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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年多再見到賀瑾瑜,琳琅只為她覺得心酸。
在賀府的時候賀瑾瑜是嫡出的二小姐,有賀老夫人的疼愛,加上她本身也生得如花似玉,嬌生慣養下來,本該是個明麗嬌艷的姑娘。落胎后她雖然沉默了許多,那份尊榮也還在。遠嫁江南,雖然秦家不喜她的行為,但按秦老夫人的性子,斷然不會短了她的用度,哪怕行動可能會受限制,卻也該是個安享富貴的媳婦。
可如今呢?
牢獄裏陰暗寒冷,到這隆冬時節里更是難熬。賀瑾瑜是因參與朱家謀反案而提來的囚犯,又因不是主犯,所以單獨關在一間逼仄的牢房,地上鋪了些稻草,小石桌上擺着點殘羹冷飯,比及以前的錦衣玉食,境遇天壤地別。不過她身上披着件破舊的袍子,石台上也有一床不錯的棉被,比起其他犯人算是殊遇,應該是有人照顧過,卻也只是爾爾。
這一路她都是作為囚犯被押送上京,能保證吃喝就不錯了,專門梳洗打扮什麼的自是奢望。這會兒首飾早被摘去,頭髮用素絹綁着,正埋頭在膝間,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在哭泣。
那獄卒敲了敲鐵欄杆,賀瑾瑜惶惶然抬起頭來,見着獄門外的兩人時有些怔忪。
獄卒並不知道她的身份,不過英王和王妃親自前來,想必此人來頭不小,他也不敢呼喝,只低聲提醒道:“見了王爺和王妃,還不行禮!”
“王妃?”賀瑾瑜的目光落在琳琅臉上,已然無神。她嗤笑了一聲,並不動彈,只管發獃一樣看着琳琅,旁邊徐朗叫獄卒開了門,便有隨從入內擺上乾淨的圈椅蒲團,讓琳琅坐下,徐朗則往旁邊去歇着,讓她姐妹倆單獨說話。
姐妹重逢,卻無話可說。
四隻眼睛瞪了一會兒,一個空洞,一個哀憫。
“二夫人之前來找過我,想讓我救你。”琳琅首先開口,“二姐姐,你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嗎?”
“想讓我求你嗎,還是專程來看我的凄慘處境?”賀瑾瑜冷哼,咳了兩聲,不自覺的緊了緊身上的舊袍。從一屆富貴小姐淪落至此,這一路作為囚犯上京,受人呼喝轄制,已全然將她當年的驕傲明艷消磨殆盡,空洞的眼神里已不見半點亮光。
說實話,琳琅最初確實有那麼點隱秘的心思,畢竟前一世賀瑾瑜的行為十分惡劣,這輩子惡果自食,按理該拍手稱快。然而賀瑾瑜這幅慘淡模樣落在眼中,琳琅心裏有再多的芥蒂,這會兒也是提不起來了,只覺這樣的懲罰之下,她也是罪有應得,便道:“聽說你跟朱成鈺扯上了關係,何必呢?”
“是我鬼迷心竅,如今我落到這步田地,你該很高興吧!”
“為什麼要高興?”琳琅嗤笑,“說實話,我確實厭惡你,但你畢竟是賀家的女兒,今日成了階下囚,要是明兒推到刑台問斬,讓祖父他老人家怎麼想?還有二夫人和二老爺,你當真一點都不顧念他們?”
賀瑾瑜身子一顫,抬起頭來,“母親他們……都好嗎?”
“你原來還記着他們。”琳琅冷嘲,“今日我不是來看你的笑話,也不是來敘舊,只是想知道,你在江南到底做了些什麼。”
賀瑾瑜怔怔的望着她,琳琅也頗有耐心的等下去。姐妹倆早已有了心結,賀瑾瑜心裏也始終對琳琅懷恨,甚至她投靠朱家的時候曾想過,有朝一日跟隨朱成鈺入京,她必然要召賀琳琅到跟前,好好折辱一番。然而這個願望終究落空,沈桓和秦紫陽的突然叛變徹底打破了美夢,如今她已無法回到曾經的富貴溫軟,只是一個毫無反抗力量的階下之囚。
“如果我照實告訴你,你一定會救我嗎?”
“二姐姐這話說得可笑。”琳琅毫不客氣,“我今日只是想知道你在江南的所作所為,至於罪名如何,自然有人判定。要不要如實說,全在你自己。”
獄中一時靜默,過了半天,賀瑾瑜才開口道:“我說。”
雖然已是頹喪之極,但是面對這唯一可能的救命稻草,終究是求生之心勝於一切。
離開賀瑾瑜的監牢時,琳琅的臉色頗為難看。她原以為賀瑾瑜遠嫁後會有所收斂,卻未料她在嫁入朱家后不到半年就和朱成鈺混在了一起,這回朱家起兵謀反,賀瑾瑜更是蠢蠢欲動,甚至沈桓和秦紫陽掌控局勢之後,她還痴心妄想的認為朱成鈺能謀反成功,而她能憑藉花容月貌和溫軟身段勾住朱成鈺的心,擺脫在秦家的尷尬處境。
然而事情敗露後秦紫陽大怒,如今賀瑾瑜已被秦家休棄。雖然二房一家早已搬出了賀府,不過畢竟是賀老太爺的孫女兒,這事怎麼辦,恐怕還得問問賀文瀚的意思。
靠北邊的這一側皆是女牢,越過賀瑾瑜再往內走一段,關押着的是朱夫人和朱含香。她們是叛賊親眷,看守得自然格外嚴密,且因無人照料,境況比之賀瑾瑜差了許多,這會兒身上穿着在江南時的衫子,凍得瑟瑟發抖。
琳琅站在獄門外駐足,靜靜看着,那一對母女蜷縮在一起,再無往日裏貴婦驕女的景象。朱家的事情已近尾聲,等掃清了餘孽,這對母女和朱成鈺就該赴刑場受死了。
前世所有的苦楚,也都能隨之湮滅。
琳琅站在那裏,露出一個得勝的笑容,繼而舉步離去,叫裏面的朱家母女琢磨不透。
女牢的隔壁關押的就是男子,琳琅原本還想再去看看朱成鈺的境況,不過想來他在嚴審之下只會比這裏更凄慘,階下之囚而已,已然不值得計較。
臘月中的時候,朱夫人、朱成鈺兄妹及涉事較深的一干人被問斬。賀瑾瑜雖也和朱成鈺有染,到底賀文瀚心存不忍,況她在此案中無足輕重,終是落髮為尼,到青燈古佛畔去了。
這些都只是小事,而今最讓琳琅和徐朗掛心的,是徐奉先的病情。
自打上次在含元殿暈倒后,徐奉先的身子便一日差似一日,到得如今,原先縱橫沙場的悍將已然滿身病痛,漸顯老態。大抵重壓勞累最能消磨人的身體,徐奉先在邊塞一生戎馬又積攢了一身的毛病,如今夙興夜寐,強撐着不肯偷懶,沒到月底就病倒了。
從九月初登基至今,算算也不過三個月的時間,朝局是穩當了下來,然徐奉先也像是燃燒太快的蠟燭,耗盡了心血,終至一病不起。
皇上重病,年節里自然是一團陰雲,撐到次年三月,重病駕崩。
這段時間裏的政事大多交在徐朔和徐朗兄弟倆的手裏,賢親王徐奉英從旁協助。徐奉英和徐朔久在邊塞,用兵打仗自是沒得說,對朝政上的事情卻頗有點力不從心。徐朗在京城活動的時間多一些,於此道比徐朔精通許多,加上陳皓是由他舉薦,樞密使賀文湛又是琳琅的伯父,徐奉先一番衡量,終是在二月里下詔立徐朗為太子,又命徐朔盡心輔助。
且不論徐朔是否臣服,三月里徐奉先駕崩的時候,徐朗奉遺詔順利登基。
經歷了一陣亂象的京城已然漸漸安定下來,雖然南邊還有流散的餘孽未清,但如今沒有匪患流民,倒是暫時安生。滿朝上下,除了有些硬骨頭還沒能啃掉之外,絕大部分朝臣已然歸服於徐家,經禮部鄭重籌備,三月下旬的時候,徐朗登基稱帝。
新朝新氣象的勁頭終於顯露出來,雖然有先帝駕崩的哀訊在前,登基大典卻也格外隆重。徐朗稱帝,尊祖母為太皇太后,楚寒衣為太后,琳琅則名正言順的成了皇后。
那一日百官朝賀,帝后攜手同上高台,接受萬眾跪拜。冠服華麗莊重,金翅明珠之下,皇后明艷動人,皇帝英武俊挺,成了人們津津樂道的佳偶天成的璧人。新帝年方十九,皇后則年才十三,年輕的帝后在艷艷春日入主皇宮,帶着勃勃生機。就連那沉悶的紅牆綠瓦,在百花齊放的春天,都隱隱透出點生機來。
皇宮中一切已然打理清楚,徐奉先作為國公時並無妾侍,稱帝後為了收服人心,也納了一妃二嬪,如今都成舊人。而在徐朗身邊,除了琳琅外再無旁人,是以皇宮之中,大多宮室都還空着。
對琳琅而言,這一切陌生又熟悉。
前世她當然也曾入主皇宮,然而那時她卻是以正妻之位做了妃子,繼而迅速被廢,囚禁在宸華殿中,根本不曾接手過宮務。如今突然將整個後宮交在她手裏,縱然實權還在楚寒衣手裏,縱然琳琅也曾活過一世,卻也覺得萬事陌生,頭緒紛亂,還得從頭學起來。
好在楚寒衣當了半年的皇后,雷厲手腕之下,也將宮人管得頗嚴,倒是將舊朝時那些毛病收整了不少。琳琅但凡有不懂之處,難免要去那裏請教。
把整個後宮交在十三歲姑娘的手裏,楚寒衣自然是不放心的,諸事當然還會插手。好在以前她向賀文湛和秦氏承諾過會照顧琳琅,雖然時過境遷,如今她和琳琅已不再是單純的婆媳關係,她指點琳琅時倒也算是盡心,唯有一件事,始終夾在兩人中間——
徐朗年近二十,身邊卻只有個十三歲的皇后,且因琳琅年齡尚小,兩人還未行周公之禮,若是等琳琅生孩子,恐怕還得有得等。
楚寒衣固然愛護琳琅,卻更看重權勢的穩固。徐奉先當年戰功赫赫,那一眾武將皆對他心服口服,所以鐵騎入主京師,徐家軍齊心協力,能在段時間內製住舊黨,收服朝臣。而今徐奉先駕崩,徐朗雖然頗有手腕,到底在漠北呆的時間有限,雖然皇帝在他做太子時略有部署,到底時日有限,人心未安。
在這個時候,最簡單有效的辦法,便是聯姻了。
這一日議罷後宮的瑣事,楚寒衣並不急着讓琳琅走,而是揮退了侍立在側的小宮女們,只留貼身大宮女伺候着,向琳琅道:“如今宮中人少冷清,妃嬪之位大多都空着,總是這樣也不妥,該選些人進來了,你怎麼想?”
琳琅心中悚然一驚,卻道:“母后所言甚是,只是若要選妃,還是得問問皇上的意思。”
“這是自然。”楚寒衣頗為欣慰,“我就是先問問你的意思,畢竟你和皇上感情好,怕是未必願意。”
琳琅微微一笑道:“兒臣不敢。”
出了太后所居的慈安宮,錦繡小心翼翼的扶着琳琅,偷偷打量她的臉色,卻也只見琳琅垂眸不語,不見悲喜。待回到皇后寢宮,錦繡這才敢開口,“娘娘,您真的要給皇上選妃?”
“是太后要選妃。”琳琅揉了揉鬢角,有些頭疼。
錦繡體貼,便請琳琅在桌邊坐了,她站在身後慢慢的按摩着鬢角,有些不平,“娘娘和皇上成婚才一年,太后怎麼這麼心急。而且娘娘這裏還沒有子嗣,若是選妃……”
琳琅當然明白。她若想生孩子,起碼還得兩三年,若這期間妃嬪生了孩子,長子便是庶出,難免麻煩。可按楚寒衣雷厲風行的手段……琳琅微微冷笑,“這等小事,母后不會放在心上。”
楚寒衣想要的不過是子嗣,至於出於誰的腹中,重要嗎?到時候孩子降生便可認在琳琅膝下,而女人頭回生孩子就是往鬼門關走一遭,到時候誰能保證孩子的母親會順利的活下來呢?更何況,如今在太后的心裏,皇嗣還在其次,重要的還是那些有勢力的朝臣吧!
錦繡瞧着琳琅神色變化莫測,不由嘆了口氣,“其實以前也挺好……”
“錦繡!”琳琅喝止。她自然明白錦繡的意思,以前雖沒有這樣的無雙尊榮,卻能夫妻和睦廝守,哪會有這些麻煩。可亂局紛爭,不是朱家便是徐家,而能保賀家無恙的唯有徐朗。有失有得,有什麼可抱怨的呢?
她轉身叮囑錦繡,“宮裏和王府不同,如今上頭有太后和皇太后壓着,你呀,怎麼還改不過來。”
“是奴婢失言了。”錦繡歉然,“不過,娘娘當真要給皇上選妃?”
又回到了剛才的問題,這丫頭……琳琅轉而笑着瞧她,緩緩道:“我作為皇后,確實不能反對選妃的事情,可皇上那裏呢?給他選妃,總得他答應才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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