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章 ·番外
自姜曦懂事起,便知自己與其他小孩是不同的。
首先,他是姜國太子。
太子是什麼呢?
老師之一的諸葛瑜曾是這麼同他說的:商周時期天子及諸侯嫡長子,可稱太子。然自先朝始,唯有皇位繼承者,方可稱為太子,地位僅次於天子。也便是說,在姜國之中,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
啟蒙之後首先學了歷史的姜曦似懂非懂,露出一副“雖不明但覺厲”的表情。
接着,他有兩個“父親”,並沒有母親。
姜曦還是小包子時,多是奶娘帶着的。後來他停了母乳,改為蛋羹奶糊等等,方才被姜澤與姜溯帶去躬親撫養。
那個時候,姜曦已學會爬行。但不知為何,他時常寧願一個人坐在地上流口水咬手指,也懶得爬來爬去玩耍。姜澤便命人做了些帶着蛋奶香味的磨牙棒,先給小嬰孩吃上一個,等他表現出喜歡,便將之挪遠一些,等他搖搖晃晃爬過來再給他吃一個。
比起姜溯耐心教導,姜澤實在太過沒有耐心。於是等小嬰孩寧願蹲坐着不肯往前爬的時候,姜澤便乾脆將磨牙棒丟開,開始愉快地揉捏玩耍小嬰孩。
——這是他的兒子呀,胖嘟嘟的揉起來手感略好呢。
等到姜溯回來,瞧見自家小孩正在悉心教導小圓之景,很是欣慰。然而見小圓蹲坐在地上小臉紅撲撲,滿臉都是要哭不哭的委屈,便敲了敲姜澤的額頭,一手一個抱進懷裏。
比起女孩子,男孩大多晚熟,十五、六月大方才學會說話、走路也是極有可能。但姜曦十八月大時,無人聽見他喚人,以及瞧見過他蹣跚的步履,反而偶爾才願意爬上一爬。於是宮人偶有討論,這位來歷不明的小太子是否不大聰明。
不幸流言入了姜溯耳中。他將謠言起源掐滅,並懲罰了所有參與其中之人。於是宮中再無人膽敢非議太子。
及至回到寢宮,見小胖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瞧着一旁一臉無辜的姜澤,正欲詢問發生了什麼,便見從來不願走路開口喚人的小胖子,口裏喊着語調奇怪的“父王”,飛快爬起身邁着小短腿撲進他懷裏。
養兩個小孩,也是心累。
至此,也不知姜曦是開竅了抑或怎麼地,開始學着開口說話,以及走起路。只是方才學會說話時口齒不清,根本分不清楚究竟是在叫哪一個,後來他家父皇便改成了“爹爹”,父王則改成了“父親”。
直至他長至五歲思維清晰了些,名面上又恢復了“父皇”與“父王”的叫法,而私底下倒是一直延續至此。
再大一些,姜曦終於知道了,他並非沒有母親。
但在某年年宴,姜澤命眾臣將年齡適中的嫡長子一併領入宮中陪姜曦玩耍時,姜曦第一次知道別家小孩子其實還有兄弟姐妹陪着玩耍,一點兒也不孤單。
於是當時的他對着自家父親提出了抗議——他也想要一個弟弟,或者妹妹!
姜溯聞之,揉了揉他的腦袋,而後彎腰輕輕將他抱起來。
姜曦乖乖被抱着,小小的身體窩在姜溯寬闊的懷抱里,走過那條通往寢宮的蜿蜒曲折的長廊。
他聽到自家父親溫和低沉的聲音:“曦兒還小,可能還不明白,爹爹為何會是曦兒的母親。”
姜曦是不大明白。所以他睜大了眼睛,看着姜溯。
姜溯緩緩道:“曦兒是你爹爹懷胎舊九月餘生下來的。但生孩子並非是很簡單的事,反而極為危險——你爹爹當年生你時,便差些……死去了。”
姜曦的桃花眼瞪得更大了:“死?!”
他已經不是兩三歲的小孩了,不會如同當年死了寵物小狗后還抱着它漸漸冰冷的屍體一直追問大人們為什麼小狗不起來陪他玩耍啦,而已隱約知道,死亡,大概是去了另一個世界再也看不到了。
姜曦頓時怕了,他圈着自家父親的頸子,慌忙道:“我不要爹爹死,不要爹爹死!”
“曦兒不怕,”姜溯轉過一個彎,低聲安慰道,“爹爹不會死的。”
只是當時年輕氣盛,莫名相信姜澤總能化險為夷,縱使聽聞李御醫所言“九死一生”,幾乎是肆意放任這一結果的產生。直至分娩之時,姜溯心中才有無限後悔與恐懼。
他差點失去姜澤,便決意不再重複這一慘劇。
是以,他曾瞞着姜澤命李御醫以安全無害為前提除去他的生育能力。李御醫大驚之後,表示並無一勞永逸之法,只能通過湯藥抑制。這種湯藥對男子並無損害,每月月初用一種湯藥,可保證接下來月同房而無事。
是以除了出征在外,這些年但凡留在宮中,他必定期飲用這一湯藥。
哪怕這些年李御醫的醫術愈發精湛,哪怕三年前李御醫表示姜澤腹部傷口已完全癒合,他的身體也已完全恢復巔峰,甚至比巔峰之時更為健康,姜溯依然不敢冒險。
姜澤對此自然很是疑心。他很想再生一個眉眼像姜溯而其餘像他的小孩,但這些年來他一直未曾懷孕。雖然命所有御醫輪番替他與姜溯診斷,也瞧不出任何端倪。
也能認為時辰未到,於是作罷。
許是憶起姜澤鼓着臉頰伐開心的模樣,姜溯輕輕笑了笑。
他在姜曦耳邊淡道,“曦兒,你可以不明白,但必須牢記,生孩子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無論將來你迎娶女子為妻,抑或決定同男人過下去,都要記住,做好萬全準備。”
姜曦呆了呆,好像不明白為啥明明是想要個弟弟或者妹妹,居然說到了自己頭上。
姜溯說到這裏,看着近在咫尺的溫暖寢宮,斂眸對懷中小孩做了最後結論:“乖,此話今後莫要到你爹爹面前去說。”
姜曦便無精打采地將腦袋靠在父親寬闊的肩膀上。
……道理他都懂啦,但為何感覺完全被忽悠了咧?
又一年,姜溯與袁秀領兵出征匈奴時,原先隨國二皇子姬鈺外祖姚羲反,兵臨國都之下。
當然,姜澤對此早有準備,不過瓮中捉鱉而已。
兩軍交戰不過兩個時辰,勝負已分。身着一襲玄色長袍的姜澤將姜曦裹在大氅中抱在懷裏,與他一起自城牆上俯瞰下方交戰。等到姚羲被擒殺,而餘下叛黨盡數投降,姜澤方才問道:“小圓怕嗎?”
此時姜曦年滿七歲,正值人嫌狗惡、隻身一人將整個皇宮攪得雞飛狗跳之際,甚至比起年幼時候胡作非為的姜澤更加胡鬧囂張。什麼張遺啦,什麼諸葛瑜啦,什麼李御醫啦,根本管不住他。也只有每日在姜澤與姜溯面前,才會收斂性子,乖乖讀書練武。
他對姜溯是隨意而敬愛的,但對姜澤,敬愛之中反而夾着一絲敬畏——也許這與每次他學成一樣東西,便被打擊一次“你父皇比你學的更快”有很大關係。
只可惜姜澤與姜溯太忙,每日最多只能教導他一個時辰,否則他的各位老師必然寧願辭官歸去也不想再聽他問“十萬個為什麼”。
姜曦縮在姜澤懷裏,將臉埋在姜澤較之姜溯略略狹窄的肩窩裏,半晌才偷偷用餘光瞄一眼下方廝殺與血腥,又很快將臉埋了回去。
聽見姜澤如此發問,姜曦先是點點頭,緩緩又搖搖頭。
姜澤摸着他的腦袋,笑了。
姜曦的血液里承襲的是姜溯的從容與姜澤的瘋狂,哪怕尚且年幼,也應當正視鮮血與死亡。
於是這一夜裏,姜澤便瞧見了懷抱着軟枕光着腳丫站在門口,只露出一雙濕漉漉大眼睛凝視自己的小孩。
有些技能,當真是與生俱來,並且無師自通。
姜澤已預料到了此刻姜曦的反應,於是將人抱起,放到榻上。
自姜曦四歲起,為了讓他漸漸獨立起來,姜曦夜裏便被安排至隔壁殿中獨自就寢。起先他非常不習慣身邊沒了兩位父親,徹夜難眠,就算好不容易睡過去半夜也定要醒來跑回爹爹和父親身邊。
至今三年已逝,他也已很習慣甚至於享受一人獨自的安靜。但這一夜,被白日景象刺激到了的姜曦到底還是跑回了自家爹爹榻上,尋求安慰。
姜澤側身躺在榻上,只用一手支着腦袋。如黑夜般長發傾瀉而下,他的眼尾微微上挑,端的是風華傾城,風流無雙。
姜曦覺得自家爹爹好看,又說不出那裏好看,扯着他裏衣的袖子:“爹爹,今日謀反的那個人,是死掉了嗎?”
姜澤伸手捏了捏他肉嘟嘟的臉頰,心中感慨這臉頰沒有小時候那麼軟了,想來再過兩年這嬰兒肥便要完全消失,十分遺憾:“是呀,自古謀反乃是重罪,罪該萬死。”
姜曦遲疑着輕輕道,“那……你們以後也會死嗎?”死了,就要消失了。
姜澤道:“等我們死了,你也長大了。”
姜曦鼓着臉頰堅定道:“那我不要長大了!”
他執拗的看着姜澤。
他的性格與姜澤有些像,但又不如姜澤絕對。姜澤了解這樣的性子,便只笑了笑,一手戳開他的臉頰:“現在說未免早了一些。你自己記住,再過兩年,再告訴爹爹要不要長大。”
姜澤說著,給小孩蓋上軟被:“夜色已晚,睡吧。”
殿外月光如水,溫柔靜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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