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離別
那人看看手錶,又瞧瞧她通紅的雙眼道:“睡吧睡吧,看樣子他不會回來了,我去跟你奶奶說一聲。”說著帶上門。
家穎點點頭,她在房裏徘徊着,看看書桌上的葯,摩挲了一會兒繃帶,又摸摸床上凌亂的被褥,一時情難自抑,抱住被子無聲地哭起來。
一定是季洋。
第二天,家穎就生病了,高燒不退。
羅婆婆送到老中醫的診所里輸液,家穎睡睡醒醒,高燒總是反覆,渾身無力。睡醒了就哭,一張小臉都哭腫了。房東老闆娘嘆息:“畢竟是兄妹,雖然也打架,感情到底還是深。”
高燒纏綿了將近一個禮拜,家穎才漸漸好起來。
秦淑鳳狀態也不好,瘋瘋癲癲尋死覓活,還上張震山家鬧過幾次。羅婆婆只得守着,左鄰右舍閑暇時間也願意來勸勸她。可是家裏人多起來,氣氛反而壓抑得可怕。
家穎每天都去警察局徘徊,雖然她知道自己看不到那個人,可是如果能夠靠近他一點也好。一直這麼過了好些天,羅婆婆這才想起家穎學校的事,替她各處借了複習書本,督促她到學校去了。
同學們不明白案子具體明細,但明明一開始是張家穎殺了人,為什麼又變成了季洋,許多人被唐麗微他們帶着先入為主地排斥張家穎。大家群情激奮,這一回連王洪薇都不敢當著眾人的面跟她走得太近。
家穎從不辯解,一個人走在校園裏,偶爾路過球場,高二年級正與隔壁校隊打友誼賽。小學妹又圍成一圈,山呼:“九號加油,九號,加油!”
家穎往人群中望去,球場幾個矯健少年奮力扣殺,可是哪還有那個眉清目秀,神采飛揚的男孩。她轉過頭去,沒走幾步,忽然肩膀一陣鈍痛,她回過頭來,一顆球咕嚕嚕地從她腳底滾出去好遠,一個少年滿頭大汗歉意比個手勢:“學姐!對不起!”
家穎淚獃獃地望着他,那少年道:“是不是很痛,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要不然我送你去醫務室看看?”那少年撿了球往人群里扔,隨後要護送她去醫務室。
家穎忽然蹲在地上,淚落如雨。
少年圍着她,有些手足無措。
王洪薇遠遠看見,走過來,先打發那男孩走,又蹲在家穎身旁胳膊肘碰碰她。家穎撲她懷裏猛地大哭起來。
王洪薇安撫她:“好了,季洋坐牢又不是你害的,你別理那些無聊的人。”
家穎抽噎着:“季洋——他——他——我——”
那樣的撕心裂肺,那麼絕望地天翻地覆,可到嘴邊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季洋簡直像她的一場荒唐的美夢,夢過無痕,除了她,沒人知道。而她又如何訴說她的委屈呢?
再過了些日子,季洋的案子終於開庭了,家穎特意請了假去旁聽。可是季洋剛剛被押送進法庭,秦淑鳳就衝上去要跟人拚命,最後被法警架開,其他家屬也被隔離起來
第二次開庭時,秦淑鳳不被允許入內,被害家屬只有家穎和羅婆婆,而另一邊張震山季繁張淮都來了,唐麗微跟她爸也來了。季洋由始至終都低着頭。庭審結束,季洋被法警押回警車,家穎忍不住近前幾步,法警立刻警戒她。季繁瞧見她,上前狠狠地甩了家穎一個耳光,張震山忙把妻子拉開。季繁再剋制不住,顧不得修養夫妻兩就地大鬧起來,唐麗微一直跟在旁邊勸架,安慰季繁。
季洋愧疚地瞧着哭成淚人的季繁,一直走到警車前,他才終於回望了家穎,隔着法警,隔着人群,是那樣萬般無奈地凝視。兩人都有千言萬語急於傾吐,可是卻找不到說話的機會,最後季洋還是在法警的催促下上了車。
不久后,案子宣判結果,季洋實施故意殺人罪,犯罪后未主動施救,耽誤被害者生命,季洋故意非法剝奪他人生命罪名成立。季洋自動投案,屬自首行為,法院予以採納。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的規定,判決被告人季洋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剝奪政治權利一年。
張家豪的死,改變的不止是季洋一個人的命運,幾乎所有人的軌跡都變了。
秦淑鳳中年喪夫,繼而喪子,精神受損,渾渾噩噩,經常尋死覓活。羅婆婆寸步不離。張震山很內疚,時常接濟他們家。季繁夫婦因為季洋的事情,多年夫妻緣分終於走到盡頭。
而家穎始終被同學們排斥孤立,成績也總是不上不下。
她每個月都去申請探視季洋,但是由於監獄規定:非直系親屬和配偶不享有探視權。但家穎去求了負責季洋的管號民警多次,最後那人無奈向上頭打了報告。經過慎重考慮,領導還是批了家穎的探視請求,誰知道季洋卻拒絕了。探視失敗后,她又寫了很多信,可惜也總石沉大海。季洋不僅不給她回信,據說他連季繁都不肯見。
連續幾個月探視申請失敗后,高三下學期唐麗微終於帶來了季洋的消息。
據說還得益於唐麗微那位搞“刑偵”的父親襄助,她父親原先在公安大學有個同學被分到了監獄。經過這些年的歷練,那人已升成了負責羈押季洋所在監區的區大隊長。好像因為季洋年輕,在裏面狀態低落,領導為了鼓勵他,便特殊批准了唐麗微的探視請求。
不僅如此,她還帶回來跟季洋的合照,洗出來,照片在同學們中間傳閱。王洪薇也看了,季洋剃着光頭,穿着囚服,瘦了,可仍舊眉清目秀。不明情由的同學開玩笑問唐麗微是不是打算替他守身,唐麗微毫不猶豫默認了。
那天晚上熄燈后,張家穎一直沒回宿舍。王洪薇拜託同學打掩護,悄悄帶上手電,借口說丟東西要去找,拜託了宿管老師留門便隻身出來尋她。從教室搜到小樹林,最後竟然在教學樓天台上發現了她。
瞧她靠坐欄杆底下,王洪薇收了一身冷汗,放下心來:“你在這裏啊!”
等走近,才發現她手上夾着個明滅的紅點,王洪薇無語道:“你哪來的煙?”
家穎瞅那煙蒂一眼:“這個啊,這個是季洋的煙。”
“他的煙怎麼在你這兒?”
家穎苦楚地一笑:“是啊,他的煙為什麼會在我這兒!”
從前家穎不準季洋抽煙,他總是陽奉陰違,東躲西藏。所以她也沒收了好些,甚至連課桌里到現在都還保存着。一直過去這麼久,她才發現季洋的痕迹仍舊遍佈她的生活。
王洪薇仔細觀察她的神情:“你哭過了?”
家穎哆嗦着手指,狠狠吸一口,立刻嗆起來。王洪薇拍着她的後背替她順氣,她卻渾身發顫,眼淚鼻涕直冒,她扯袖去抹,誰知越擦越多。最後乾脆抱住王洪薇嗚嗚大哭起來:“季洋——季洋——他——他不肯見我。”
王洪薇愣住了。
張家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重複道:“他不肯見我,他不肯見我。”
等好不容易被王洪薇安撫下來,家穎將自己和季洋的“故事”原原本本給王洪薇講述了一遍。
季洋先是甩了“開房”的唐麗微,後面又撇下小妹妹童茜,中間不知傷了多少“蜂蝶”的心,緋聞無數,誰能想到那樣狠心冷酷的少年竟然會有如此俠骨柔情的一面。
家穎性格內向,可是靜水深流,表面風平浪靜,暗藏波濤洶湧。她仍舊堅持每天給季洋寫信,又申請探視。獄警實在不忍心,只得勸她:“小姑娘,別來了,已經打過報告了,季洋不會見你的。”
毫無預兆,沒有理由,季洋為什麼不肯見她?
王洪薇也勸她,季洋被判了十年徒刑,父母因此離婚;而家穎哥哥沒了,秦淑鳳狀態也很不好,羅婆婆嘴上硬朗,心裏對張震山不是沒有怨言的。這樣兩家人,將來就算家穎等得到季洋出獄,難道兩人會有結果嗎?
而且,就算安然度過高考,他們中間隔着家庭、階級的鴻溝,以後還要面臨性格、工作、新鮮感消失等各種消亡感情的因素,堅持到最後的可能性也不大。
原先家穎就是深知這一點,所以在這段感情里始終保持著剋制,始終縈繞着傷懷。
後來她去自首,其實早就斷絕了對季洋的希望。她知道,他們已經到此為止了。可是他卻那樣決絕地回應了她,然後再斬斷一切聯繫,再不見她。
再沒有什麼比和季洋遭受這麼大浩劫卻不能相見更讓她無法忍受的事;也再沒有什麼比警車前他萬般無奈地凝視卻找不到說話的機會更讓她心疼。
可是他竟然忍心!他怎麼忍心?
高考之後,張淮發揮得很好,直接填了清華;王洪薇上了北京一所985大學;家穎上了本省一所外貿大學的法語專業。
志願一填完,羅婆婆便協同秦淑鳳一起逼家穎跟張淮訂婚。經過羅婆婆三番兩次的自殺威脅,兩個孩子終於被按捺住。可婚一訂完,張淮便放棄清華大學不告而別去新疆的部隊參了軍。而家穎,也放棄了探視季洋。
奶奶被張淮氣得當即丟下秦淑鳳回了鄉下。家穎不願受張震山捐助,趁暑假找了家超市,做了兩個月的收銀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