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相見時難別亦難
翌日,晗初沒有去書房侍奉,只是如常熬了葯,委託淡心代為送到。她以為,昨日雲辭的贈琴之舉,已將這段主僕關係畫上了句號。
未承想,不過一炷香的工夫,淡心又尋到她的院落,惡聲惡氣地道:“誰教你在此偷懶呢?還不快去書房侍奉!今日主子不返程了!”
不返程了?晗初只覺又驚又喜,可過後又是一陣失落。他們遲早是要走的,早走晚走,無甚差別。
晗初看向淡心,比畫著問道:“為什麼不走了?”
“主子的心思我哪裏知道!”淡心伸手在晗初腰間掐了一把,佯作呵斥,“快去!早上我替你侍奉湯藥,主子都沒給我好臉色看。”
晗初連忙一路小跑往書房而去,她沒有瞧見,淡心在她身後大笑不止。
東苑書房。
雲府的家奴遍佈南北兩國,滲透各地無所不能。雲辭昨夜才吩咐下去的事,今晨一早便有了回復,這樣的辦事速度不可謂不快。
如今擱在桌案上的薄薄幾張紙,便是一個青-樓女子的生平記載。雲辭看着面前的紙張兀自沉默,神情莫辨。
也不知如此過了多久,門外忽然響起一陣動靜,隨之又傳來竹影的隱隱話語:
“主子吩咐了,任何人不許打擾……”
“你這些比畫我看不懂……”
“出岫姑娘想說什麼?”
聽見“出岫”二字,雲辭立刻開口問道:“誰在門外?”
“回主子,是出岫姑娘。”竹影在外恭謹稟道。
雲辭遲疑一瞬,低聲開口:“讓她進來。”
話音甫落,一個淺綠色的身影已飄忽而入,好似花中仙子,帶着幾分不可侵犯的脫俗。可誰又能想到,擁有如此氣質的少女,從前竟會是……雲辭的心不由得沉了一沉。
晗初尚未發覺他的異樣,先是娉婷地俯身行禮,又伸手比畫了一下。
雲辭看懂了,面無表情地回道:“我沒有命你前來。”
晗初一愣,又做了口型道出兩個字:“淡心。”
原來是淡心自作主張……雲辭沒有再開口解釋。
晗初見狀也有些尷尬,便欲俯身告退。
“既然來了,就留下吧。”雲辭見她神色躲閃,心下微惱,伸手將桌案上的幾張紙收入袖中。
晗初只得領命留下。她看了看桌案,硯台里墨跡乾涸,分明是無人研墨。可雲辭又收起了幾張帶字的紙張,難道不是他寫的?晗初按捺下心中疑問,按照慣例開始侍弄筆墨,先裁宣紙,而後磨墨。
“今日不必研墨,我不寫字。”雲辭淡淡道。
晗初便停了動作。
雲辭雙目灼灼地看着她,似要看穿她的心事:“你不問問我,為何不走了?”
晗初眼中閃爍一瞬,很快又歸於沉寂。
雲辭仍舊看着她,目光流連不去。
晗初被這不明所以的目光瞧得有些無措,也察覺到了今日的雲辭有些異常。她想了片刻,十分坦然地回望過去,眸中流露出詢問之意。
雲辭一直認為出岫,不,是晗初,有一雙會說話的眸子,清澈見底,不染塵垢,令人見之忘憂。他終於明白了她美在何處,並且這份美麗早已天下皆知。
他望着晗初顰蹙眉黛、眼波盈盈的模樣,良久,才幽幽開口,再次說出那句相同的話,態度無比堅決:“出岫,隨我去房州。”
晗初的水眸剎那變得清亮起來,驚訝的程度比起初聞此言時,有過之而無不及。她以為她已經說清楚了,雖然她並不曾出聲,但那一個默然的“不”字,已能表明一切。
晗初不敢再看雲辭,只怕再多看一眼便會不由自主地點頭。她飛快地垂眸搖頭,無聲婉拒。
“為何不願意?給我個緣由。”雲辭將裁好的宣紙緩緩推到晗初面前,“你寫出來,無論寫多久、多長,我都等着。”
聞此一言,晗初的面色漸漸蒼白,半晌,再次搖了搖頭。她沒什麼緣由,便也無須下筆。
“自從明家父子來過之後,你便不大愛笑了。”雲辭語中帶了幾分希冀,不允許晗初繼續迴避,“告訴我緣由,你有苦衷是嗎?出岫?”
有苦衷嗎?晗初在心中問着自己。要如何說出那些難以啟齒的往事?她只怕玷污了這人的耳朵。晗初望着雲辭希冀的目光,險些要脫口坦誠相告,但終究,再次選擇了沉默。
雲辭一直等着、看着,他自詡有無比的耐心,卻還是敗於晗初的倔強。若有似無的失望情緒湧上心頭,雲辭緩緩道:“你若不想說,我不會勉強。”
他看着晗初眼帘上長長的睫毛,細密、微卷,眨眼間,水光一閃,好似有什麼晶瑩剔透的寶石,凝結在了她的長睫之上。
雲辭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想要為她拭淚。可幾乎是在他抬手的同時,晗初已迅速轉身,背對過去,極力掩藏着情緒。
那轉身的動作太快,如同她落淚的速度。快得令雲辭幾乎要產生錯覺,以為方才那凝結在她長睫上的晶瑩並不存在。但他向來目力極佳。
他唯有望着晗初的背影。那背影的主人雙肩微顫,透露着幾分楚楚之意。但他知道,她的內心並不柔弱,相反是有一種別樣的堅強。
心中的憐惜又增添幾分,促使雲辭再次開口道:“我知道你從前受過苦,也許你心裏很抗拒公卿貴胄……但你該明白,我同他們不一樣。”
雲辭心底微微泛起一陣苦澀,默默斟酌着措辭,繼續道:“你在京州已得罪了明氏,今次他們雖不予計較,但日後也許會捲土重來……屆時只怕以子奉的能力,護不住你。”
“即便子奉願意護你,可文昌侯府呢?是否願意為了你去得罪當朝後族?”雲辭自知戳中了晗初的痛處,也承認這法子很是殘忍。可他別無他法,唯有如此勸她。
倘若無人去觸碰那處沉痾舊疾,恐怕她永遠也不知痛在何處,又該如何痊癒。
雲辭看到晗初窈窕的背影微微仰首,應是在強忍不讓淚水掉落。發間的簪子被帶動着輕微搖曳,猶如他初見她時泉中的漣漪波光。
“出岫……”這是他為她取的名字,“我說過,以色事人不能長久。你隨我去房州,我可以教你詩詞歌賦、算賬管家,日後再為你尋一個好人家。在房州你不會受到任何欺凌侮辱。”
“你可以去打聽,但凡雲府出來的女子,即便身為奴婢,也比多少千金閨秀高人一等。至少在房州,適婚男子人人爭求,我會為你挑一個極般配的,絕不辱沒了你。”
在說出這番話之前,雲辭從未想過,世人眼中求入無門的離信侯府,在這少女面前會被不屑一顧。而他堂堂世子,竟還要苦苦勸說她低眉點頭,只差哀求。
袖中藏着的幾張紙字字灼心,皆是面前女子的血淚與傷口。他本該選擇視若無睹,可天意讓他遇上她,又有了這三月余的主僕情分,他便不能袖手旁觀。
更何況,還有昨晚一曲琴音,動人心魄。
雲辭雙手用力撐在桌案上,緩慢起身。一步一步走至晗初面前,腿疾難忍卻又甘之如飴。
少女的面上果然已滿是淚水,顆顆斑斕剔透,仿若無價明珠。這一次,雲辭沒有給她再度轉身的機會,抬袖輕輕拭去她頰上的淚痕:“你彆扭什麼?為何不願意?還是說……你在京州有放不下的人?”最後一句,他問得小心翼翼。
晗初緊緊閉起雙眸,不敢去看面前謫仙一般的男子。她只能拚命搖頭,拚命落淚,說不出一句話來。
指間的濕意來自於眼前女子的淚水,微涼。伴隨着晗初的否認,雲辭的心也落了下來。
“你是慣常說違心話嗎?”他並不氣餒,笑着質問,“若是不願離開,昨夜為何要彈《少年游》?你既敢彈出來,為何不敢承認?”
他都聽見了!晗初霎時停止抽泣,眼神恍惚不知該如何解釋。原本以為昨夜之曲無人傾聽,可到底落入了有心人的耳中。
雲辭看着晗初臉上的淚痕,彷彿心頭也能漾出一泓水來。他頭一次在女子面前這般強勢,不容置疑地對她命道:“你什麼都不要去想,餘下的瑣事,我來處理。”
言罷,雲辭轉首看了看窗外天色,低嘆一聲:“細算時辰,子奉也該過來了。將眼淚擦乾,隨我去見他。”
東苑,待客廳。
沈予望着廳里那幅極具風骨的迎客松圖,輕蹙眉峰。昨夜經過茶茶的事,他心裏煩悶不堪,返迴文昌侯府又獨自飲了許多酒,今早險些頭痛得難以起身。想到是雲辭的返程之日,才勉強弄了些葯喝,匆匆趕來。
原以為是遲了,不承想剛一進苑門,卻被竹影告知雲辭今日不走了!
沈予知道雲辭向來說一不二,不禁暗自揣測他耽擱行程的原因。想來想去,毫無頭緒。
門外的動響適時拉回了他的思緒,沈予轉身看向來人,招呼道:“挽之。”再看推他入內之人,卻不是竹影或淡心,而是晗初。並且,她眼眶微紅。
不知為何,沈予預感到將要發生什麼,心莫名地一沉。
雲辭原本想當著晗初的面與沈予談一談,可臨進門時,他卻改變了主意,對晗初淺笑道:“你先回去。”
晗初先是對沈予行了禮,便依言低眉退了出去。
“怎的忽然決定不走了?”沈予見晗初出門,才笑着詢問。
“不是不走,是耽擱一兩日。”雲辭對上沈予的恣意笑容,開門見山,“子奉,我想向你討個人。”
“誰?”沈予不假思索脫口問道,但問出口的同時,其實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雲辭並不掩飾,坦白答了話:“我想帶出岫離開。”
聽到這個名字,沈予笑了,眼神透着幾分寒涼:“你也為她的美色所惑?”
美色?雲辭幾不可見地蹙了蹙眉:“你該知曉,我不是這種人。”
“那又為何?”沈予質問,“她才來東苑幾日?三個來月吧?竟能讓你向我開這個口?”心底的怒意合著酸楚,幾乎令他忘記同眼前這人的手足情分。
“子奉!”雲辭面色也肅然起來,沉聲解釋,“出岫是個好姑娘,我不想看你糟蹋她。”
“好姑娘?糟蹋?”沈予好似聽到了什麼笑話,放聲大笑,“你若知道她是誰,恐怕不會當她是個好姑娘。”
“正因我知道她是誰,才會開這個口。”雲辭坦蕩地望向沈予,道,“你不能因為她出身風塵,便折辱她。從前的事也不是她的錯。”
“原來你都知道了。”沈予只覺心已被擱在了萬丈深淵,面上更是笑得諷刺,“挽之,你連她的底細都費心去查了,我還能說什麼?”
雲辭被這句嘲諷堵住了話語,沉默一瞬,才又道:“倘若她是個良家女子,我必不會向你開這個口。但她的身份……你時常出入煙花之地,到如今府里還蓄着幾位,我不想讓她淪落至斯。”
“你怎知我會讓她淪落至斯?”沈予衝動地反駁出口,“難道我不能真心待她?否則我緣何為了她去得罪明家?”
見此一言,雲辭沒有立即回話。他磊落地在沈予面上打量片刻,才沉沉道:“為了什麼,你心裏清楚。京州皆知沈小侯爺對待女人的長性,你不能讓她再難過一次。”
話音落下許久,屋內都沒有回應。這次換作沈予沉默起來。
雲辭見他有些失意,又道:“眼下你心裏捨不得,可總有一日會棄她如敝屣。你的長性是多久?一年?兩年?即便你對她真心,難道能給她名分?還是能護着她不受明氏迫害?”
雲辭自問看得清清楚楚,沈予對晗初十分冷淡,甚至可以說是苛待。他從前不知個中緣故,如今終於想通了。沈予必是嫌棄晗初的過往之事,但又不舍她的美貌。
既然如此,自己又怎能放心讓晗初留下?
面對雲辭的質問,沈予仍舊沒有接話。他斂去哂笑與冷冽,面上已看不出分毫情緒。就在雲辭想要再次開口勸說時,他才悶聲問了一句:“你就這麼喜歡她?”
雲辭忽然愣怔,待反應過來沈予話中之意,連忙開口駁斥:“男女之間並非僅有‘情’之一字。我待她……不過是有幾分憐惜。”
“哦?你確定是憐惜?而不是憐愛?”沈予重新噙起諷刺的笑意,帶着幾分洞察人心的犀利。
憐惜、憐愛……雲辭目光深如幽潭,謹慎地斟酌一瞬,才鄭重回道:“只是憐惜。”
“是嗎?”沈予將目光從他面上移開,看向門外幽幽而問。他已不需要再聽任何答案。
“子奉。”雲辭輕微嘆氣,話中是看透生死的淡然,“你也知道我並非長命之人,更不會輕易沾惹什麼女子……我與出岫主僕一場,憐她身世、惜她才情,只想往後庇護着她,為她尋個好人家。”
聽到“長命之人”四個字,沈予終於心中抽痛,這是他永不能癒合的瘡口。在這世上無論是誰與他相爭,他都能沉得住氣,徐徐圖之。
可偏偏,是雲辭……
沈予心裏明白,今日若不放手,他虧欠雲辭的只會更多;可今日他若放了手,只怕雲辭心裏沒什麼,他卻不能再與之手足相親了。
彷彿是有萬箭齊發,穿心而過。同時失去愛情與友情的滋味令沈予難以承受。明明知道雲辭並不了解他對晗初的心思,可要開口表露那一番深情,他辦不到。
一種支離破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是他被誤解、被漠視的真心。晗初對他意味着什麼不言而喻,但顯然,他欠面前這人的更多,以命抵償都不足惜,何況是送他一個女人。
縱使愛逾生命,可到底,晗初也只是個女人。
沈予忽而再笑起來,望着門外風搖樹擺的初秋景象,再問:“挽之,你當真會為她尋個好人家?”
“是。”雲辭爽利地承認,又道,“恰好如今屈神醫已動身前往房州,興許他能治好晗初的喉疾。”
“有你雲府的庇護,她日後必定會過得極好。”沈予悵然地笑着,無比自嘲,“你與晗初你情我願,我再攔着反倒成了惡人。”
聽見沈予鬆口,雲辭也不再隱瞞:“出岫不願意離開,說是你對她有恩……否則我也不會來說服你。”
不願離開嗎?是為了報恩?沈予嘗到了苦澀滋味,如此煎熬難當,又摻着一絲回甘。他是多麼欣喜於晗初對雲辭的拒絕,可又多麼失望於她對自己只是報恩。
沈予微微合上雙目,強迫自己掛上風流無害的笑意:“不過是個女人,你開口我哪有不從?”他停頓片刻,這才轉回看向雲辭:“我想單獨與她說話。”
“不要告訴她我已知道她是晗初。”雲辭只囑咐了這一句。
“為何?”
“我等她親口告訴我。”
一炷香后,東苑書房。
“我倒是小瞧你了。走了一個赫連齊,卻能得到挽之的垂青,你算不賠反賺。”沈予面色深沉地看向晗初,語氣帶着淡淡的嘲諷。明明知曉話語傷人,可他還是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晗初任他出言諷刺,只垂眸而立,猶如雪地紅梅,錚錚又無聲。
“嘩啦啦”一陣聲響傳來,沈予將案上裁好的宣紙施手一揮,張張落在晗初面前:“挽之與你心有靈犀,我可沒這能耐。你想說什麼,便寫出來。”
晗初任由宣紙拂面落地,才俯身逐一撿起。這些紙張,她裁了許久,務求長短整齊,邊角平滑。有人視之為文房瑰寶,但也有人視之為糟粕。
晗初忽然不知自己是在堅持什麼,放棄雲公子的寬厚以待。她本以為自己留在此地全憑良心,可如今看來,沈小侯爺並不在意。
如此想着,晗初眸中漸漸浮起幾分自嘲,攥着撿起來的宣紙,繼續沉默。
此刻沈予已是惱恨非常,也自知方才的動作輕賤了對方。他微合雙目,試圖平復情緒,許久也沒有出聲。
屋內陷入一陣詭異的靜默,兩人都是相對無言。最後,還是晗初率先打破氣氛,蘸了墨汁,鄭重地伏案寫道:“我會留在京州。”
沈予被那熟悉的字體刺痛了雙目,便笑了起來:“留下?你要留下,也要看小爺我收不收。那日是我鬼迷心竅,才救你回來。哼!你這燙手山芋,還不值得小爺我去得罪明氏。”沈予竭力說得雲淡風輕,好似自己當真不甚在意。
傷人三分,自傷七分,大抵如此。
晗初聞言卻面色微變,說是傷心羞愧倒也不像,只是握在手中的狼毫,抖了兩滴墨汁灑在紙上。
她這副表情狠狠刺激了沈予,後者別過臉去,故意不看她:“你這是什麼鬼樣子?還想留下?是嫌我被連累得不夠?走了也好,你在京州的舊情人太多,恐怕終有一日紙包不住火。”
沈予看着氤氳在紙上的兩朵墨花,語氣仍舊帶着諷刺:“看過那首《朱弦斷》了?”
晗初點頭。
“你是不是很自得?這詩如今已傳遍南熙,你也算雖死猶榮了。”
聽聞此言,晗初的心思早已被引到這首詩上,便顧不得沈予的冷嘲熱諷,連忙提筆問道:“這詩是誰所作?”
“你不知道?”沈予依然冷笑,目光幽深而閃爍,“是九皇子。”
原來真的是九皇子!晗初有些恍惚,驚異之餘更為觸動。她沒想到,貴為皇室宗親,九皇子竟能寫出那句“人心重利多輕賤,萬籟寂寥浮世難”。
沈予觀察晗初的面色,毫無意外地看到了她的動容。晗初求知音,他一直都知曉。只可惜他一遲再遲,註定錯過。
“怎麼,在九皇子與離信侯世子之間搖擺不定了?”沈予語氣微酸,再次嘲諷。
聽聞這人玷污自己的心思,晗初終於忍無可忍,斂眉冷然揮筆:“我敬雲公子如師,請小侯爺慎言!”
“你敬輓之如師?”沈予見字幾乎要笑出淚來,雲辭與晗初,這兩人竟連推脫之辭都如此相似,都是當局者迷!
“男女之間何來師徒之情?你當我是三歲孩童嗎?”沈予笑了半晌,一語直擊晗初心上,“你且看着,彼此相處越久,要麼是他憐愛你,要麼是你仰慕他!”
“啪嗒”一聲輕響,晗初手中的狼毫已掉落在桌面上,衣袖上濺了幾滴墨汁。彷彿是賭氣似的,她點頭對他做了個口型,櫻唇微啟只說出兩個字:“我走。”
“這就對了。挽之與我情同手足,你在他身邊好生侍奉,莫要讓人覺得,我調教出的人沒有章法。”沈予違心地告誡她,刻意裝出冷漠的樣子,“不許再想着赫連齊,也不要再與醉花樓聯絡。”
言罷他又自嘲地笑了笑,低聲自語:“其實有挽之在,你遲早會忘了赫連齊。”
沈予自問這句話已說得足夠低沉,可還是教晗初聽到了。他瞧見她落下兩顆晶瑩淚珠,而後忽然盈盈一跪,對自己重重磕了一個頭。
無須任何言語,沈予已明了晗初的意思。此情、此景,與醉花樓失火那夜何其相似?那時她也曾對風媽媽鄭重叩首,以謝教養之恩。
而如今,他在擁有她短短百餘日之後,也受下了她如此大禮。
其實是該欣慰的,他看中的女子擁有一顆七巧玲瓏心。雖說他對她冷嘲熱諷,出語刻薄,可她還是懂得了他的意思,只是不懂他的心思。
沈予再也按捺不住這最後的離別一刻,看着地上深深俯首的倩影,脫口而出一個問題:“晗初,在你心裏,當我是什麼?”
晗初緩緩從地上起身,沉吟片刻,走至案邊提筆寫道:“您的恩情,沒齒難忘。”瘦金體,側鋒如蘭,與某人的筆跡如出一轍。
沈予見字又笑了,笑得有些不是滋味。面前的少女,喜歡過赫連齊,傾慕着雲辭,對他卻唯有感激。說起來這算是最最虔誠的態度,然而也是最最淺薄的感情。
這才是最傷人的,“感激”只是個幌子,在她心裏,只當他是陌生人。
可笑的男人自尊又開始作祟,促使沈予假裝滿意地笑了笑,回她一句:“也算你有良心,不枉小爺我疼你一場。”
他將視線從紙上移開,淡淡落在晗初面上,看了她很久,才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雖然你我的情分短暫,但畢竟相識一場,這匕首是我偶然得之,便贈予你防身好了。”
言罷還不忘再調侃她:“你好歹也是南熙第一美人,可要謹防登徒子。”
晗初連忙道謝接過了匕首。這匕首的鞘身鑲嵌着一顆紅寶石,小巧玲瓏,精緻非常;刃鋒也是隱泛寒光,冷冽如割。一看便不是俗物。
晗初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對一把匕首一見鍾情。她素手撫摸到鞘身上有個“深”字,便抬頭看向沈予,無聲詢問。
沈予知她所想,淡淡掃了一眼那個字,回道:“‘深’是鑄造大師的名字,他所鑄的兵器絕鋒寒刃,世無其二。”
晗初明白過來,於是鄭重地將匕首收起,未再多言。
沈予見她對匕首愛不釋手,心中稍稍寬慰了幾分。明明是心尖兒上的女子,從前卻偏偏不肯對她和顏悅色,以致彼此一再錯過。她的一顰一笑都不是對着自己,唯有這一次例外,但再也不會有下一次了。
真是血淋淋的諷刺。
沈予終究還是存了一分奢想,遂隱晦地對晗初道:“挽之是不會虧待你的。不過……倘若你想念京州,也可以拿着這把匕首來文昌侯府尋我,不會有人攔你。這是信物。”
他自問這番話說得前所未有的認真,但也知道,晗初未必能聽得明白。
雲辭只在京州耽擱了兩日,便啟程返回房州。臨行前,沈予特意回了一趟文昌侯府,取過晗初的賣身契,在她面前撕得粉碎。
這個結局,彷彿皆大歡喜。雲辭得到了知冷知熱的可心人;晗初擺脫了明氏的窮追不捨;就連沈予自己,對雲府的愧意都因此減輕了幾分。
臨別那日,護送離信侯世子的隊伍浩浩蕩蕩,前後足有近百人。沈予笑着將他們送出城門之外,自信不會讓人看出一絲悲傷。
是夜,他沒有迴文昌侯府,而是留在了追虹苑。
睹物思人也好,追悔莫及也罷,沈予在晗初住過的院落里坐了一宿,而後做出一個決定——送走茶茶。
“小侯爺,您當真要送走奴婢嗎?奴婢懷了您的孩子啊!”紅衣女子哭跪在地上,嗓子已然喊啞。
沈予端坐在晗初的床榻,從枕上捻起幾縷髮絲,面無表情地握在手中:“外頭的大夫不定可靠,有時為了討個賞頭,信口雌黃也是有的。讓小爺親自給你診一診。”
說著他已捏起茶茶的皓腕診斷起來。良久,沉下臉色蹙眉冷問:“你當真懷了身子?茶茶?”
茶茶被驚得打了個寒戰,一種不祥之感隱隱劃過心頭,忙道:“自然是有了身子,這都兩個月未來過葵水了。”
“可我診着卻不是。”沈予斷然否認,“你脈象虛浮,分明是月事不調。”
月事不調!茶茶心中大驚:“小侯爺!不可能的!大夫明明說……”
“哦?你是在懷疑我的醫術?”沈予冷言冷語地打斷。
“不,不是的……”茶茶急忙否認,只覺那被沈予捏着的一截手腕,異常疼痛。
“我是不會診錯的,你無須多言。”沈予高聲喚了貼身小廝進門,又從懷中摸出一個紙包撂了過去,吩咐道:“去把葯煎了,給你茶茶姐服下。”
小廝接過藥包,立刻領命而去。
茶茶卻是不能置信,睜大淚眸看向沈予,卻見對方恰好朝自己射來冷冽一瞥,眼光幽長,頗有深意。
饒是茶茶再笨,此刻也已明白過來,她驚恐地睜大雙眼,瘋了似的,護住肚子:“不!不!小侯爺!您不能這麼做!”
聞言,沈予良久沒有作聲,無論腳下的女子如何苦苦哀求,他也只是淡淡的,沒有任何錶示。也不知如此過了多久,他才輕嘆一聲:“茶茶,你可知錯在何處?”
“小侯爺……”茶茶鬢髮凌亂,早已哭得岔了氣,“奴婢知錯了,奴婢不該放出消息,引明府的人前來。”
“這只是其一。”沈予看着匍匐在自己腳下的女子,冷冽道,“我本來對你信任有加,可你一手挑撥了我與晗初。人往高處走,如今她跟了離信侯世子,我也不能虧待你。”
他頓了頓,輕輕搖頭:“你偷偷給明府傳消息,說是追虹苑有個極美、擅琴的女子,可不就是你自己嗎?既然你這麼想做明府的奴婢,我就遂了你的心愿,讓你跟着明二少。”
說到此處,沈予已然雙目赤紅:“其實你該歡喜才對,明氏是當朝後族,明二少願意要你,是你的福氣。”
“小侯爺……”這三個字,茶茶喚過無數次,曾經恭謹,曾經嬌嗔,情到濃時還曾纏綿着*,可沒有哪一次像今日之絕望。
此刻的茶茶猶如一隻艷鬼,披頭散髮地抱着沈予的腿,不願放手。她雙肩聳動,哭得異常傷心,妄圖博得他最後一絲惻隱之心:“那明璀是出了名的玩弄女人……小侯爺,看在奴婢服侍您一場,看在這孩子的分兒上……”
“看在孩子的分兒上?”沈予冷笑打斷茶茶的乞求,語氣冷絕如萬里冰封,“我原本很憐惜你,可你辜負了。茶茶,這孩子究竟是誰的?你自己心裏可清楚?”
沈予終於剋制不住積攢的怒意,咬牙切齒道:“你若識相,去了明府就給我閉嘴!否則不僅得罪了雲氏,你那個賣葯的相好也活不了!”
沈予都知道了!茶茶瞬間臉色刷白。她在外頭有個相好,是常年給文昌侯府送藥材的,若要當真說起來,自己肚裏這孩子,還真不知道是誰的。
小侯爺這是要趕盡殺絕了!
眼見茶茶心虛不再說話,沈予也無力再追究下去,不耐煩地道:“小爺許你養好了身子再去明府。免得讓明二少以為我眼光不濟,寵過一個女鬼!”
他一腳踹在茶茶肩頭:“休要玷污這屋子。滾出去!”
茶茶被嚇出一身冷汗,眼見事情再無轉圜之地,也不敢再逗留。
至此,屋子裏又恢復了空空蕩蕩,那交織而來的荒蕪與孤獨將沈予重重包圍,令他幾近窒息。手中仍舊握着晗初的幾根斷髮,彷彿歲月里殘留下的執念,單薄而可憐。
“轟隆”一聲雷鳴傳來,是這個秋季的最後一場雨。沈予起身將窗戶關上,唯恐雨水飄入沾濕了屋內的一塵一縷。
而一併關上的,還有一扇心窗。
人愛我,我愛人,多多少少早已無法計較。於是他始終沒有機會告訴她,那把匕首上的“深”字,並非鑄造師的名字。
只因他手中也有一把款式相同的匕首,雕刻的是一個“情”字。
縱然情深,奈何緣淺。最遺憾不過,你從不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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