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葛戈父母離異,她被判給了父親葛風潮。
對這一大變故她並沒有表現的多激烈。
房子已經很舊,牆壁斑駁,趙美艷在收拾行李。
只拿了一個旅行袋,挑揀着往裏扔,好像可有可無,只是象徵性的,透着淡漠冷情。
拉上拉鏈,站起身,手上的袋子看過去還是留着空間,並不飽滿。
她看見站門口的葛戈,愣了下。
稍作猶豫後走過來,拍了拍葛戈的頭,她略顯艱難的說:“你自己好好照顧自己,媽媽......我......”
“我能不能跟你走?”
“......”
她抬手,輕輕扯了扯趙美艷的衣服。
她不懂材質,但入手的觸感也非往日可比,才恍然發現彼時的婦人不論從着裝上還是體態上都和平時有了巨大不同。
過長的沉默后,葛戈放了手,低頭盯着自己的腳尖。
趙美艷在她跟前蹲下,撫了撫孩子的臉,又整了整她的衣服,語氣略不穩,“你是我女兒,我自然是想帶你走的,但是我更愛我自己。”
她的不舍從她潮濕的眼眶可以感覺的出來,可就算這樣,葛戈被拋棄的結局也沒有變。
趙美艷沒再多說什麼,拎着包,近乎落荒而逃的走出這個房子。
葛戈跑到陽台朝外望。
不遠的巷子口停了一輛黑色轎車,不認識牌子,那會只覺得氣派,趙美艷就那麼步履匆匆迫不及待的上了那輛車,之後消失不見。
不留戀,也不回望。
同年繼母吳曉雯進門,附帶一隻拖油瓶葛天天,葛天天已經兩歲,和她有着相同的血緣。
葛戈的日子過的不怎麼樣,她得照看同父異母的弟弟,包攬家務,被繼母刁難,被父親打罵,年紀小,沒能力,也就完全沒有想過要脫離這樣的家庭。
十三歲這年她開始去隔壁街的一家快餐店洗碗打工,這工作是吳曉雯給她找的,說是可以貼補家用,店老闆知道她家情況,看她可憐時常會多給幾塊,葛戈便把多的自己留下藏起來。
深夜時分,葛戈拎着老闆送的一份宵夜踏進了家門,換鞋時,主卧的門開了,吳曉雯雙手環胸穿着一身酒紅色絲質睡衣看着她,面目清冷。
“回來了?錢呢?”
換了鞋,走過去,將口袋裏當日的工資交給她,紙幣上有污漬,吳曉雯接過後嫌棄的嘖了幾聲,丟到門口擺放的柜子上,隨後轉身甩上了門。
隔着門板又傳出女人悶悶的抱怨聲:“你女兒真太不愛乾淨了,整天邋裏邋遢,拿出來的錢跟在泥水裏滾過似的。”
“她又沒媽,誰給她收拾?”葛風潮這麼說道。
“你不是她老子嗎?”
“我是她老子,但又不是她娘!”
葛戈呆了幾秒,勾了下嘴角,拎着冷了的宵夜進了自己的小房間。
這樣的日子她還要繼續過好多年,她還小,除了隱忍沒有別的辦法,不用這樣的方式交換那個女人可能連學費都不會給她出。
葛天天五歲了,男娃娃很調皮也很敏感,大人對葛戈的輕蔑他也是能感受到的,這個年齡的孩子不辨是非,模仿能力又強,葛戈在他這也受了不少苦。
連打帶踹是常事,噴口水,扯頭髮也不少,葛戈能忍就忍,也不可能真和這麼個小孩計較。
葛天天嘴巴也犀利,永遠都是葛戈葛戈的叫,他媽說啥,他跟着說啥。
葛戈喂他吃不喜歡的小米粥,便很不高興的沖她嚷嚷:“你總是逼人做不喜歡的事,怪不得你媽不要你!”
這是葛戈最不願承認,卻又無法逃避的現實。
端着碗的手顫了下,抬頭看他,小孩噘着嘴,臉頰鼓鼓的,身上穿着剛買來的新衣服。
“你說什麼?”
他大聲道:“我不喜歡你,媽媽說了你就是個骯髒鬼,就是個沒人要的,我家收留你是看你可憐!”
稚嫩的聲音吐露着見血的話,葛戈忍耐力再好,這個當下也忍不住失控,她用力把碗往桌上一放,眼睛酸澀的瞪着他,提高音量吼道:“你說什麼?”
葛天天被她少見的激動嚇了一跳,表情有些害怕,但依舊嘴硬的喊:“我不喜歡你,你就是個壞蛋,沒人會喜歡你,我不要你來我家,你出去!”
葛戈抬手指着他,憤怒又委屈,“我告訴你,這是我家,你們才是外人,我在這住了十三年,你們才住了多久?你們才是多餘的!”
“不是的,不是的,你才是,你是壞蛋,滾出去!”葛天天一疊聲的嚷嚷起來,吼完后又哇一聲哭了出來,嘶聲力竭可憐的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欠了他。
這天的最後是葛戈被吳曉雯扇了一巴掌,然後從那幢樓里趕了出來,動靜很大,周邊鄰里勸說都沒用。
葛戈一個人走到弄堂最裏面,這個點沒什麼人經過,她往地上一蹲,蒼白的臉上因着明顯的指印。
好半晌,她狼狽的抹了下眼睛,她平時很少哭,此刻卻咬着嘴唇下一秒嗚嗚嗚的哭出了聲。
冬季午後的陽光並沒有多少暖意,葛戈雙手捂着臉,心臟疼的抽噎,雙腿蹲的發麻卻不想動。
“臟死了!”突然有人說了句。
葛戈哭聲一頓,移開手看過去,逆光的角落裏站着個人,高瘦的輪廓,看不清樣貌。
“哎,那是你媽啊?”他說,“被嫌棄成那樣也夠慘的,我說,你幹什麼缺德事了?”
“她不是我媽。”葛戈帶着濃重的鼻音撇過頭。
“你后媽?”
“......”
“那豈不是更蠢了?被一個外人欺負成那樣也不知道還手。”
“你懂什麼?”葛戈含着淚忍不住大聲回擊道:“像你們這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人什麼都不會懂!”
那人從角落裏走出來,着裝簡單,一身的黑,身子挺挺的,就那麼一站,也多出了些矜貴。
他微微側身,光暈落在他臉上,葛戈由此看清了他的面貌,乾淨秀氣,五官線條分明而精緻。
他斜睨着葛戈,帶着清高和冷意,“你又懂了?在還有回擊能力的時候,就要試着抗爭,命運這東西,只要沒擰死,總能鑽個洞出來。”
葛戈沒那麼天真。
生活有太多無可奈何,人活着,就要忍。
這道理,她很早就知道。
這是她和姜亦的第一次見面,初遇的這天,陽光下的少年將她教育了一番,之後被咋咋呼呼的叫喊聲打斷。
“姜亦!你小子吃飽撐着跑這來幹嘛?”弄堂狹小,往外對出去好幾十米冒出來一個人影。
“我沒事幹,隨處散散步。”
對方往裏奔,邊高聲埋汰他,“得了吧,換了個地不熟吧?是不是新鮮吶?新鮮到搞不清方向了唄。”
最後一個音拉長,怪聲怪氣。
跑到身側,姜亦抬腿就踹,“欠揍直說,哪痒痒呀?本少給你撓撓。”
對方靈活一閃,往上一撲騰直接嘻嘻哈哈掛姜亦身上了,眼尾掃到依舊蹲地上縮成一團的葛戈。
“哎?這誰啊?瞧這可憐樣,還被你欺負哭了。”
“你他媽才欺負小孩呢!”姜亦斜眼看地上那一團,“被她后媽打的,這小孩可窩囊了。”
“呦,這麼慘!”對方附和了聲。
“成了,別看了,走吧,找地方吃點熱東西,凍死我了。”姜亦聳了聳肩,扭身往外。
“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就沒一家能入的了口,小亦亦要麼你給哥哥做一份?”
姜亦大罵:“媽的,姓郭的,今天不揍到你求饒哥哥我跟你姓!”
兩人鬧鬧騰騰追打着跑遠了。
葛戈一個人呆到傍晚,開始往家走,樓下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看見,特意把她送到家門口。
來開門的是葛天天,看見葛戈哼了一聲就要關門,被老人阻止了。
屋裏很溫暖,葛風潮回來了,所謂的一家三口正和樂融融的吃飯,葛戈在這一刻突然發現葛天天那句話可能是對的,她才是外人,一個讓他們勉強接受存在的外人。
面對她微腫的右臉,葛風潮沒什麼反應,只說了句:“回來了就吃飯吧,天天是你弟弟,他還小,你得讓着她。”
葛戈緩慢的眨動乾澀的雙眼,低頭看自己骯髒的鞋尖,沉默着,沒說話。
這之後葛戈的處境更難,她的話也更少,再沒和葛天天有過矛盾,她將自己隱形化的很好,把她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在一個明明擁有至親卻無法保護她的環境裏,只有這樣才是最安全的。
他們住的是個老社區,房子也都是破破爛爛的,環境很糟糕。
街對面也同樣是這個光景,然而有一個例外,那片灰撲撲的層樓間沿街鑲嵌着一套格格不入的白色小別墅,外觀精緻,有一定的佔地面積,只是常年沒人居住,也沒人知道屋主是誰。
很多年過去在沒人去探究的今天突然有傳言說別墅有人住進去了,平淡的生活里任何變動都能成為大家茶餘飯後的談資,由此對那幢小別墅關注度又高了起來。
有人說住進去的是個少婦,身體不好來這靜養的,也有人說是個小三,到這金窩藏嬌來的,還有人說純粹是個被打入冷宮的瘋子。
白色別墅整日大門緊閉,很少有人進出,然而瘋子的傳言塵囂直上,因為有人午夜夢回間多次聽到從那裏傳出的凄厲尖叫,時間再一長,那裏就成了瘟疫一樣的所在,大人教育不聽話的孩子時便會說信不信我把你扔到那幢鬼屋去?
葛戈洗完澡出來,在只有床和一個小凳子的卧室里做完作業,關燈走到窗口,撩起窗帘望向街對面,人人避之不及的房屋二樓亮着一盞燈,陽台上有個小小的人影。
月明星稀的晚上,隔着這麼遠的距離葛戈也能清晰感受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無望,好像活不過來一樣。
因為她也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