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壞人
殊晚的成長和普通女孩子沒有太大差別,平民家庭,九年義務教育,十指不沾陽春水,雖沒有父母,卻有嬸嬸疼愛,衣食無虞,年少不識愁滋味。
身體上的不同被她小心遮掩,考試成績每回都在三十多名,不上不下,表現中規中矩,一路平順。
直到二十歲那年,嬸嬸病逝。
靈車,棺木,火化……事情繁瑣,殊晚沒有操辦喪事的經驗,只好請了喪葬一條龍服務。但墓地的事還得她做主,殊晚一看墓地報價表,差點懷疑自己的眼睛:“這是在打劫嗎?”
一小塊墓地,居然比開放商的房子都貴。
墓地推銷員笑着說:“美女,你看看這塊墓地的風水,群山環抱,流水環繞,乃聚氣聖地,你的家人葬在這裏,庇蔭子孫,保佑後人發大財。再來看看墓冢設計,時下最流行的歐式別墅,獨門獨棟,帶私家花園……”
他說得滔滔不絕,殊晚聽得一愣一愣:“能說簡單點嗎?”
“意思就是,沒得便宜。”
殊晚無奈,掏出銀-行卡。交錢之後,她翻看剩餘資產時,自言自語道:“殊晚你得堅強地活下去,因為——死不起。”
嬸嬸是她唯一的親人,一直將她當做親生女兒撫養,葬禮結束時,金色的日頭懸在正空,人的影子被縮得很短,殊晚心頭只剩凄惶惆悵,從今往後,她便是孑然一身,無所依倚。
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走進小區時,殊晚的惆悵變成了驚愕。
家呢?
面前只剩一大片建築廢墟,鏟車、挖土機的轟鳴聲不絕於耳,綠化帶中的樹木被齊刷刷鏟倒,鮮花慘遭蹂-躪……殊晚看着眼前的陌生工地,瞠目結舌,繼而怒火中燒:“你們在做什麼?”
一個中年光頭男人走過來,抖着眉毛哈哈一笑:“小妹,回來了啊。”
殊晚怒吼:“你們幹嗎把我的房子拆了?”
光頭男人也跟她吼,吼得氣壯山河:“2號是動遷的最後時限,現在已經是8號。”他從口袋裏摸出拆遷協議,指着紙上最末的簽名,道:“你看看,嚴寒梅是簽了字的……”
嚴寒梅是嬸嬸的名字,房子是她十幾年前所購。這些年,城市高速發展,這一片地被一家有名的地產公司看中,準備建成新的商業中心,經過商談,嚴寒梅同意拆遷。
不過,嚴寒梅是最後一個簽字的業主,她的房子在頂樓,帶屋頂花園,這些年,她在花園的建設上花了許多錢,將它建得溫馨漂亮。為此,她要求更多補償,和開發商僵持許久。
因為嚴寒梅的僵持,光頭男沒少被上頭罵,說話自然沒好氣,繼續吼:“字簽了,錢也給了,別人都搬走了,就你們遲遲不搬!”
殊晚辯解:“不是我們不搬,嬸嬸突然發病……她去世了,我沒有精力搬家。”
光頭男理直氣壯:“所以,只好我們幫你搬!”
“多等幾天會死嗎?”
“你知道耽擱一天,公司要損失多少錢?你負責賠償嗎?”
殊晚爭不過他,望着滿地渣土:“我家的東西呢?”
光頭男順手一指:“大件的傢具在那邊。”
“別的呢?牆上的照片呢?鍋碗呢……”
“沒時間收拾。”光頭男懶洋洋道,“公司會酌情賠償。”
殊晚憤怒:“賠?那是我的回憶,你們拿什麼賠?”
“回憶多少錢一斤?”光頭男不屑,又抖了抖手中協議,“是你違反協議在先,我不叫你賠錢已經不錯了。”
“你……你們……”殊晚氣結,嬸嬸沒了,房子也沒了,往日溫馨化作渣土廢墟,她悵惘迷茫,無限悲傷。
可對方卻是一副仁至義盡的表情,聽見口袋中手機響起,光頭男摸出來看了看來電顯示,走開一段距離,接起電話:“楊總。”
楊總問:“事情辦得怎麼樣?”
“非常順利,房子已經拆了。小美女剛剛回來,正跟我理論,但她一個黃毛丫頭,什麼都不懂,好糊弄得很。”
“你安撫一下她,別鬧出事情。”楊總說,“大老闆想看的是結果,他才不關心過程。後天大老闆過來視察,你這兩天叫工人給我連夜加班,務必將那一片夷為平地。”
“好,好……”
應着電話,光頭男猛然抬眼,發現遠處殊晚正偏着臉在看他,面色冷凜,看得光頭男一陣心虛,他知道這事做得不厚道,人家姑娘前腳去辦葬禮,他後腳帶着人把房子給拆了,簡直喪心病狂。
這事原本不該這麼急,拆遷協議上寫的時間也並非死限。可總經理慕皓天後天要來本市視察,他這個老闆,做事雷厲風行,視察也來得突然,楊總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急於邀功,火急火燎地下令——拆。
掛了電話,光頭男朝殊晚走過來,遞給她一個信封:“這裏有五千塊錢,我跟老闆說了好多好話,他才同意額外補給你。”
他明明沒有說好話!
殊晚有着獨特的聽力,剛才把他們的電話聽得清清楚楚,看着他遞過來的錢道:“我家那麼多東西,就值五千?”
“愛要不要!”光頭男傲着臉,兇巴巴道:“你耽誤了我們公司七天時間,要真跟你計較,怕你賠不起。”
太欺負人了!
殊晚氣惱。
她幼時在城郊的果園長大,推開窗戶,便能聞見果木的芬芳,那裏地廣樹多,春天梨花雪白,夏季生機盎然……嬸嬸讓人在遒勁的枝幹上做了鞦韆,殊晚於其間嬉戲玩耍,好不快樂。
後來,果園被徵佔,綠蔭如蓋的果樹化作朽木。如今,住了多年的家也化為廢墟。
彷彿只是剎那間,殊晚的世界就天翻地覆,物非人非,她連個緬懷回憶的地方都沒有。
始作俑者,正是那些毫無人性的資本家。
那個傳說中的大老闆,殊晚以為是大腹便便禿頂臉圓的中年人,卻萬萬沒想到,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他在若干員工的簇擁之下,來到已被夷為平地的工地,楊總跟他介紹着工程進展情況,他偶爾問上幾句。
殊晚躲在推土機后,直直地盯着他,他穿一套得體的黑色西裝,身材挺拔,臉龐如玉雕一樣深刻,眉宇略顯凌厲,英氣十足。
是個英俊的男人。
但殊晚不關心他長得是否英俊,心頭反反覆復只有一句話:就是這個男人,派人拆了她的家。
殘磚爛瓦就是最好的物證。
工地上灰塵遊動,他微抿着唇,略顯清冷嚴肅,一雙黑色眸子幽暗,彷彿河底暗藏的礁岩。
一看就不是善茬。
殊晚暗暗地握了握拳:是你逼我的。
正在視察工作的慕皓天駐足,他有一種被人當做獵物的感覺。
環顧四周,並未發現異常。
慕皓天並非專程來此地視察,他要去的是另一個城市,距離此地只有兩個小時車程,便順道來看看項目進展。
在他的行程安排里,明天便離開此地。
不料晚上出了意外。
晚上是鼓舞員工士氣的宴席,慕皓天象徵性動了幾下筷子,便找了個理由離開。剛出飯店,還未走到停車場,身側的保鏢忽然倒下,他轉頭,未看清任何人影,只覺得頸上一痛,隨即兩眼一黑,慕皓天暈了過去。
他醒來時,眼前一片漆黑,身下是硬邦邦的水泥地。慕皓天心叫不好,但他依舊鎮定,並未出聲,雙手在黑暗中試探性地摸索,想弄清周圍環境。
正摸索中,頭頂上方傳來一個聲音:“你出不來的。”
聲色很怪,故意壓着嗓子,辨不出是男是女。
這是一處廢棄工廠的倉庫,這個庫房有些特別,七八米深,四壁光滑,樓梯早就被撤走,在沒有救援或工具的情況下,除非慕皓天變身壁虎,不然,他上不來。
慕皓天身上的手機、錢包等物品統統被收走,他仰頭朝上看,上方昏黑一片,他看不清人影,朗聲問:“誰讓你這麼做的?給了你多少錢?”
殊晚站在倉庫上方,捏着嗓子粗聲粗氣回他:“有錢了不起嗎?”
就可以隨隨便便把她的房子拆了嗎?就可以趾高氣昂、不通人情嗎?
她也許不是人,不料,這幫傢伙比她還不是人。
慕皓天不急不躁:“你想要什麼?”
殊晚惡聲惡氣道:“我要你好看。”
這是她頭一次報復別人。
殊晚是個乖順本份的孩子,從不惹是生非,也並非嫉惡如仇。但若是剛將親人入殮,回身一看,房子化作廢墟,再乖順的人也會爆發。
殊晚外表與常人無異,但她速度快,快如影,動如風——雖然平時她懶懶散散,能躺着絕不坐着。
她不是暴力份子,只打算將人扔在這裏餓他幾天,讓他孤立無援飢腸轆轆擔驚受怕……
不過殊晚沒有欣賞別人惶恐驚懼的惡趣味,所以,她轉身離開。
外面夜市熱鬧,殊晚有些餓了,熟門熟路走進一家餐館,喊道:“老闆,一個砂鍋粥,兩條烤魷魚……”
吃完宵夜,她回去睡覺,因為沒家了,她目前住在酒店,酒店大床十分舒適,殊晚卻翻來覆去睡不着,腦袋裏不時閃出慕皓天的身影,他的部下有沒有報警?要多少天才能找到他?還有那個被打暈的保鏢,會不會留下後遺症?
殊晚心上忐忑,睡意全無。不知這算不算做賊心虛?
由此可見,壞人是需要一定天分的。
那處工廠已廢棄多時,佔地廣,慕皓天怕是一時半會兒不容易被找到,餓他幾天應該沒事,但渴了怎麼辦?
水乃生命之源,脫水容易造成死亡。
也許,應該給他幾瓶水。
其實,中朗地產的拆遷政策是不錯的,公司將重新賠付業主一套精裝房屋,面積比原來的屋子只大不小,位置就在即將動工的商業中心。因為房屋兩年後才能交付,中朗地產還會額外補償業主兩年的房屋租金。
問題就出在拆房的過程,來得如此突然不近人情,殊晚難以接受。
殊晚從床上爬起來,拿了兩瓶礦泉水出門。只有水喝,沒有食物,真是世間一大酷刑——至少她這麼認為。
殊晚回到工廠時已經是深夜,慕皓天已經放棄了無謂的努力,坐在地上養精蓄銳,他沒睡着,在深思對方的目的。既然是綁架,必定謀財謀利,他等着對方先攤牌。
卻等到上方扔了兩瓶水下來。
上方之人依舊粗聲粗氣地說話:“你最好祈禱你的人早點找到你。”
若是他一直不能被找到,殊晚過幾天還得費力把他弄上來。
慕皓天在下方說話:“我們談談吧。”
“沒得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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