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多情卻似總無情
南熙,皇城京州,妓院醉花樓。
夏風輕輕吹起床榻的帷幔,露出一截玉臂皓腕。膚如凝脂,冰肌玉骨,可以想像出這女子是如何麗質天成。
可大煞風景的是,那本該無瑕的手臂之上,竟然佈滿了深深淺淺的傷痕,好似簪子所划,有的已然脫了痂,有的尚且猩紅刺目。
小丫鬟琴兒坐在床畔,一邊垂淚,一邊給主子上藥,抽抽噎噎地說著話:“小姐,您何苦這樣折磨自己?赫連公子今晚便要成婚了,倘若他真心顧念您半分,又怎會任由您被那妒婦欺凌?”
玉臂上傷痕纍纍的女子閨名“晗初”,年華十五,是醉花樓的頭牌花魁,素有“南熙第一美人”之稱。
此刻這位美人正躺在床榻之上,神色憔悴、面色如紙。但那美而不妖、艷而不俗的含煙之態如此出眾,便如一朵濯清的白芍,精緻得藏也藏不住。
聽聞丫鬟琴兒的勸解,晗初並沒有回話,只是雙眸無神地看着帳頂,了無生機。
晗初想不明白,緣何一個月之前還與她鴛鴦交頸的赫連公子,竟會忽然棄她而去,甚至連半句解釋都沒有,只派了小廝來通傳一聲,說他要成婚了。
他是她的第一個入幕之賓,也是唯一的一個。原以為纏綿歡情永無休止之日,可如今,那些山盟海誓終成了過眼雲煙。
曾經在小樓前等了足足一個月,風雨無阻只求一睹芳容的,是赫連齊。
曾經一擲千金,尋來稀世珍寶博她一笑的,是赫連齊。
而如今,任由她被他的未婚妻子肆意欺凌的,還是赫連齊。
那個她滿心滿意放在眼裏的儒雅男子,時至今日所留給她的,唯有這滿臂的簪痕,和他未婚妻子的惡毒凌-辱。
晗初曾以為自己逃脫了青-樓女子的悲慘宿命,可事實擺在眼前,她仍舊沒能逃得開那八字魔咒——逢場作戲、負心薄倖。
黑暗漸漸吞沒了最後一抹斜陽,也帶來了一室黯淡。
今夜的醉花樓格外清靜,只因是簪纓世家赫連氏與當朝後族明氏的聯姻之日,皇城內的侯爵公卿、達官顯宦皆去參加了這場隆重的婚宴,一睹兩大家族的聯姻。
赫連公子、明家大小姐,從此夫妻一體、休戚相關。而她晗初,不過是供人婚前消遣的一個賤妓,甚至連下堂妾都算不上。
婚儀,此刻應該開始了吧!當隱忍已久的濕意劃過眼帘,晗初終是累了、倦了,便也緩緩合上了雙眸……
“啪嗒!”一聲脆響傳來,琴兒手中的藥瓶不慎跌落在地。她睜大雙眼看着榻上的晗初,驚恐地大叫:“小姐!小姐!您醒醒!您別嚇我!”
許是這叫聲太過刺耳,晗初的長睫閃了閃。她極力想要睜開雙眼,可到底沒能抵得過昏沉的意識。
“吱呀”的開門聲便在此時響起,一位年約三十歲的嫵媚婦人匆匆入內。琴兒看見來人,猶如遇上救星一般迎了上去,開口問候:“風媽媽。”
這被喚作“風媽媽”的婦人乃醉花樓的鴇母,十年前也是南熙風月場上的翹楚,奈何紅顏衰落,又不願委身做妾,只得改行做了老︶鴇的營生。
此刻風媽媽已箭步走到晗初榻前,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立時蹙眉質問琴兒:“怎麼這樣燙手?你是如何照顧她的?”
琴兒頗有幾分委屈,語帶哭腔地開口回道:“是小姐不讓請大夫……”
“胡鬧!”風媽媽呵斥琴兒,眼風又瞥見晗初手臂上的傷口,“誰弄的?”
至此琴兒終究不敢再隱瞞下去,唯有戰戰兢兢地回話:“是……赫連公子的未婚妻子,明家大小姐。”
聞言,風媽媽面上閃過一絲心疼,又問:“她折磨了晗初幾次?”
“前後三次。”琴兒語中的憤恨之意再難隱忍。
三次!這傻丫頭竟被明瓔那妒婦欺辱了三次!風媽媽頓覺怒意橫生,好似一隻護犢的母獸。然而只是一瞬間,她已很好地控制了情緒,沉聲對琴兒命道:“沈公子眼下正在花堂里喝酒,你去將他請過來。”
琴兒立刻領命而去。
風媽媽這才看向榻上昏睡的晗初,不禁輕嘆:“當初你執意要選赫連齊,我便勸過你。赫連世家百年書香,最重名聲,他又是嫡子嫡孫,如何能迎你過門?怕是做妾都不夠身份……”
說到此處,風媽媽語氣微黯:“你若當初聽了我的話,選了九皇子做入幕之賓,必定不會落得如此傷心。”風媽媽正兀自對着床榻感嘆,忽聽身後開門聲再次響起。
她轉過身去,恰好瞧見一襲湖藍衣袍步入屋內——沈公子面如冠玉,器宇軒昂,卻偏偏帶着一副弔兒郎當的神色,沒個正經。
風媽媽掃見他衣襟處的嫣紅口脂,故作曖昧地笑了笑,才低低央求道:“公子行行好,為我這寶貝疙瘩診一診脈吧。”
沈姓公子英挺的眉峰輕挑,瀲瀲的目光散發著幾分漫不經心。他顯然知曉榻上的女子是誰,卻好似打定主意要置身事外,調侃地笑拒:“怎麼,她為情所傷,要死要活?”
“都什麼時候了,公子還說風涼話!”風媽媽有些着急地道,“晗初被明大小姐三番五次欺凌,人已去了半條命。我哪裏還有工夫再去請大夫呢!勞煩公子給瞧一瞧吧。”
風媽媽邊說邊觀察沈公子的神色,果見他眉頭一蹙,流露出幾分關切之意。她不禁微微自得,到底沒有看走眼,這人對晗初是有心思的,也不枉自己特意請他過來。
如此想着,風媽媽便主動撩起床榻的帷幔,將那一張絕美的、慘白的容顏露出來,又對沈公子勸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晗初再也耽擱不得了!”
沈公子盯着榻上那天姿國色的憔悴容顏,終是沒有再拒絕:“風媽媽出去吧,容我安心診治。”
風媽媽連忙笑着應承,示意琴兒與她一同退下。兩人守着晗初的屋門,等待沈公子的診治結果。
屋內靜得聽不見一絲聲響,有些令人遐想的詭異。
不過須臾,沈公子已推門而出,劈頭蓋臉對風媽媽道:“她若再這般作踐自己,大羅神仙也救不了她!”說著又將一個瓷瓶遞了過去,囑咐道,“塗在她手臂上的患處,一日兩次。”
風媽媽接過藥瓶,有些擔心地看了一眼屋內,試探着詢問:“晗初如何了?”
“她已經醒了。”沈公子的面色越發不好看,沉着臉斥責,“赫連齊還算是男人嗎?”他最後撂下這句話,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風媽媽一直看着沈公子的背影消失在樓道拐角,才帶着琴兒返回屋內。她一眼瞧見晗初正靠坐在床榻上,雖然仍舊精神不濟,但好歹人是清醒了。
風媽媽正打算呵斥晗初幾句,豈知對方已先行開了口,聲若蚊蚋,無比細膩溫婉:“媽媽息怒,我知錯了。今夜過後,絕不再為赫連齊落一滴眼淚。”
“你記得便好。”風媽媽的聲音冷起來,全然不復方才的心疼與嗟嘆,“青-樓女子要將情愛看得淡一些,你風華正茂、艷名在外,以後還會遇上更好的。”
她停頓片刻,又硬起心腸去戳晗初的痛楚:“不是清倌兒也沒什麼,只要沒懷過孩子,總還有出路。”
聽聞此言,晗初的臉色更是煞白兩分。
風媽媽看在眼中,疼在心裏,語氣也隨之軟了下來:“你的琴技聲名遠播、頗受讚譽,可別為一個赫連齊壞了手藝。”她邊說邊站起身來,朝門外走去,“好生將養身子,總得把‘南熙第一美人’的頭銜給保住了。半月之後,你重新掛牌接客。”
自沈公子診治過後,晗初果然漸漸好轉起來,日日按時吃飯、上藥,再也沒落過一滴眼淚。
醉花樓又漸漸熱鬧起來,每日入夜之後,公卿顯貴絡繹不絕,談笑間的話題儘是赫連氏與明家的盛大聯姻。
傳聞,當朝帝后親自駕臨赫連府,為一雙新人主婚;
傳聞,明家足足置備了兩百抬嫁妝,十里紅妝彰顯貴重;
傳聞,滿朝文武盡往恭賀,赫連府宴開三百席遠遠不夠,最後增席至四百……
傳聞有許多,無一不是對這次婚儀的艷羨與讚歎。即便晗初足不出戶,這些事還是或多或少地傳入了她的耳中。
猶記得半年前,赫連齊奪得晗初芳心之事,也曾轟動一時。可笑的是,前後不過半年光景,情郎始終如一,倩女卻已換了人選。當初的風月情事有多轟轟烈烈,如今的盛大聯姻便有多諷刺。
可嘆世人說起赫連齊,都會贊一句“艷福不淺”;但說起晗初,大多嗤笑她“殘花敗柳”。
男尊女卑,娼妓之賤,如是可見。
自然,這其中也不乏添油加醋的花客,帶着金銀錢物慾與晗初共度*,想要嘗一嘗“南熙第一美人”的滋味究竟如何。
所幸風媽媽早已料到這個局面,對外一概聲稱晗初患病,待病癒之後將重新掛牌。此話一出,那些飢色之人雖急不可耐,倒也沒有過多為難醉花樓。
晗初便在這樣的境況里度過了十四個日夜,而對於明日重新掛牌接客,她並未表露出過多情緒,這令風媽媽想起了一個詞——心如死灰。
只是這個坎兒,須得晗初自己跨過去,風媽媽縱橫歡場二十年,這樣的事情見得太多,便也沒了力氣再勸。
“小姐別擔心,您這樣才貌雙全的美人,明日定能重新覓得良人。”丫鬟琴兒在旁怯怯地安慰着。
晗初依然沉默,半晌才道:“琴兒,我想出去走走。”
“小姐……”琴兒很是擔心,“你明日便要接客了,風媽媽不會讓你出去的。”
晗初垂眸沉吟片刻,淡淡續道:“我要去個地方,至多一個時辰便回來。今日我若不去,明日掛牌也不甘心。”她看向跟了自己三年的丫鬟,眸中儘是祈求之意,“琴兒,別告訴風媽媽。”
琴兒深知晗初執拗的性子,便也只得嘆氣妥協:“小姐快去快回,我躺在你的榻上,只裝作睡熟了。”
“多謝你。”晗初破天荒地露出一抹微笑。
再次來到千雅閣,往事如潮水一般湧上晗初的心頭。八個月前,她應邀來此登台獻藝,一曲彈罷,便在後院遇到了醒酒吹風的赫連齊。
晗初清楚地記得,初遇那日,兩人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驚艷之色。是的,是驚艷。往日她賣藝不賣身,前來聽曲的花客大都醉翁之意不在酒,令她心生厭棄。
而唯有赫連齊,兩人初初相逢時對彼此一無所知,便也如同戲文里的才子佳人一般,矜持着互相問候。
當赫連齊聽到她是醉花樓的晗初時,目光澄清沒有絲毫鄙夷,反倒低低贊了句:“雖是古曲,卻有新意,姑娘好琴技。”
晗初登時驚喜。她特意挑選了一首生僻的曲子來彈,卻沒料到有人聽過。也許是從那一刻起,她便對赫連齊有了好感吧。往日裏見慣了大腹便便的花客,才會對這般英俊、懂音律的男子另眼相看起來。
誰又說她不是看中了皮相呢?倘若當日換作一個老態龍鐘的長者,她必定不會傾慕於他。
那是平生第一次,晗初有了怦然心動之感。因而在兩月後她競拍初夜時,便也下意識地在人堆兒里尋找赫連齊的身影。他果然沒教她失望,越過了重重難關,擊潰了其他花客,順利摘下了她的牌子。
如此,才成就了一段風月佳話。
如今,卻淪落為一場風月笑話。
十五歲的少女情竇初開,戀情卻凋零在了苦澀的夏風之中。那若有似無的風聲似在提醒着晗初,縱然美貌出眾,她也逃不開青-樓女子的悲慘宿命——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朱唇萬人嘗。
往事歷歷在目,晗初悵然地望了望“千雅閣”三字匾額,不禁失笑。舊地重遊,只是平添傷心罷了。她緊了緊戴在頭頂的紗帽,迎着夜風匆匆往醉花樓返回。從明日起,她將迎接第二位恩客,然後是第三位、第四位……
如此自嘲地想着,晗初心神俱傷,眼看天色不早,便急匆匆趕回醉花樓。
然而快到醉花樓前時,她卻發現有許多男女正往與她相反的方向跑去,更甚者還有人衣衫不整。晗初見狀有些詫異,此時本該是醉花樓最熱鬧的時候,為何眾人卻好似遇到洪水猛獸,急匆匆跑開?
她正暗自疑惑,忽聽有人-大喊:“走水啦!”伴隨着這一聲喊叫,晗初隱約聞見了濃嗆的味道。她心中一驚,不自覺地加快腳步,想回醉花樓一探究竟。
人流越發擁擠,晗初極力想要穿過喧鬧的人群,誰知她剛跑了兩步,便被人死死拽住手臂,阻擋了去路。
晗初停下腳步撩起面紗,看向罪魁禍首:“是你?”
“跟我走!”沈公子沉聲命道,狠狠拽緊她順着人流方向快步而走。
“沈公子!”晗初臂上吃痛,拚命掙紮起來,“醉花樓着火了!讓我回去!”
“回去做什麼,回去送死?!”沈公子怒喝一聲,手上力道又狠了三分,將她拽入一處僻靜的衚衕里。
藉著微薄的月光,晗初仔細打量起沈公子。只見他英挺的面龐儘是冷冽,衣衫不整、前襟微開,怕也是被打擾了好事,匆匆從溫柔鄉里跑出來的。
對於眼前這個男人,晗初了解得並不多。她只知道沈公子是醉花樓的常客,略懂醫術,身份不明。但因為風流無匹,豪擲千金,再加上外表英俊,他很受醉花樓的姑娘們喜歡。
晗初自問與沈公子不大相熟,他出現在醉花樓時,恰好是她與赫連齊定情之後。沈公子從沒點過她撫琴,她也只是聽其他姐妹們提過他的風流之事:諸如出手大方、酒量甚好之類……
但醉花樓里流傳最多的,還是他的床上功夫如何*。每每想起有人說他“同時夜馭三女”,晗初便難掩作嘔之意。
而此刻,這位令她作嘔的救命恩人,正阻止着她的去路,一張俊顏陰沉可怕,氣質駭人。
“沈公子請放手。”晗初對這種風流公子並無好感,即便他曾經救過她。
而與此同時,沈公子卻目不轉睛地盯着晗初,半晌,好似長舒一口氣般,低聲詢問:“躺在你屋裏的是誰?”
晗初先是一愣,才明白過來他所指何事,遂如實回道:“是我的丫鬟琴兒。”
沈公子聞言再次沉默。晗初見他不再說話,心裏反倒更加着急:“公子怎會這麼問?是不是琴兒……”
“跟我去見風媽媽。”沈公子忽然打斷她的話,低低道,“不要出聲,蒙好臉面。”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晗初霎時生出一陣不祥之感,固執地追問,“好端端的,醉花樓怎會走水?還請公子如實相告。”
“不是醉花樓走水,是你的房間走水。”沈公子雙目無波地看着她,道出事實,“有人想要你的命。”
此話一出,晗初立時面露驚恐之色。但她的疑問還未及出口,便感到脖頸一陣生疼,隨之雙眼一黑,就此昏了過去。
沈公子順勢攬過晗初的嬌軀,看她安靜地倒在自己懷中,這才面露幾分愛憐之色,低低嘆道:“幸好你沒死,幸好……”
仿若情人之間的呢喃長嘆,回蕩在僻靜的衚衕里。沈公子打橫將晗初抱起,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當晗初恢復意識之時,她已身在一間屋內的榻上。
不是醉花樓!這是她醒來之後的第一反應。頸后的痛感仍未消除,隱隱提醒她是遭了誰的暗算——沈公子嗎?
正想着,人便來了。輕輕的推門聲,伴隨一句明知故問:“醒了?”
晗初撫着後頸,有些惱怒地問道:“風媽媽呢?”
話音剛落,只見一個人影閃入屋內,身上還披着一件黑色斗篷,正是醉花樓的鴇母風媽媽。
“媽媽!”晗初語中掩藏不住驚喜,連忙從榻上坐起來。
風媽媽摘下斗篷,露出一張嫵媚容顏,嘆道:“晗初,你真是命大!”
晗初聞言一驚,想起了方才在衚衕里,沈公子對她說過的話。她秀眉微蹙地看向風媽媽,無聲詢問內情。
“醉花樓走水了,從你的房間開始,幸而及時控制了火勢,損失不大。”風媽媽沉聲解釋,“不是意外,是有人刻意縱火。”
有人刻意縱火?晗初又驚又疑。可她得罪過誰呢?她區區一個青-樓女子,值得誰大費周章要她性命?她自認從不與人結怨……
只除了得罪過一個人……
晗初腦海中倏爾閃過一個名字,但她不願相信,也不敢相信,當今皇后的親侄女,堂堂公卿嫡女,竟會如此惡毒。那些詩書禮儀都白學了嗎?
還是說,幕後主使另有其人?會是他嗎?歡情過後,為了前程與名聲,竟要置她於死地?
許是天意吧,她今夜恰好去了千雅閣,才能逃脫這可怕的厄運。只是,屋內頂替她的琴兒……晗初的心思沉了一沉,不敢開口相問琴兒的下落。
風媽媽將晗初的心思看在眼中,便主動道:“琴兒死了,燒死在你的屋子裏。”
晗初死死揪着身上的被褥,眼淚霎時奪眶而出,她哽咽着想說話,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沈公子闖入你屋裏時,琴兒已然燒死了。”風媽媽話語一頓,面上看不出一絲悲傷,“她的雙手被綁在床樑上,用的是冰蠶綾絲,水火不侵,絕不可能掙脫開。”
竟有人動用冰蠶綾絲?晗初腦中“轟”的一聲炸了開來!是誰與自己有如此深仇大恨?可惜了琴兒,她才只有十二歲!
“冰蠶綾絲,水火不侵,千金難買。”沈公子在風媽媽身後幽幽說道,“或許幕後主使並不指望你被燒死,但至少要你毀了容貌。”
毀了容貌?晗初唯有苦笑——家底充實,可動用千金;權勢滔天,敢公然縱火;想要毀她容貌,取她性命之人……還做第二人想嗎?
此時此刻,好似有一雙冰冷狠戾的手,死死掐住了晗初的玉頸。她想要大聲怒斥,她想要恨聲詛咒,然而一腔怨憤卻卡在咽喉之中,無論如何也發泄不出來!
“明瓔!”
千言萬語,只化作這凄厲的兩個字,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飽含了無盡的恨意!晗初的胸口傳來一陣劇痛,繼而迅速擴散到她的咽喉,扼着她,讓她再難出聲!
她張開朱唇,極力想要說話,然而只能發出喑啞的聲音,往日裏的細膩鶯聲消失無蹤!她竟然說不出話來——失聲了!
意識到這種情況,晗初只能深深喘着氣。她暗中告誡自己莫怕,不消一時片刻便能出聲了。如此想着,失聲的驚恐反倒令她冷靜下來,稍稍緩解了一腔怨憤。
也許是夜色晦暗,屋內其餘兩人都未發現晗初的異樣。風媽媽見她凄厲地喊出“明瓔”二字便沉默起來,心裏還感到些許安慰。
“晗初。”風媽媽低聲問道,“你可知道我為何給你起這個名字?”
“‘晗而欲明,初而始之’。身為青-樓女子,我希望你從一開始便擺正自己的位置……但你被一張容顏和一手好琴給毀了。”
風媽媽有些唏噓,到底是自己教養多年的寶貝疙瘩,不是親生勝似親生……如今走到這一步,她實在不忍:“你不能再回醉花樓了。無論是明氏還是赫連氏,我一間青-樓都得罪不起。所幸縱火之人尚且不知你還活着……”
說到此處,風媽媽終於哽咽:“不要想着為琴兒報仇,那是以卵擊石。咱們母女一場,我也算為你安排了後路……從此以後,你便跟着沈公子吧。”
晗初聽見這話,倒也無甚反應,她已猜到了風媽媽的選擇。明氏是后族,明瓔是皇后的親侄女,醉花樓的確開罪不起。說來風媽媽已算待她不薄,否則也不必瞞着明氏,對外宣稱她死了。
往後要跟着沈公子嗎?晗初忽然想不起來他的模樣,只依稀記得那一襲湖藍色的衣袍,還有他身上隱隱的葯香。
罷了,跟着沈公子也沒什麼不好。從此服侍他一人,總好過在床笫之間迎來送往。
晗初兀自沉浸在思緒之中,沒有發覺此刻沈公子的異樣。她緩緩從榻上起身,跪在風媽媽面前重重磕了一個頭,算是感謝多年的教養之恩。
平日裏晗初本就溫婉寡言,這許久沒有開口說話,風媽媽只當她是認命了。見她對自己磕頭,便扶她起來,再道:“你好生歇着吧。”語畢,風媽媽和沈公子一道出了房門。
直至兩人走得遠了,沈公子才開口笑問:“媽媽好會自作主張,我何時說過要收下晗初?”
“醉花樓起火時,您不顧火勢跑去救她,那擔憂之情難道有假?”風媽媽低聲笑道,“我縱橫歡場二十年,如今雖然老了,眼神倒還清明。”
沈公子只是冷冷一笑:“即便我對晗初有意,風媽媽又如何得知,我會為了她去得罪明瓔?一介殘花敗柳而已,我憑什麼?”
“就憑您是文昌侯的嫡幼子,當今聖上的螟蛉之子,屈神醫的關門弟子!”風媽媽不卑不亢、擲地有聲,“大名鼎鼎的‘風流小侯爺’沈予,我猜得可對?”
風媽媽邊說邊注意觀察沈予的反應,見他沒有惱怒之意,才暗自鬆了口氣。對方畢竟是侯爵之子,又特意隱瞞身份,自己就此戳穿,未嘗不是冒了風險。
“風媽媽果然名不虛傳。”沈予被識破了身份,也不否認。
“小侯爺過獎了,放眼整個京州城,儀錶堂堂的沈姓公子屈指可數,要猜到您的身份不算難事。”風媽媽坦誠笑回。
沈予仍舊噙着冷笑,只淡淡道:“你既然猜到我的身份,也該知道,我對晗初未必真心。”
“孰是真心、孰是假意,我看得一清二楚。”風媽媽毫不客氣地揭穿沈予,“半年前晗初掛牌時,您原是存了摘牌之意,奈何九皇子與赫連公子志在必得,您顧慮太多便放棄了。其他的,還需要我再戳破嗎?”
此話甫畢,風媽媽如願看到沈予眉峰一蹙,好似吃了酸醋。
這半年裏,沈予時常光顧醉花樓,每每都是挑了赫連齊不在之時,甚至故意在晗初眼前佯作風流,想要引起她的注意。遺憾的是,晗初眼中只有赫連齊,沒有發覺他這份心思。
或許是沈予的自尊心作祟,他見晗初反應冷淡,便不曾主動親近她,甚至沒有點過她撫琴。可他對晗初的默默關注,還是被風媽媽看在了眼裏。
早在數年前,風媽媽就曾聽過一則傳言:文昌侯年輕之時風流成性、姬妾成群,常常自詡“風流不下流”。其幼子沈予在情事上仿他甚深,曾被文昌侯調侃為“深肖父躬”。
也正因如此,沈予雖不是世子,卻被京州的子弟們起了個綽號叫作“風流小侯爺”,意指他深得其父歡心。
風媽媽暗自思忖,沈予不是世子也好,權勢雖小,卻更自由一些。若是像赫連齊那般的嫡長子,擔負著傳承家業的重任,恐怕晗初會重蹈情路覆轍。
想到此處,風媽媽便也再無遲疑,低低道:“我只求小侯爺一件事,來日您若厭棄了晗初,請為她安排好餘生。”
說著她已從袖中取過一張薄紙,遞給沈予:“這是晗初的賣身契,從今往後,她與醉花樓再無干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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