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個人的地老天荒(下)
高二下學期剩下的那段日子忽然間就風平浪靜了下來。季洋也不找家穎麻煩了,那幫“兄弟姐妹”渾然當班上沒她這個人。
雖然沒人找茬,家穎仍是學校里的熱門人物。走在路上別人總是忍不住多看兩眼。她從小不胖,偏偏胸部發育過早,胸口鼓鼓囊囊掩飾不住,早熟的女生將這件事奉若珍寶,她只覺得充滿負擔,走路盡量含胸不讓人看出來。越來越沉默。
高二上學期他們學校已經分好了文理,為了預備兩年後的高考,這一年一開學他們就被取締了學校游泳池的使用權。但是隨着天氣日漸寒冷,身上越穿越多,高一學生卻脫得赤條條在裏面撲騰得不亦樂乎。這恆溫游泳池據說學校耗費巨資打造,廣告裏亦是宣傳的重要噱頭,高二高三學生們隔着玻璃瞧見學弟學妹們撒歡,豈能甘心。在高三幾個鬧事頭領帶領下,同學們以“罷課”“罷餐”相脅,最終老師被迫同意給他們恢復了游泳課。
這課本來就是為了滿足那幫“鬧事者”的需求,因此老師並不強求全員參與,大部分熱愛學習的同學可以回教室自習。可是幾個男生在水裏嬉戲時恰巧讓招生處領來的幾個家長以及“投資者”在玻璃窗前看見。
那家長驚喜道:“你們這兒的學生真的上游泳課呀?”
學校一直打着“素質教育”的大旗,四處廣告宣傳,招生處領導有意表現一把,趕緊叫體育老師召集全員正經上一節游泳課。同學們都取了衣物去更衣室,這泳衣在開學初期跟隨幾套校服統一發放,因此人手一套。
女生們雖然羞澀,更多的是展示自己的期待和雀躍,多數換上了泳衣。
男生們一早就換好了泳褲等在水裏,目光牢牢守住女更衣室門口,隨着女生們魚貫而出,水下男生不停吹口哨起鬨,女生們更忸怩了。
叫雞公道:“你說,我們班哪個女生胸最大?”
雜毛道:“我投票張家穎。”
“噗通!”雜毛被一腳踹進了水裏,灌了好幾口水。
好不容易爬起來才發現身後站着季洋和唐麗薇。班上不乏性格大方的女生,但是只有唐麗薇在男孩子中間最玩得開,她性格豪爽大方,極度享受在這群男孩堆里展示自己的女性魅力。因此穿得如此清涼,女生們都跟男生們自覺劃清界限,唯獨她落落大方主動融入男生群體。
田文棟正在找尋踢倒自己的“仇人”,忽然男生齊齊吹起口哨來。
原來是張家穎換好泳衣走出來,叫雞公朝她招手:“身材很棒,不用害羞。”
家穎臉騰的紅了,她記得那次洗澡偷看的眼睛裏叫雞公赫然在列,因此穿得越少她越緊張,幾乎是在手足無措。
不一會兒男生們轟地一聲如炸開了鍋,紛紛拍水起鬨。不知是不是過於緊張,張家穎大腿內側滑下來一道殷紅的血跡,而她自己這時竟還渾不知情。可有人立刻發現了癥結所在,張淮拎出一條大浴巾裹住張家穎,擁着她出了門。
男生們哈哈大笑,女生們羞澀不已,季洋靠在池壁遠遠地看着,良久,才微微冷哼一聲,立刻撲進水裏。
張淮護着家穎回了更衣室,她兀自不明所以,張淮小聲道:“你來那個了。”
張家穎如五雷轟頂,渾身紅透了。
張淮叮囑她好好待在裏面,他出去給她買“東西”。
那邊廂老師抓同學上課,同學們只裝模作樣學了十分鐘,一等那幫“參觀者”離開,學生們立刻鬧哄哄開了,一致在討論方才游泳池差點血流成河。這種話題,剛從體校畢業的體育老師哪威懾得住,恰巧此時張淮又拎着一隻黑色膠袋從小賣部回來。頓時游泳池裏鬧成了一鍋粥,同學們又是拍水,又是鼓掌吹口哨,張家穎換好衣服被張淮護着,兩人都灰溜溜地出了游泳池。
所有人都關注那兩人,唯獨季洋潛在深水區里好久都沒冒頭。
這件事之後,張淮和家穎的關係便開始緩和了。
張淮小時候被張家穎奶奶收養,隨奶奶姓,叫羅小虎。每年過年家穎跟父母回老家,兄弟姐妹聚在一起,也算從小一起長大。那時候“小虎”性格和樂,跟他們兄妹關係都不錯,只是不知道他回城這幾年為什麼忽然開始不理自己。
跟“小虎”關係緩和后,小虎也會經常替她補習理綜。當初家穎奶奶不知從哪兒聽來一句話:文科生出來基本沒什麼用處,一拍板,強行逼她選了理科。可是張家穎理科是弱項,越學越吃力。尤其是理化,一上課就上下眼皮直打架。
“小虎”是十歲才開始上小學,十一歲被親生父親張震山接到身邊,改名叫張淮。或許是對兒子心存虧欠,張震山為他請了不少名師,還花錢找關係讓他在所謂的“全國頂級名師”家裏住了一年。張淮為人聰明,又肯用功,小學只上了三年,因此現在雖然比班上同學大一歲,但好歹也算追了上來。而且“小虎”現在成績非常好,大多數老師預測,不出意外張淮一定能考上很好的大學。
由於補習課程,家穎和張淮走得特別近。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對性別差異異常敏感,男女同學之間交往,稍有過從甚秘就容易被扣上“一對”的大帽子。而張家穎的“女性”身份在學校里無法讓人忽視,加上張淮游泳池“英雄救美”事件發酵,很快就有了她跟張淮是一對的謠傳。家穎初始有些緊張,反倒是張淮格外坦然。
張淮說:“不要搭理他們。”
這年紀的少年生活充滿了無數變數,家穎和張淮不回應,這事很快被人放下。唯獨季洋,“檢討”之後沒再找她麻煩,也算相安無事了一段時日,這時卻莫名又格外針對她。
針對卻不再似先前那樣咄咄逼人,反而好像帶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負氣,就像被家穎欺負了一般。班級里只要有張家穎的活動,他都不參與,教室里人少的時候只要有張家穎,季洋乾脆不進門;走廊里遠遠看見張家穎,他寧願繞一大圈也不從她跟前經過,簡直恨不得轉學再看不見她才好。
家穎一開始有些莫名其妙,後來又覺得不必要為他介懷也就放過去了。
季洋初中畢業鋼琴已經練到八級,又擅長現代舞,組織班會時季洋歷來便是中堅力量。文娛委員拜託唐麗微來邀請他參加,唐麗微回復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有張家穎,他一定不會去的。”
他這副“有她沒我”的調子實在無法讓人忽視,論對這個班級的趣味性貢獻性不可或缺性,顯然季洋大大超過張家穎。以至於張家穎不得不再次被人孤立,她雖然難過,卻從不表露。
家穎的不回應蒙住了季洋的心,一股莫名其妙的挫敗感牢牢攫取他,他總感覺透不過氣來。
他竭力使自己忽視甚至無視那個人,可是他不用朝後張望,那個影子就如同刻畫在他心底一般深刻。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彷彿都在無形中影響他,操縱他。她和別人有說有笑,她對自己的“忽視”無動於衷甚至有些慶幸,這讓他那顆心無論如何安定不下來。他嘗試着掐滅心裏那個影子,可是只要她一出現,他便會不由自主捕捉到她的氣息。好像只要她在,他就沒辦法專心。
偏偏那人對他唯恐避之不及,季洋特別難受。
過了幾天,季洋在班上又有了新的傳聞。
晚上熄燈后,女生寢室照例要進行“卧談會”,有人羞澀又神秘道:“噯,你知不知道,聽說季洋跟唐麗薇他們在外面那個了。”
“那個是什麼意思?”
“就是——開房——”
“天吶,他們不怕懷孕嗎?”
第二天中午,季洋從游泳池游泳完出來,大冬天的,他打着赤膊回教室,正在走廊里和那幫哥們調戲低年級上來尋人的女孩子。人群里,季洋身材最高,家穎路過時不由自主便瞧見了他。只要她一出現,季洋彷彿就有感應也回望着她,目光甚至隱含着一絲期待。家穎愣了一瞬,移開視線時卻忽然有一絲慌亂。
再過不久,就迎來了寒假。
可為了一年半后的高考,學校為學生免費舉辦了一個為期兩周的“補課”班,據說是請了全國頂級名師指點。“學習派”的同學們基本都到齊了,“貴族”陣營好些同學因為出國旅行或者探親,有些沒到。而季洋那一撥,據說一放假他就帶着唐麗微開車去西藏自駕游。他們那幫傢伙個個都沒滿十八歲,拿着假駕照就敢開着車全國各地到處跑。而這樣大冬天的,西藏恐怕也冰天雪地的,不知道究竟有什麼好玩。不過他們一向標榜“不走尋常路”,老師也早就放棄了這群扶不起的“阿斗”,反正都已經通知到了,不來也怪不得學校,當下也沒在意,課程如常進行。
上了十天課,過年前四天學校給同學們放了假。家穎回到母親的出租屋,奶奶已經從鄉下坐車趕過來過年。從前每年,家穎父親都帶着一家人回鄉下陪奶奶一起過年。但是自從父親過世后,一般都是奶奶坐車從鄉下過來。
奶奶見到家穎,立刻關心她的成績還有“小虎”的成績。
家穎原先在她那個郊區學校一直都是名列前茅,可到新學校又進了理科班,這一學期成績都沒見太大的起色,只好回答小虎成績很好,將來清華北大不在話下,而自己除了英語不錯,其他科目都很危險。
奶奶道:“唉,你媽那個人,糊裏糊塗。家豪要不是她,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副樣子。將來這個家就靠你了,你可一定要好好讀書。等一下吃過飯,陪我去一趟小虎家。”
所謂的小虎家,就是張震山家,也就是季洋家。季洋隨母親季繁姓,所以姓季,只有張淮跟着父親張震山姓。這時候的季洋家對家穎來說,無疑比刀山火海更令人恐懼。
可是吃過飯,奶奶拎出兩條臘肉,非拉着她一塊去。
家穎找借口:“要不然讓哥哥陪你去吧,我在家還要複習功課。”
“叫他去幹什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念書也不在這一時,走。”
“我——我不喜歡去別人家,我怕說錯話會丟臉。”
“什麼別人不別人的,那是小虎家,就相當於是自己家,自己家怕什麼丟臉。”
把季洋家當成自己家,除非家穎瘋了。再加上,上回季繁押着季洋來家裏賠禮道歉,她說什麼都不肯去。
季洋害家穎受傷的事奶奶並不知情,羅婆婆理直氣壯:“人小虎爸爸一出手就給你交了幾萬塊學費,沒有他你怎麼上得成學,我聽說你們那學校什麼都有,連漱口杯都發,你不得去感謝感謝人家。再說,你這性格也該改改了,就知道在家跟你哥稱王稱霸,出去屁都放不出一個。行了行了,我不跟你講價錢,把臘肉戴上,我們走。”
家穎被奶奶趕鴨子上架,萬幸的是,隱約記起好像同學們說季洋他們開車去西藏被雪封住了,過年都回不來。要是碰不上他,快去快回倒也還罷了。
張家住在城西山腳,一棟小小的二層別墅,說是張家其實房子是季洋母親出的錢。季洋父親張震山在部隊裏待了一輩子,雖然位高權重,但剛正不阿,哪有這麼多閑錢。只有季洋媽,一界女流,縱橫商界,在省城又是開百貨商場又是經營酒店。
祖孫二人到的時候,主人都沒回來,是張淮開門接的人。打了電話,張震山夫婦立刻放下手中工作都趕了回來。
張震山老氣橫秋,一副標準軍人模樣。反而是季繁,看着風韻嬌俏,做起事來卻極為麻利,仍舊似先前那般大方溫柔。
一進門看見那臘肉就連連誇讚:“哎喲,這臘肉看起來就正宗,我們家老張就好這一口,可惜市面上的都不放心,這真是買都買不到的寶貝。”
羅婆婆洋洋得意,朝家穎撇嘴笑了。來之前家穎還勸她寧可空手上門也好過拎着這麼件寒磣的禮物。
季繁對上回道歉的事隻字不提,只是對這祖孫二人關懷備至,卻又不使人感覺過分熱情,總是恰到好處,令人如沐春風。就像這所房子的裝修風格,穩重大方暗藏格調,面上不顯山露水卻讓人不敢小瞧。
家穎眼珠一轉,季繁都能猜中她心中所想,且因為上次季洋的事情,對她格外和善。而她和奶奶就如他們帶來的那塊乾癟的臘肉一樣,在這個房子應當自慚形穢。可惜奶奶卻沒有劉姥姥的自覺。
羅婆婆拍拍家穎肩頭,小聲暗贊:“這才是大戶人家的氣派。可惜小虎不是她親生的。”
話未落音,季繁就端來了新鮮的水果,切成小塊,插了牙籤。
羅婆婆連連讚揚:“還是你們城裏人講究。”
季繁道:“哪裏。我們平時工作忙,老二跟同學開車出去玩了,他不在,保姆也放了假,我什麼都不懂,都是瞎弄。對了,晚上一定要留下來吃飯,只是手藝可能要讓您老人家見笑了。”
羅婆婆環顧房子,忽然瞧見沙發拐角的小几上的相框,拿過來一看:“喲,這就是老二啊,都這麼高了,真有出息。”
“嗨,有啥出息啊,明年就高考了,現在還是全班倒數第一,成天就知道瞎淘氣。好在小維省心,也算給我們家老張添點安慰。”
“別這麼說,老二我小時候見過,那麼點大的孩子,能說會道的,又聰明又伶俐。你不用擔心,孩子現在還小,等大了自然就懂事了。”
“唉。”提起這個混世魔王季繁就一個頭兩個大:“這倒霉孩子,看見他就鬧心,我是懶得管,將來送到他爸部隊去,讓他爸好好管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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