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我就知道你是有企圖的
“不是說要罩着我嗎?”踩着瓦片慢悠悠走過來,楚翊勾唇:“小爺這可是來幫你實現諾言,好叫你不至於淪落成一個言而無信之人的。怎的,竟不感謝我?”
歡顏失笑,酒壺一揚:“謝禮。”
接過酒壺,楚翊嗅了嗅,一臉嫌棄:“本就只是米酒而已,你這還兌水,怎麼入得了口。”說著遞迴去,“自己留着喝吧。”
“有就不錯了,還挑。”
楚翊在她的身側坐下,雙手撐在身後。
“你喝過的,我才不喝。”
翻了個白眼,歡顏輕哧:“德行。”
沒有人會無故跑到屋頂上喝酒,也沒有人會毫無緣由的換上一身繁瑣的衣裳。
常言長夜漫漫不成眠,很多人無眠的原因,大抵是心裏放着一個人。
可就算放着一個人,多少人等着等着就睡了。剩下睡不着的,大抵都是傻子。
然而這世上從來不缺傻子。
楚翊微微偏過頭來看着身旁女子,而歡顏恍若不覺,只是執着酒壺念念叨叨。她平素其實不是特別愛談及這類心事,總是說著說著自己先起了雞皮疙瘩。說起來,有些時候,她自己都嫌棄自己矯情。
“我同爹爹講已經不喜歡他了,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也沒什麼旁的感覺,於是我想,我大概是真的不喜歡了。可若不喜歡他,不是想他,我為什麼會睡不着呢?”歡顏顯得有些困惑,而楚翊聽到這裏,略顯煩躁地撥了撥自己的頭髮。
他胡亂道:“也許你真的不是想他,你只是餓了。”
歡顏略略一頓,旋即認真地思考起來:“是么?大概是餓了吧。嗯,只有餓了才會睡不着,看來我只是餓了。”說著,她嘿嘿一笑,“你曉得嗎?似乎是去年吧。去年冬至,我沒用晚膳,在侯府等着他回來,我煮了一鍋餃子……他似乎覺得,因不是我包的,一定好吃,然後便吃了。卻不想咬着了我放在裏邊的一顆碎銀,硌着了牙齒……你說逗不逗?”
這屋子建得不高,甚至不及旁邊櫸樹一半。於是茂茂疏疏的櫸樹葉隨風飄落下來,便正巧可以落在這屋頂上,落得兩人滿身,衣上發上都是。
而櫸樹枝椏上邊,穩穩落着一個身影,他一身暗青色衣袍與周邊陰影淪為一片,眸子卻亮得厲害。他穩穩皺着眉,指間夾住一片落葉,滿不經心的捏着葉柄轉,眼睛卻直直望向那抱着酒壺一個勁念着的女子。
藉著極佳的耳力與內力將她的聲音聽了個真切,即墨清笑笑。她似乎是在念他。
按照即墨清的打算,若是不出意料,這次他來,本是想與她將從前種種事情講清楚的。
可是,當你在做一件事情的時候,一定會忍不住把最壞的那一面也想一想,做個打算。所以,不管最後發生了什麼,其實什麼都是不出意料。
只是,便是在意料之中,卻也並不是好的意料之中。
事情終究是沒有按照即墨清的打算走。
第二日,他接到密報,說文安來訪卻發現府中無人,現下雖沒有將事情講出去,卻也鬧性子得有些厲害。公主不是誰都能攔的,既是如此,她自然也能發現些他人發現不了的事。
如今己方背叛之人還未解決,文安那邊自是出不得差錯。
府中只對她道他是特殊情況出外治病,可這種話,又幾個人會信呢?
許是這樣,於是即墨清於接到書信后思量片刻,又馬不停蹄趕了回去。
說到底,即墨清便是在大事上心思縝密,於感情方面卻仍是弱了一些。他不是無情,只是他認定自己不是看重兒女情事之人。他來,是為尋不見她的心慌,那時他是把握住自己的心的,可是,當看到她之後平緩了些,他又將心下情絲按了回去。
認不清自己所思所想的人,他不是唯一的一個。可這樣一份於當時的認不清,即便事後再怎麼對自己了解得清楚了,想必也會給許多人帶來許多遺憾吧?
與即墨清不同,楚翊倒是在林家堡安住下來。
他本就在這兒呆過一段時間,如今也不覺得彆扭。只是對於歡顏意識的穩定和朱心的完全沒動靜,他多少還是有些奇怪。也有過旁敲側擊,可歡顏卻沒一次聽懂的。
大概對於這樣一隻過於直白的生物,委婉真是要不得的東西。
日子閑閑度過,歡顏對於楚翊的抱怨越來越多。
比如……
“喂,你白吃白喝就算了,你還跟我玩兩面三刀,你什麼意思啊!”
拿着撿來的樹枝戳楚翊腰窩,歡顏皺着眉頭單手叉腰,臉上全是不滿。
而楚翊繞着樹邊躲邊笑:“什麼叫兩面三刀?這個詞是這樣用的?!你這丫頭讀過書嗎!我那叫尊敬長輩!”
“尊敬你爺爺個腿兒!”歡顏一邊追着,一邊又撿起一根樹枝,“前天出去買菜時候,你和那大爺還不是因個銅錢討了半天的價嗎!”
楚翊躲不過去,不得已雙指夾來根樹枝與歡顏對打起來:“怎麼說我現在也是朱在林家堡,不對堡主好些給他留點好印象,他若是趕我怎麼的了!”
“混蛋,我就知道你是有企圖的!看劍!”
吼着,歡顏隨手將樹枝舞了一舞,旋即直直向他刺去,低身反旋,抬手送劍,動作是一派的行雲流水,手上枯枝也被她帶得迫人起來。也許歡顏自己沒有注意,此時的她劍氣凜然,哪裏是原本三腳貓一般、連翻個牆都能摔一身泥的功夫能達到的?
而楚翊最開始只是躲閃着,面上還不住嬉笑,只當玩樂。可漸漸的,楚翊擰起眉頭,開始被那一招一招迫得不由閃退。此時,他方是心底一驚,一個抬眸間便見女子神色似有些恍惚,眉目間閃現幾許冷徹氣息。
他一滯,剛想說些什麼,卻不防一個下人匆匆跑來語氣急急:“小姐,不好了!”
女子被這一聲打斷了動作,手上一抖,樹枝落下。
歡顏轉過頭去,又恢復了先前生動的模樣。
她一驚:“什麼事?”
什麼事?
會讓堡內驚慌至此,自然不是小事。
是林堡主如同往日一般練着劍的時候忽然失步後退,隨着長劍落地吐出一口血來。說那時,林堡陣陣眩暈,之後稍歇了歇,卻在起身時感到丹田處無法聚氣。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第一反應便是練武出了問題。對於習武之人,氣血紊亂算不得小事,卻也不是無法可醫。尤其林堡主內力精純,若真是如此,多多修養一陣便好。
可事實證明並非如此。當楚翊與歡顏急急趕到屋裏,繞過屏風,入眼便見榻上之人面色慘白,額間頸上滿是虛汗。
楚翊當且一頓,下意識的便伸出雙指搭在林堡主腕間。
此時的林堡主緊閉雙眼,近似暈厥,眼輪卻不時一顫,看上去叫人擔心得緊。
一旁的歡顏本就着急,但曉得楚翊是在診斷也就一直沒敢說話,怕分了他的心。可是,這人一時疑惑一時皺眉,偏偏就是不說話,真叫人放不下心,越發擔憂。
良久,楚翊收回手,面上鬆動了些,抬眸間截住歡顏的話:“堡主怕是氣血方面有些問題,余的卻並沒有什麼大礙。你且先吩咐着去準備些熱水,我等會要用。”
歡顏一愣,旋即點頭離去。
而在她離開之後,楚翊轉回身子,凝眸蹙眉,動作迅速自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拔開木塞倒了幾粒藥丸出來,接着將林堡主的嘴巴一扒,下頜一抬,送進去幾顆藥丸。
這藥丸極其精貴,千金難求,因它能對付絕大部分的毒,亦有壓制蠱蟲的功效。楚翊將它帶着,本是留着想對付歡顏身體裏的傀儡蠱,卻不想在林堡主這裏起了用處。
是,林堡主根本不是什麼練功入魔。據脈象來看,他的脈搏間歇有些尋不見規律,可是搏動到一定至數卻會停止一次,歇止時間較長,這是臟氣衰微的徵象。是有人給他下藥。
說葯而不說毒,是楚翊自己也沒有大的把握,因這與尋常中毒的徵兆並不一樣,這樣的脈也不常見。
江湖中有四個被傳得神乎其神的地方,其一是被稱為武業榜首的林家堡,其二是做人命生意染滿血色的風北閣,其三是建立最晚也最神秘的大荒壇,其四便是通曉天下萬事、能醫毒蠱萬疾的神通谷了。
傳言神通谷之所以這般厲害,是因谷主乃七世醫仙至此,經歷世間萬物,看遍滄海桑田。既是如此,對於凡塵之事,自然是無所不曉;對於凡間病疾,自然手到病除。這傳言自然是誇大了的,但也能側面反映出谷主醫術之高。
而如今,作為谷主的楚翊表示,林堡主這中的葯不一般。
葯服下去,過了半晌,堡主漸漸轉醒,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榻邊沉着眉目的楚翊。堡主還沒來得及想些什麼,便聽見了楚翊沉聲開口:“堡主,自上次我為您治病之後,您可有複發過?或者斷葯之後有無不適?”
林堡主心下一沉。
“不適什麼大抵是沒有的。”說著,他一頓,又想了想,“只是我自那次之後,每每練功練劍都會有些心力不足。我起初念着,或許人的年紀大了,體力下退些也難免,倒沒怎麼放在心上。如今說來,卻是蹊蹺。”
所以平素無事,只有在練功費神時才會如此么?
楚翊皺皺眉,腦子裏一瞬閃過些什麼東西,可偏生又抓不住。正是此時,歡顏端了盆熱水走進來,在看見榻上一派神思清楚的林堡主之後一喜,放了水盆立馬便要走過來。
也就是這時候,林堡主給楚翊使了個眼色——不要說。
楚翊一頓頷首,牽出一抹笑意:“不是去叫下人準備熱水么,怎的自己端來了?”
“我急不行啊!”說著,歡顏蹲在榻邊握住堡主的手,“爹,您沒事吧?”
林堡主笑笑,剛說著,倒是沒什麼,楚翊卻一瞬輕咳出聲。
“林堡主這是時疫,體熱氣浮,本身倒沒什麼大事,若不是恰巧此時練習需要心力的功夫,也不會昏倒。”
時疫?歡顏一愣,可這些天,她似乎沒有發現爹爹有染上時疫的徵兆啊。
還想說些什麼,堡主卻揮一揮手,將歡顏揮退下去,道自己頭暈,需要休息。而楚翊亦是隨之離開,與歡顏一道出了門。
一路無言,卻是歡顏先蹙了蹙眉:“我爹……真的只是時疫嗎?”
“不然呢?”楚翊挑眉。
歡顏有些擔憂地搖搖頭:“我爹習武,身子從來強健,什麼小病發熱,一向是染不上的。這忽然間說是什麼時疫……”
“這種事情誰說得准,誰能一輩子不得個病?不過,有我這個當世神醫在,你倒是可以放心了。”楚翊一嘆,攤開手來,“說起來,這時疫是有感染性的,我替你看看。”
歡顏一愣,將手伸過去,而楚翊就這麼悠悠搭上她的脈。
良久,他收回手,眉頭微皺了皺。
她的脈象平滑卻似有異動,不過還好,這異動並不明顯,看來入蠱不深。不比祁鳶,因中蠱的日子已久,蠱蟲已侵食她的神思百想,除非找到蠱母,否則難以除去。
草草應付了歡顏的問題,楚翊做出輕鬆狀回了房間。
可剛一關上房門,他便收回了面上笑意,眉眼間的神態變得深邃起來。
讓他與歡顏講出蠱蟲事情是不可能的,可朱心近來不知怎的,竟沒有再現身過。這樣說來,他要除去那蠱蟲實在困難。這是其一。
而其二么……
他懷疑,在收復林家堡的任務中,除了朱心,風北閣怕是還派了另一個人來。這份懷疑,是由林堡主中毒引發的,卻也不是沒有根據。在藏書處中有一冊書紙記載,但凡重大任務,風北閣都會派出兩列人,一方於明面上取得其信任,一方藏於暗處以防萬一。
林家堡這樣的目標不算小的,風北閣只派出朱心一人才是反常。
可若是還有一人,那會是誰?那人又會藏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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