾個字卻包含這這麼多的意思，只是不知道老鐵匠聽懂了哪些意思。
半晌，老鐵匠點頭，向著室外走去，悠悠的開口，“打了一輩子鐵還沒見過你這樣的人。這劍我不賣了。”
蘇辰跟隨在老鐵匠身後，聽見這樣的話，卻沒有什麼反應，更沒有開口發問或者祈求。
“我說不賣了，你沒聽見？”轉眼就要走出院落，蘇辰還是沒有說一個字。老鐵匠終於忍不住了，回頭瞪着蘇辰。
“那就多謝前輩了。贈劍之恩，定當銘記。”蘇辰拱手道謝，神情嚴肅，如同大人一般，只是聲音還很稚嫩。頓了一頓，又如實說道，“實際上，我身上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以買下它。”
說這話的時候，他沒有絲毫的窘迫，他以為說實話是不可恥的。
老鐵匠眼珠瞪得更大了，抬起手來就要落在蘇辰身上。蘇辰明亮的大眼珠眨都未眨一下，破爛的衣衫在風中擺動。
老鐵匠不禁在心裏嘀咕一句“機靈鬼”，揚起的手終究沒有落下去，在半空擺了擺，“罷了罷了。一截廢鐵，留着也沒什麼用，也不值錢什麼錢。”
“不值錢我也買不起。”蘇辰坦白，或許是這種坦白在孩子身上很難看到，老鐵匠被逗得笑起來。
隨後蘇辰再拜謝，離開之時輕輕帶上了許久沒有閉合過的木門。
庭院之中，天色將明。老鐵匠卻依舊望着殘月消逝的天際，不知在想些什麼，額頭的皺紋堆積在一起，看起來有些沉重。很久之後他重新回道椅子上躺下，眯上了眼睛。
“福兮……禍兮……”迷迷糊糊中，老鐵匠咕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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