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折返
零晨一點半,小鎮沐浴在安靜的月光之中,忽然,強烈的光束從遠方的路上照過來,跟着就是隱隱的汽車馬達聲,隨着那聲音越來越近,一輛黑色的車,幾乎是風馳電掣一般駛過,一路上將許多猶在睡夢中的人們吵醒。
沒過多久,小鎮醫療室的門就被敲響了,時間過去,敲門的人似乎也完全失去了耐心,拳頭一下比一下重,簡直是用砸的了。
“來了!”這個時候被吵醒的護士小姐沒好氣地吼了一聲,打開門的時候,那一串涌到嘴邊的罵人的話猛地卡住,嗆咳了好幾聲后才抬起一張因為轉變太快而表情略有些怪異的臉,問,“你找哪位呀?”
外面站着的男人,白衣黑褲,五官俊逸,身材修長,一身清冷地沐着泠泠月光而來,感覺就像是從天而降的男妖一樣,有一種異常酷烈的美感。
深夜寂靜,護士覺着自己的心跳跳得所有人都可以聽得到了,問話的同時,不自覺地捂了捂胸口。
那人卻是清清冷冷的一張臉,單手撐着門框,眼睛紅紅地問:“有個叫首雨默的病人是不是在這裏住院?”
聲音很好聽,只是微帶些疲倦的沙啞。
護士:“啊?!”
“首雨默,一個腳部受傷的女孩子,”他耐着性子,減緩了語速慢聲問,是不是住在你們醫院?”
“啊,是的,她在她在!”
慌忙讓開,將他引去了樓上。
工作久了,看慣了這樣的地方,護士小姐從來就沒有覺得自己工作的這個場所有多貧窄,然而今日,這久違的羞恥感卻突然意外地回來了,讓她很有種無地能踏足的感覺。
只是很明顯,護士小姐想多了,此刻的顧初南,壓根就沒有留意周圍的環境,接到frank的電話后,他當即折返,一路急弛而來,心急如焚,腦子裏想的都是他說的雨默受傷做手術的模樣。
然而心裏想得再多,也沒有自己見到的那麼震憾。
簡陋的病床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那兒,雙目緊閉,唇色青白,如果不是胸口還有輕微的呼吸,他幾乎以為……他已經失去她了。
腳像是灌鉛一樣的重,顧初南一步一步挨到床頭,護士小姐在他耳朵邊啰啰嗦嗦地說:“哎,那兩個陪床的人呢?她看起來蠻冷的啊,怎麼還給她吹風扇。”走過去關了風扇,又摸了摸病人的額和手,鬆了口氣,“沒有發燒。”一邊摸着她的頭,還一邊轉過臉來好奇地問,“你是她的男朋友嗎?”
顧初南恍若未聞,他慢慢地挨到雨默面前蹲下,輕輕握住了她垂在床沿邊的手,單薄的被底,她看起來瘦小伶仃,纖細的手指一如以往的柔軟,只是冰冷而涼。
雨默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漫長也很可怕的夢,那個夢裏冷得要死,她連衣服都穿不夠,赤着的腳被石頭子划傷了,鮮血沽沽往外涌。
她覺得很痛很痛,痛得忍不住了,才小聲地□□了一兩聲,這時候有個人在邊上告訴她:“首雨默,沒事的,一切都會好的。”
她忍不住笑,覺得夢裏面這人還真是了解自己啊,以前她遇到難過的事情的時候,也總是會這樣不斷不斷地告訴自己,然後安慰自己說,“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福禍相連,她總不會永遠都那麼倒霉的。
她想,就算是夢,只要她待得煩了,睜開眼睛,那些讓她痛苦的事,就也都會成為了過去。
果然,沒多久,她就覺得溫暖了起來,她似乎是被抱進了一個溫暖的懷裏,那個懷抱很暖很實,還帶着淡淡的陽光一樣的香味。
熟悉的味道,很像是顧初南的味道。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好像是在哭,眼淚吧嗒吧嗒的落在她臉上,還有手上,令得她的心也跟着變得潮潮的,這讓她想起一些不好的事,在黑暗的她看不到的地方,他那讓kevin都忍不住心碎的崩潰。
他不停地跟她說“對不起”。
雨默就只好不停地說:“沒關係啊,阿南。”她也掉了眼淚,說,“其實是我對不起你,我不應該那麼任性的。”然後告訴他,“其實我只是沒有自信,優秀如你,會愛上這樣平凡的我。”
他們擁抱着互相哭泣,品味着彼此眼淚里的苦意,只覺得心碎成渣,那樣地讓人難過。
雨默都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睜開眼睛的時候,心還是沉甸甸的,很疼很疼。
然後就看到了面前的顧初南,他離她很近,而她也果然就躺在她的懷抱里,晨熙的微光透過小小的窗戶照進來,讓他清冷俊逸的面龐,都似乎染上了一層溫暖的光。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昵喃着說:“你真的在啊……是還在夢裏么?”
聲音很是虛弱,軟軟的就像是從她嘴裏吹出了一陣細微的風,她甚至都沒有聽到自己的話。
然而這樣的動靜還是驚醒了他,面前人長長的睫毛顫了顫,輕輕上揚,就露出一雙清幽明亮的眼睛。
像一泓山間溪水,清亮得讓人發慌。
雨默揉了揉眼睛,有些發獃,分不清是夢裏還是現實。
顧初南卻是立時就清醒了,看到她精神似乎還不錯,俊臉上露出一抹細微的笑意,握了握她的手指,問:“還冷嗎?”
雨默:……
所以冷得要死人的夢,其實是真的嗎?
“什麼真的假的?”
“你啊。”夢囈一樣的回話,還有做夢一樣獃獃的表情。
顧初南有些好笑,然而看到她這個慘樣又覺得心酸,他微微睡開一些,替她抿了抿散亂的頭髮,柔聲問:“腳上還痛么?”
雨默:……
被他提醒,雨默這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腳上的疼意,有一根筋似乎被扯到了,牽動了整隻腳,從腳尖到腳跟,甚至連背和頭,都痛得一抽一抽的。
她完全沒想到,那麼點傷到最後,會割掉她那麼多的肉。
痛死了!
明明很痛,她卻還是搖了搖頭,微微笑着說:“看到你就不痛了。”
真的,傻姑娘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她直覺這樣溫柔的顧初南實在是很不真實。
然後她還伸出指尖,悄悄地碰了碰他的手心,被他反手輕輕握住了。
她不由得面上微紅,這才相信,面前出現的顧初南確實是真的,她能碰觸到他,而且,他的手很暖很暖,手心溫熱,手指也很有力道。
更重要的是,他們,現下真的還躺在同一張床上!
顧初南本來是很心痛的,然而聽到她那句話,又有些哭笑不得。
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他放開她翻身起床,先看了看她被紗布掩着的腳,儘管有藥物遮掩,然而仍能看得出傷處的慘狀。
他眼神幽暗,想到昨夜護士告訴他說:“這姑娘真的好能忍,割肉啊,一塊塊的腐肉啊,從裏面挑出來,割掉,再把膿血引出來,正常的,連個男人都受不了吧?她卻硬生生地,一聲不吭全忍下了,連哭都沒有哭……等到手術做完,我們才發現她整個人都濕透了,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桌子角都被她摳下來了一塊。”
深深地吁出一口氣,顧初南才又走回去,就那麼坐在床邊,先摸了摸她的頭,又握住了她的手,問:“還有哪裏不舒服么?”
有。她眨了眨眼睛,被他這麼一問,只覺得全身上下哪都不舒服,她想洗澡,她也想換衣服,她更想把那隻腳剁下來——如果剁下來就能不痛的話。
但這些好像都不太適合跟面前的人說,她略略紅了臉,那一點點紅暈給她原本素白的面孔增添了一點霞色,卻也更顯得可憐了,她毫不自知,微微笑着輕聲說:“都挺好的。”
那逞強的樣子,令得顧初南不忍再看,再看他就會生氣了:若非她那麼逞強,有傷即時就說的話,哪裏還會弄到今日這般慘的地步?
便冷着臉,回頭在她腳上輕輕碰了碰,看到她疼得臉色一白,又忍不住地鬆了手,輕輕在紗布那處撫了撫。
紗布之外,她的五個腳趾瑩然如玉,上面沾着的血跡,就像是潑在一副上好畫作上的點點墨污。
他抬起頭,眸光幽幽地望着她問:“痛嗎?”
她還會跟他耍貧嘴了,明明疼得狠,卻還是笑着說:“本來挺痛的,不過看到你就不痛啦。”
顧初南很無力,無可奈何地看着她說:“說一聲‘痛’不丟人的。”
終於將她說得淚光盈然了,他又不忍心,還想要再說什麼,門被人推開了,frank頂着一身薄涼匆匆走了進來,看到他,不由得訝然地道:“老大,你怎麼來了?”
顧初南收回手,背在背後站直了身子,問:“我為什麼不能來?”
他的聲音很淡,看他的目光也是冷冷的,frank有些不自在地撓了撓頭。
顧初南問他:“昨天是讓你和theresa留下來照顧她的?”
frank囁嚅着解釋:“到半夜裏她覺得困了,我就陪着她去開了間房,結果回來的時候醫院的門關了……”
顧初南略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他:“我就問你,是不是安排你們照顧她的?”
frank垂下了頭,有些泄氣地應道:“是。”
“那就行了,”他冷聲說,“你們回去吧。”
“老大!阿默腳還要住院呢。”
“回去上班!”顧初南沒有解釋,在對上frank的目光的時候,只是稍微放緩了一點語速,然而也正是這種緩慢,越加地顯出了他話裏頭的決絕和冷酷,“她這裏,我會再安排。”
frank進公司也有一些年頭了,和顧初南打交道更不是一天兩天,他知道,他這是生氣了。
雖然他未必會因為這種事而開除自己,但肯定,對他的印象不會好到哪裏去。
他有些沮喪,心裏頭無比後悔昨天和theresa鬧過頭了,以至於連他打電話過來都沒有聽到,然後今天到這時候了才睡醒趕過來。
不能再辯,frank垂下了頭。
去和雨默道再見的時候,那個姑娘唇邊噙着一抹笑意,眼神溫柔而和善地看着他,似乎對他們昨天晚上將她一個人孤零零地丟在醫院沒有任何怨言。
對上她那雙雖然虛弱但仍不失清澈的、黑白分明的眼睛,frank的羞愧感更重了,以至於訥訥不能成言,只能沖她苦苦地笑了笑,說:“對不起,阿默。”
雨默聞言輕輕搖了搖頭,安撫地說:“沒關係的,frank,只是可能這幾天要辛苦你了。”
她說話很費力氣,因而惹得顧初南又看了他一眼。
frank醒覺過來,連忙說:“沒事的沒事的,你好好休養,公司那邊的事,我會幫忙頂着。”
“謝謝你。”
這三個字,火碳一樣燙到frank的臉上,他窘紅着臉,倉惶而逃。
出門之前,聽到顧初南漠然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告訴theresa,讓她直接回工地去吧,不用再過來了。”
這是連看都不想看到他們的意思嗎?
frank身形一僵,低低地應了聲“是”,垂着頭走了。
看到他那個樣子,雨默心生不忍,不由得輕輕喊了一聲:“阿南。”
顧初南冷着臉,下頜收緊,微微抿了抿唇,氣鼓鼓的樣子,倒讓他平添了幾分可愛。
雨默想笑,卻又覺得這樣不好,便只能眼巴巴地瞅着他,直瞅得他心軟了,這才回過頭來,問:“我去給你找點吃的來,你有什麼想吃的么?”
明顯是不願意再說frank他們,雨默便也沒有提,比起那兩個人,眼前這個人明顯要更重要一些,她不想讓他覺得自己是不識好歹的。
他本已離開,卻又深夜返回,這樣的關心,已足以讓她忘記一切,包括她身上的痛,也包括別人的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