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十一月時,隨國的一半土地盡數被冰雪覆蓋。
前世這個時候,隨帝即將駕崩,姬鈺與姬銘的暗中相爭已轉至明面上,正是最為激烈的時刻,甚至連滿朝文武之間局勢亦十分微妙。概因姬銘外祖為武將之首太尉,百官雖表面靜候太子鈺繼位,實則暗中支持哪家,幾乎無可猜測。
蘇合便在這等微妙時刻,以遊說諸國為名求見隨帝。因為手持姜澤賜予的期望與隨國合作的文書,且有七分才華,加之極為巧舌如簧頗得姬鈺歡心,登時引為客卿,時常與之促膝長談。
從此蘇合在隨宮中過上了如魚得水的生活。
他向來習慣這樣的生活。
姜溯用他,卻也防他。他告訴蘇合願意與隨國聯合對抗齊楚,但所有隨行使者,卻皆為挑撥離間而來。是以雖準備了求和文書,但凡太子鈺與姬銘內戰,他們即可隨意找個理由撕毀文書,又可以助太子鈺平定隨國為名出征。
這點,蘇合當然不知道。
但他看得出如今隨國形式糟糕,姬鈺與姬銘之間必有一戰,比起心慈手軟的大皇子,顯然二皇子更合他口味。
可惜的是,太子已是鐵釘釘的下一任隨國國君。是以他表面上以客卿身份站在姬鈺身邊,語重心長勸誡姬鈺以大局為重,放過姬銘一命,待他登基后予姬銘掛個閑職養着便也罷了。關鍵如今天下相安無事近二十載,他國皆已蠢蠢欲動,倘若再沉溺於兄弟鬩牆之中,必叫他人趁火打劫啊!更何況楚國於去年狩獵之時展示其強盛軍隊,若姜隨韓齊四國再各自為政而不願一致對外,不出二十年必將逐一滅亡啊!
姬鈺到底年輕心軟,且這番話說的太有道理,便緩和了打壓之勢。姬銘這一年麾下勢力本已被清理大半,終於得到喘息之氣,保住了搖搖欲墜的根基。
蘇合對姬鈺所言這番話並不機密,很快傳入姬銘耳中。他命人暗中將蘇合請去,質問他為何幫他說話,蘇合便將早已為他準備好的答案委婉說與姬銘。
——他說:古人有雲,亂世出英雄。太子鈺確有才能,卻因缺乏血性,並非真正得以一統天下之人;殿下英姿偉岸,心有丘壑,龍困淺水概因缺乏機會罷了……在下話盡於此,望殿下珍重!
姬銘聞之,當即撫掌大笑,決意刺殺太子鈺。
蘇合傳回的消息斷在此處。
姜澤算了算時間,縱使快馬加鞭日夜兼程,這消息也大約是在半月前了。也就是說,現下時間姬銘很可能已經對姬鈺下手。至於他究竟有沒有得手,便要看另一些人了。
姜澤看完這卷密件,並未太過在意,很快將之丟開忙於自己的事了。
——冬至將至,他要準備三年一遇的祭天一事。
自周王自封天子,便常以祭天表達對上天滋養萬物的感恩,並祈求保佑天下百姓,乃最為隆重、莊嚴祭祀儀式,姜國自然也沿襲了這一祭禮,且由天子主持整個祭天流程。
首先需要忙的是冕服。
與常服不同,祭天冕服無疑更為華麗莊重。冕冠為玉制十二旒,兩側各有一孔用以穿插玉笄,並在笄的兩側繫上朱紅絲帶,於頜下繫結,更在絲帶兩耳處各垂一粒珠玉。冕服為玄色上衣朱紅下裳,上繪金色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九龍章紋等物,端的是威儀無雙。
冕服自姜澤登基起便開始趕工,試穿修改三次,終於在這一日真正完工。等內侍們小心翼翼為姜澤換上,姜溯已在殿外站了很久了。
他並沒有打傘,只是靜靜站在飛雪中。漫天雪花旋轉落下,盈滿他的肩頭。
但他好像有些遲鈍,也並不在意。
等到宮門傳來吱呀一聲,方才緩緩抬眸。
他看到了姜澤。
少年身着冕服,頭戴玉旒冕冠,一點點自黑暗之中出現。光明與陰翳交替之間,他的眼眸莫名沉靜悠遠,彷彿已將天下都裝進眼底,整個人又彷彿鷹隼翱翔於九天叫人不得不昂頭仰望,無限疏離。
姜溯瞳仁微縮。
有一瞬間他甚至忘記了眼前之人是誰,只一瞬不瞬盯着此人,渾身已緊繃至極致。
但等姜澤萬分雍容走到姜溯面前,又像是猛地像是丟掉了偽裝的包袱一般,得意地轉了個圈。
於是漫天銀白,便唯有這一抹廣袖流仙衣袂飛舞,成就天地間最為別緻的色彩。
渾身毛骨悚然轉瞬即逝,姜溯怔忡般輕輕屏住了呼吸。
他看着姜澤對他微微一笑,忽覺這一笑間仿有春日來臨,百花齊綻之景。他的耳畔聽到了他如流水淙淙般清澈的聲音:“好看嗎?”
姜溯停頓片刻。然後他操着不咸不淡的口吻道:“你既是男孩子,要好看何用?”
姜澤便歪了歪腦袋,玉珠落在他的臉頰上。溫潤玉色襯着他臉頰的那一抹嫣紅,愈發相得益彰。
他的笑容更理所當然了:“哥哥若是覺得不好看,上天一定也不會覺得好看,到時候萬一天帝怪罪下來以致百姓明年收成不好怎麼辦呢。”
姜溯又一次用極淡的神色瞥了他一眼。
然後他告訴姜澤四個字:“別想太多。”
離祭天之禮尚有十日,姜溯忙着麻紙與私下招攬幕僚,姜澤的事情也愈發多了。
整個流程既由天子主持,那麼姜澤要做掉事情自然很多。暫且不提他需親手宰殺獻與天帝的牲畜點燃積柴進獻酒食這種小事,他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與舞隊同舞。
前世這舞也就跳過一次,還是三十年前。後來姜溯不在了,他乾脆廢除了天子親舞這一步驟。不過這一世,姜溯還沒看過他跳呢……便跳一次給他看看罷。
於是這些日子便有專人前來,教導他雲門之舞。
雲門之舞,顧名思義,有雲伴祥瑞之意。既是贈與天帝,當然有別於尋常伶人極盡魅惑的舞蹈,非但要表達出對天帝的感激、敬愛、祈求……之情,更需演繹者有飄如謫仙之氣質。是以整支舞並不激烈,但所有動作務必從容典雅,飄渺真摯,不能有絲毫浮誇。
姜澤仔細瞧了兩遍,細細揣摩了所有動作的銜接與意義,非常乾脆地揮揮手令舞師退下了。而後他伸了個懶腰,準備起身去尋姜溯來看他練習。
接着又迎來了太常孫大人。
許是沒有時間去纏着姜溯了,張遺可以明顯感覺到姜澤的心情並不愉快。是以當孫太常詢問他“此事應當這般那般處理”時,他又開始敷衍地點頭,以“哦”,“嗯”,“就這樣吧”之類的短句結束對方的挑剔。
張遺跟在他身邊,終於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張遺跟隨姜澤已一月有餘。
以他能力,雖不足以了解這位被自家主人放在心尖上的人究竟是怎樣的存在——這個人在姜溯面前與他人面前之表現,委實差距太大,彷彿十餘歲孩童的天真幼稚對比天命之年老人的淡然自若,若非一直親眼目睹他見到姜溯出現時他雙眼之中光芒,張遺恐怕都要認為這是兩個人了。
但也許正因不夠了解,他反而能察覺到姜澤並不是一個簡單的人。雖然看起來對姜溯無惡意,但他到底還是隱晦提醒姜溯,莫要中計。
只是彼時姜溯是怎樣回答的呢?
他沒能看到他的表情,只記得自家主人英姿勃發的背影,以及他淡然平穩卻隱含了幾乎無法覺察的驕傲的聲音:“他當然不會是一個簡單的——他是我的弟弟,更是這姜國之帝!”
算了,於是他這樣想。自家主子雖然想要這個皇位,但看起來更不想失去弟弟,指不定哪天就放下心中彆扭同他弟弟和好了。神仙打架,他瞎操什麼心呢?
十二月十二日,冬至。
祭事已至。2k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