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美人(七)
一桌好菜擺在外廳,六碟冷盤,五個熱菜,還未走近,菜香已撲面而來。含香請鷲之入席,然後為他斟酒,蔥蔥十指持着把翡翠壺,白的更白,綠的更綠。
鷲之不禁心猿意馬,這真有點像回到水晶宮,桌上有好菜,旁邊有婢子伺候,他只要蹺起二郎腿埋頭吃喝就成。鷲之有點想家了。
一杯梅子酒下肚,開了開胃,鷲之就持筷子夾菜,先是幾顆花生、后再吃了點糖醋排,菜做得不錯,吃着吃着,他倒把身邊的美人忘了。
這時,小丫鬟很合時宜地提醒:“公子,這菜如何?都是我家小姐親手做的呢。”
一粒花生嗆在嗓眼,咳得鷲之滿臉通紅,好不容易把這卡在喉嚨里的東西弄出來,他連忙順口氣,點頭誇讚道:“好,做得好!我好久沒吃過這麼好吃的菜了。”
這是真心話,沒有半分恭維的意思。含香嬌羞垂眸,抿嘴淺笑,然後百般溫柔地夾了塊東坡肉到他碗裏。
“你嘗嘗這個,我可花了半天功夫。”
東坡肉晶瑩剔透,到他碗裏時還顫了幾下。鷲之看着眼前濃油赤醬,再看看玉般小手,心想:果然是個體貼的美人兒。
“多謝姑娘。”
鷲之對東坡肉的興趣比美人的手大,眨眼功夫就把肉塞到嘴裏,舌頭一抵,肉化在唇齒間,鮮美絕倫,他忍不住扒了大口飯,再在飯上澆了勺肉汁又往嘴裏扒。
鷲之餓久了也饞久了,吃相不比以往斯文。含香與小丫鬟就在旁看着他吃,含香面色如常,小丫鬟倒有些憤憤不平,好像替自己家的花兒覺得不值。
半碗飯下腹,肚子半飽,這時鷲之才想起旁邊有個含香,他不好意思地扯了個笑,舉杯相敬。
“多謝姑娘的美味佳肴,敬姑娘一杯。”
含香莞爾而笑,不含糊,仰頭灌下一杯酒,隨後,她又替鷲之斟滿,笑着道:“這杯我來敬公子,多謝公子相救。”
“區區小事,不必掛齒。”
鷲之抿酒入喉,接着夾了一筷子雞油炒青菜填肚子。雖說他舉止略“豪放”,但識人無數的含香看出些端倪,旁敲側擊問:“董公子,看您並非池中物,不知祖上何處?”
鷲之被屋裏的香、杯里的酒熏得微醺,開口想要說起自己來歷,可不知怎麼的,舌頭一轉,他道:“我祖上為官,如今在文縣落戶,先前我也說了,只因我是庶齣子,不討大哥喜歡,所以來到此處過活。”
話落,他作出一副鬱郁不得志的模樣,仰頭灌下酒,接連嘆氣。
小丫鬟被他的“實在”嚇到了,凡到醉紅樓來的男子哪個不吹牛?哪怕是掏大糞的,也會說自己管大片茅廁,是糞坑之王。這鷲之倒好,報了家底不算,還說了自己低微身份,簡直太折自家小姐的身價了!本來小丫鬟還對鷲之有幾分敬重,一眨眼就使勁翻白眼,恨不得把他趕出去。
好在含香不嫌棄鷲之,待他依舊溫柔如水,不說他的身份,誇起他的樣貌來。
“公子勿妄自菲薄,我瞧公子舉止大氣,待人彬彬有禮,想必將來定會飛黃騰達,唉……只不知到時公子還會不會想起有我這麼個人……”
說著,含香垂眸,露出顰眉嬌態,實在惹人愛憐。鷲之頓時覺得臉面有光,好像瞬間被激發出無限潛力,堅信自己會有這麼一天,不過……他本來已經很騰達了,如今他只求自己能飛回原位就好。
鷲之在心中嘆息,表面上還是謝了含香這番肺腑之言。二人喝過一壺酒後,含香興高采烈地說:“公子,我還有一道大菜,請公子品嘗。”
“哦?”
鷲之對此來了興趣,很想嘗嘗她所謂的大菜。含香使了一個眼色,小丫鬟接過後就出了門,沒過多久端了兩盞湯盅進屋了。
這湯盅剛剛出爐,頂上還冒騰騰熱氣,小丫鬟先將一盞盅端至鷲之面前,隨後把另一盞湯盅擺到含香眼皮子底下,接着她便乖巧地退居旁側垂手待立。
“公子,這是我的拿手菜,外面可嘗不到哦。”
含香一邊說一邊小心揭開盅蓋,一股熱氣伴着異香撲面而來,鷲之低頭一看,湯色清澈,裏面有個拳頭大的粉嫩獅子頭,湯麵上則飄了兩根綠油油的小青菜。
色香俱佳,只差味道了。鷲之食指大動,持起小勺想要嘗口湯頭,他小心翼翼把滿滿一勺湯放唇下,吹散熱氣剛想把它往嘴裏送,突然就聞到一股怪異的腥味兒。
鷲之不由擰起眉,嗅下勺子裏的湯,再看看盅里的粉嫩肉團兒,不知怎麼的一下子沒了胃口。他看看含香,含香倒是吃得津津有味,櫻桃小口一吮,喝了口湯,再貝齒輕咬,抿下一口肉。隔了半晌,她才注意到鷲之沒吃。
含香蹙起柳眉問:“這湯不合公子胃口嗎?”
鷲之嘿嘿笑了笑,回道:“天太熱,葷湯未免油膩了,我平時倒一直愛吃素湯。”
“啊,這點我倒不知,要不我再幫公子準備一例?”
“不用了,不用了,我今天已經吃得很飽了,多謝姑娘美意。”
話落,鷲之看了眼那碗湯,拿盅蓋小心翼翼蓋上了。
一頓謝宴就這麼結束了,臨走之時,含香異常溫柔可人,使着眼色說要鷲之常來做客。鷲之表面上答應了,不過心裏想這種地方他無福消受,誰讓他眼下窮得連銅板聲音都敲不出來。
含香說要送鷲之一程,鷲之幾番推辭都沒能打消她的念頭,持意要送他。鷲之無奈,只好讓美人相陪。含香換了套素裙,與鷲之出了醉紅樓。
含香是朵解語花,上懂天文,下知地理,而鷲之活了幾千年,自然知道的也多,二人聊了一路不覺得膩,反倒有些心靈相犀之感。
好久沒與人相處這般融洽,鷲之如得一知己,頓時覺得痛苦的凡間游有了丁點兒希望,不知不覺之中,他與含香靠得近了。然而就在這麼個微妙時刻,突然一道黑影衝到了鷲之面前,鷲之還沒看清,亮晃晃的菜刀就劈了下來。
我咧個去!鷲之幾乎嚇破膽,緩過神后他眼明手快往旁側閃,菜刀落了個空。
“你誰啊,我和你無冤無仇,幹嘛拿菜刀劈我?!”
鷲之對着看不清的黑影怒喝,黑影不回答,一邊瘋子似的大叫一邊提刀衝來,似乎不把鷲之腦殼劈爛誓不罷休。
混亂之中,含香急了,大叫着“救命!快來人救命!!”
鷲之躲過幾次毫無章法的攻擊之後,背貼着牆氣喘吁吁地打量行兇之徒。原來這個年青男子,瘦得只剩層皮了,他頭髮散亂,雙目通紅,見到鷲之就像見到殺夫仇人。
在含香的叫聲下,圍觀人越來越多,可大家對瘋子沒折,只好在旁打嘴仗,叫人找衙吏,又勸瘋子別動粗。
那瘋子天不怕地不怕,以刀指着鷲之,大聲怒罵:“我就知道是你這王八羔子!就是你搶了我的含香!就是你!”
什麼?鷲之聽了微怔,他與含香認識沒多久,哪來搶人之說?而含香似乎認出兇徒,尷尬地以袖半遮面。
無意之中,兇徒看見了含香,深陷的黑眼珠子頓時閃出光亮,就如狗見了骨頭、貓見了魚,一下子撲了過去。
“含香,是我……李二郎啊,你不認得我了嗎?”
兇徒落了手裏的菜刀,猛地抱住含香,光天化日之下,他連臉皮子都不要了,噘起嘴要啃人家的小臉蛋兒。他就和骷髏似的,頰幫子幾乎沒有肉,只剩層皮在動。含香怕得瑟瑟發抖,忍不住大聲尖叫起來。
此時,鷲之惱了,莫明其妙被人在街上砍,還要被人圍觀,這個死病秧子難道不知他身份很尊貴嗎?!
作為一條有脾性的龍,鷲之掀起袖管,一把揪住了兇徒后衣襟,如拎只小雞似的把他給拎了起來。兇徒不忘含香,兩手鉗制住她,好像不肯放到獵物的大閘蟹,一番張牙舞爪。畢竟,他的力氣沒有鷲之大,最後不得不鬆手,然而這手一松,戾氣就上來了,兇徒彎腰想去撿菜刀,要把鷲之砍得稀巴爛。
鷲之眼尖,抬膝踢腿,一下子把菜刀踹飛老遠。兇徒沒了武器,氣急敗壞,竟然使出娘們手段,張嘴狠咬鷲之手臂。他就和瘋狗似的,鷲之真怕被他咬一口得犬瘟,鷲之躲閃一番,趁機脫去鞋,一把塞到他嘴裏。
旁邊響起鬨笑聲,兇徒瞪出通紅的眼珠子,嘴裏叼着鞋,惡鬼索命般地掐上鷲之脖子,也不知這麼瘦弱的手哪裏來的力氣,鷲之被他掐得差點斷氣,死活都掙脫不了。
千鈞一髮之際,官府的人來了,他們撥開人群,一左一右架起兇徒,順便拔去他口裏的鞋。兇徒不解恨,張牙舞爪,先是痛罵鷲之橫刀奪愛,后又忙着朝含香表白心意。
“含香……我喜歡你啊!你可知我為了你散盡家財……含香,你為何不願見我,含香!!!”
兇徒一路哀嚎,哭得像個小娃子,吃不到心愛的糖,乾脆耍無賴,倒地撒起潑。官府衙吏可沒好耐心,當街一頓胖揍,把他打得鼻青眼腫后,再拖去衙門。
一場虛驚止於此,鷲之看看自己的鞋,嫌棄那人嘴臟,可是他又不願只穿襪子回家,想了會兒勉為其難地套上了。
看客作鳥獸散,含香戰戰兢兢地走了過來,粉嫩的頰上掛了兩行淚痕,可憐得讓人心疼。
“公子,你沒事吧?”
含香不望關心鷲之,鷲之大方一擺手,說:“沒事,沒事。”
含香垂眸抿起嘴,靜默半晌才道:“真沒想到連累公子了。那人曾到醉紅樓來過,可總是做些出格的事,幾番來往之後我不願見他,他竟然這番作為,公子……是我的不是,是我害了你……”
說著,含香垂淚。鷲之於心不忍,輕聲勸慰:“這世上稀奇古怪的人多得去了,你別把這些人往自個兒身上攬,如今他入衙門,也會太平一陣子,不過你以後出門還是小心為妙。”
含香聽后抿起粉嫩小嘴唇,重重地點起頭,接着她半羞半澀地看了鷲之一眼,說:“公子,我送您回去。”
鷲之一聽連忙擺起雙手,推辭道:“不必了,姑娘也受了驚,你還是早點回去吧,再說我還得買點東西。”
含香沉思片刻答應了,走之前,她千叮萬囑,依依不捨,弄得鷲之頗難為情。美人走遠,鷲之長長地舒了口氣,低頭看看鞋上的幾個牙洞,搖頭苦笑。
這都算些什麼事啊?!
回家之前,鷲之去了魚鋪,拿出僅有的銅板買了幾條小魚,他自個吃飽了,家裏還有隻貓餓着呢,至於鬼兄……哼,幾天都不知道死哪兒去了,鷲之決定不去理他!
一到家,鷲之先把魚放入水缸,然後裡外晃了圈,竟然沒見妙兒的身影。這呆貓有點蠢,老是要闖禍,時不時地還要氣他,鷲之為了罰她,就讓她在家不許隨他出門,妙兒自然鬧過脾氣,鬧好之後也不知去了哪兒。
此時,妙兒正在小河邊與秦軒幽會,其實也說不上幽會,鷲之出去玩了,把她一個人扔在家裏,百無聊賴之際,她便來到小河邊玩耍,恰巧又遇到了秦軒。
妙兒喜歡看秦軒笑,他一笑幽黑的眼珠子裏就會閃出星星來,鷲之的眼睛也會閃星星,不過大多時候,他都是一臉嫌棄的模樣,看起來沒有秦軒和藹可親。
秦軒能吹一手好笛,幾支曲子串連在一塊,他都沒怎麼喘氣。妙兒兩手托腮,安靜地聽着,一曲終了,她高興地拍起小手,毫不掩飾喜愛之情。
秦軒莞爾一笑,問:“喜歡嗎?”
妙兒點頭如搗蒜,冒出星星眼,十分崇拜地看着秦軒。微風起,頭頂上樹葉沙沙作響,明媚艷陽穿過葉縫錯落而下,如雨如絲灑在秦軒身上,他的人就如他的笑一樣絢目。
妙兒迷花了眼,她看着他蒼白的肌膚,再看看他纖細的手指,她那單純的小腦袋就以為道士都長得像仙似的。
妙兒突然伸出爪子摸摸他的手,他的手很滑很嫩,和自己差不多。秦軒對於她這奇怪行為一笑而過,甚至還把手伸過去點,好讓她摸個夠。
妙兒也不客氣,從他的手背摸到手指,心裏偷偷地拿他和鷲之做比較。鷲之也有雙好手,光滑似錦緞,不過他的手比秦軒的厚,握上去溫暖且有種安全滿足感,相比之下,秦軒的手就單薄了,隱約還有些寒意。
鷲之指甲修得短,指尖方方的,而秦軒的指甲很長,指尖尖細,像個女人。妙兒不由自主看起自己的手,她的指甲也很長,“噌”地伸出來,還閃起鋒利寒光。或許是被看得不舒服了,秦軒把手縮了回去,然後從懷裏拿出一隻蘋果遞上。
“這是我早上剛摘的,很新鮮。”
妙兒不喜歡吃素,但她一想到如今自己是個人,便猶猶豫豫地接過小蘋果,“嘎嚓”咬了一口。
秦軒看着歡喜,好似在逗自己女兒般,認真地看着妙兒吃下一個蘋果,然後掏出塊帕子幫她抹嘴。這麼一刻,妙兒就覺得秦軒要比鷲之好太多。
不過秦軒再怎麼好,妙兒還是想鷲之,她抬頭看太陽快下山,就說想要回家。秦軒輕聲問她:“你家在哪兒?”妙兒轉身指了個方向,毫無保留地告訴秦軒,自己住在破茅屋裏。之後,妙兒就同秦軒道了別,秦軒似乎很喜歡她,笑着邀她常來,妙兒也喜歡他,點頭答應了。
妙兒回家時,鷲之已經把魚蒸好了,遠遠地就聞到魚香,妙兒心裏騰起一股暖意,她想不管鷲之再怎麼壞、嘴巴再怎麼刻薄,待她好的時候還是挺好的,她決定以後要聽鷲之的話,盡量少胡鬧,可是當她靠近鷲之時,這念頭瞬間煙消雲散。
之之身上有別的香味,之之出去見女人了!
人們都說貓的耳朵靈,其實貓的鼻子也很靈,所以妙兒一近鷲之身,就知道他去哪裏混了。這股子馥郁的香氣蓋過了魚香味,讓她很不高興。
妙兒嘟起嘴,無視鷲之辛勞成果,走到牆邊蹲下看老鼠洞了。鷲之沒看出她在生氣,只看出她無理取鬧,想想自己一天跑得累,回來蒸魚給她吃,她還不領情,一氣之下就把魚給吃了,只留了副魚骨架。
妙兒生了會兒悶氣之後餓了,肚子咕嚕嚕直叫,想想吃比生氣要緊,也就不再鬧性子,去找她的魚吃,然而桌子中央的大盤子裏,只有兩副魚骨架。
妙兒氣瘋了!
作為一隻剛化人形的貓妖,妙兒愛憎分明,投喂好不好、鏟屎勤不勤快,就是她判斷人好壞的不二標準。
鷲之把她的魚吃了,鷲之實在太壞了!妙兒喵喵嚎叫,兩手胡亂抓舞,而鷲之見了不屑一顧,心裏只有兩個字:活該!
妙兒在暴怒之下,看到了鷲之臉下幾分得意,而這得意激發了她體內的獸心,她想既然你吃了我的魚,那麼我就把你吃了!不容分說,妙兒就張牙舞爪地撲過去,一口咬在了鷲之的下巴上。
“哎呀!”
鷲之始料不及,驀然發出一聲慘叫,而妙兒的牙就釘在他小方圓的下巴上,嗓子裏還滾出“呼嚕嚕”的聲音。
“你這死貓,還不鬆口!”
鷲之也怒了,自個兒忙裏忙外,為她鏟屎餵食,沒想她竟然咬起主人來。推搡幾番,好不容易把釘在下巴上的牙拔掉,妙兒不死心,見機又咬上鷲之的右頰,弄得他滿臉口水。
“魚!我的魚!你還我魚!”
提到“魚”妙兒口齒伶俐,不怕鷲之聽不懂。鷲之手抵上她腦門心,身子拚命往後仰,十分吃力地狡辯道:“是你自己不要吃……怪我幹嘛……”
“壞!你壞!”
“你才壞!你這沒良心的臭貓……”
……
兩人扭作一團,從榻上滾到地上,再從地上滾到桌上。妙兒牙口好,把鷲之咬得哀叫,可半天撕不下一塊肉。
餓!越來越餓了!鷲之的香濃氣息直衝鼻子,可是她吃不了。妙兒獸性大發,嘴張成不可思議的大,要把鷲之整個腦袋吞到嘴裏,可惜她的嘴又不夠大,在鷲之腦心啃老半天,只啃到一嘴頭皮屑。
鷲之意識到了這貓想把他吃掉,又氣又恨又哭笑不得,心裏念叨:這蠢貓憑什麼整天想把他這條尊貴的龍吃了?不就是利牙?老子也有!
終於,鷲之反撲了,亮出幾顆尖牙去咬妙兒,妙兒可從沒想到鷲之也會咬,嚇得身子一縮,隨後驚跳起來,瞪大滾圓的眼,豎起頭髮絲。
“好你個死貓,膽子越來越大了!”鷲之伸出兩指在妙兒腦門上彈了個脆響。“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龍王九太子,顯出原形牙齒利得能嚇死你,你還想吃我!你這蠢貓!”
“啪、啪、啪……”十下,鷲之毫不憐香惜玉,把妙兒的腦門彈得通紅。妙兒覺得委屈,他出去滾了圈帶回來女人味不說,還把她的魚都吃光了,這日子沒法兒和他過!
妙兒下了狠心決定離家出走,調頭一竄就沒了影子,鷲之也在氣頭上,摸着滿臉口水,叫囂道:“出去就別再回來!做你的野貓子去!”
話音剛落,門處飛來一個鞋板,差點砸到鷲之腦袋上。這臭貓的脾氣還真大!
門外一陣淅索動靜后,妙兒徹底沒聲了,鷲之不想管她,嘴裏念叨:“走了好!走了我就清靜!”隨後,他把盤子裏的魚骨頭扔了,收拾了屋子之後,燒了一大鍋水準備把自己好好洗下。
以前在水晶宮裏,浴池子比這棟破屋還大,眼下鷲之只能委屈地坐在大木桶中,拿個葫蘆瓢勺水淋身子。妙兒的口水有股魚腥味兒,好在鷲之常年活在海里,這點腥氣對他而言不算什麼,只是他恨死這黏滑的液體,直叨噁心。
鷲之洗澡洗得精疲力竭,收拾好殘局,他便躺到榻上閉目歇息,然而不過一會兒功夫,他就入了夢鄉,夢到了許久不見的故人。
這位故人叫小乞,在很久很久以前,鷲之喜歡她。那時鷲之正與龍王爹鬧脾氣,離家出走至凡間,一時窮困潦倒,在某個下雨天他就在小巷裏偷了把,沒想一偷就偷到了小乞身上。
被人抓個現行,鷲之很羞惱,他以為會挨頓胖揍,沒料她竟然給他幾個銅板,讓他去買碗面。
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喜歡上的吧……鷲之一直想搞清確切時間,可想了幾百年還沒想通,因為初次見到小乞時,她可是副男兒打扮。
當年鷲之與小乞意氣相投,在不明對方性別的情況下還與她洗澡,拜了關二爺。鷲之喜歡她的豪爽,喜歡她為朋友兩肋插刀的義氣,得知她是女兒身後,他更是喜歡的要命,直至如今想到小乞時,他的心還會隱隱作痛。
天下無不散筵席,有一種筵席叫死亡。
鷲之沒想到小乞會死,雖然他知道凡人命不長,但是他沒想到小乞會在如花似玉的年紀慘死在他面前,就因為此,他再也沒原諒那隻薄情寡義的狐狸精,因為小乞是為他而死。
這段過往,鷲之不願念起,然而可怕的噩夢總會趁虛而入,他又看到小乞側躺在石椅上,嘴角淌血,腹腔被魔物掏空,吃得一乾二淨。他沒來得及救她,如果能早到一步,小乞就不會死,他沒能原諒那隻狐狸精,同時也沒能原諒當年柔弱不堪的自己。
一陣寒風吹過,鷲之忍不住打個冷顫,他從夢裏醒來,睜眼看了看破舊冷清的小茅屋,忽然之間他覺得很寂寞,天地之間彷彿只剩他一個,沒有關心沒人疼愛。
鷲之抿了下嘴,舌尖有點苦,他消去睡意起身穿衣,努力忘卻那段往事。“嘩”的一記,缸里傳出水花聲,其實裏面還有兩條大活魚,是妙兒的飯食。
鬼兄不知去了哪兒,妙兒也不在了。此時此刻,鷲之很想他們,他彎腰撿起地上繡花鞋,擺在掌心看了會兒,原來妙兒的腳這麼小,還不及他一雙手大。
貓的腳小嗎?鷲之被這題難住了,他平時並沒怎麼在意那隻呆貓,哪會知她腳大還是腳小。鷲之側首看向窗外,天黑如墨,還有陣陣狼嚎傳來,他想:小呆貓會不會害怕?
其實此時的妙兒是有些害怕,只是她怕的不是狼嚎,怕的是迷了路。妙兒是只沒啥骨氣的貓,吵過嘴、發過脾氣后還是覺得呆在鷲之身邊安逸,想要回家時卻發覺不認得路了,前後左右都是林子,而且每棵樹都長得差不多,她在原地轉了好幾個圈,實在不敢亂走了。
月淡星稀,林中影影綽綽,一切都顯得極為不真切。妙兒找了處空地坐下,隨手拔了根草放嘴裏嚼。在不久之前她就是亂嚼草而得了人身,這草是危險的玩意兒,她一點兒都沒長記性。
妙兒咽下澀嘴的汁液,想念起破屋裏盛水的碗,每天鷲之都會把這碗洗得乾乾淨淨,然後盛上清涼可口的井水給她喝,有時他會買來西瓜,弄出點汁來放在碗裏。其實鷲之對她蠻好,比原主人鬼兄愛乾淨,經常幫她洗頭洗臉,還教她怎麼做人。
念到這些,妙兒越發想念鷲之了,她環顧四處,巴望着鷲之能來找她。功夫不負有心人,她突然看到南邊有點光亮,欣喜之餘,妙兒彈起身子,卯足勁往那處跑,她終於跑出林子,可是沒有看到鷲之。
“小姐,小心。”
妙兒看到一個小丫鬟扶一姑娘上馬車,那姑娘的輪廓頗眼熟,可惜光線太暗,妙兒實在看不清她的模樣。
一會兒功夫,馬車就駛遠了,妙兒茫然四顧,只見不遠處有座房子,看來比破茅屋大,房子靠頂還掛了大木牌,大木牌上有三個字,她不認識。
這是哪兒呀?妙兒滿腹疑問,躊躇半晌忍不住上前敲人家門,約莫小半炷香功夫,終於有人前來應門,妙兒有點慌神,她摸摸頭髮,再摸摸臉,確保自己眼下是個人樣。
朱紅開了,妙兒更加忐忑,心想該怎麼和他們說自己迷了路,想要回去。正當想好說辭,門縫中露出的臉一下子把她給弄懵了。門后,秦軒驚詫地看她一會兒,輕聲問道:“妙兒,你怎麼在這兒?”
原來這棟漂亮的宅子就是白雲觀,秦軒曾說自己在白雲觀里住,今天被妙兒誤打誤撞碰上了。看到熟人,妙兒又驚又喜,一下子全忘了要說什麼,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
秦軒悄悄地打量了她一番,只覺得她有點狼狽,頭髮亂糟糟,鞋也掉了一隻,他不由緊張起來,又問:“你該不會遇到歹人了吧?”
妙兒聽懂了這話的意思,急忙搖搖頭。秦軒大鬆一口氣,舒展了眉眼,隨後他打開朱門請她進去。
“快到裏面去吧。”
妙兒點起頭,然後入了白雲觀。白雲觀不算大,前院供道家天尊,後院住人。妙兒跟在秦軒身後沿廊道直接入後院,沒能和幾位天尊打照面。
秦軒將妙兒帶入客房,在白雲觀里客房只有一間,妙兒進去的時候就覺得香氣馥郁,就跟鷲之身上的一樣。
秦軒沏了杯茶遞到妙兒手裏,妙兒正好口渴,咕嚕嚕地喝了底朝天。秦軒見她都快把杯底舔了,便笑着問她:“晚上有吃過東西嗎?”
妙兒很老實地搖起頭,想到剛才和鷲之打架,她又傷心地吸吸鼻子。
“你想吃什麼?”
“魚……”
這倒難住了秦軒,他哭笑不得地擰起眉說:“我不吃葷腥,要不我幫你下碗面吧。”
雖然不知道面是什麼,不過只要能填肚子,妙兒都很努力地點頭。秦軒讓她稍坐片刻,隨便轉身出門,過了沒多久,他就端了一碗面進來了,小心翼翼地擺到妙兒面前。
清湯掛麵,上面飄了兩根青菜,妙兒也不去管魚不魚的,拿起夾子就往碗裏挑面吃。鷲之時常嫌棄她用筷子不利索,有時還會打她的手,讓她記得怎麼用筷子,經過這段日子特訓,妙兒筷子用得比以前好,但在常人眼裏還是略有怪異。
秦軒察覺到了這點怪異,不過沒有當面揭穿,待妙兒吃好面、收拾好碗筷,他就溫柔地問起事情原由。
秦軒是個聰明人,觀察細緻入微。妙兒從他墨眸里看出些許異色,心慌緊張地咽了口口水。她不能被別人知道自己是只貓,所以她就借用三夫人的事,結結巴巴地編了自己凄慘身世。
“小時候我娘把我賣了,如今我跟着一個人做丫鬟,那個人壞,老是罵我,還不給我吃飯……我肚子餓,然後就跑出來了,半路上掉了一隻鞋。”
說著,妙兒硬擠了幾滴眼淚,好讓這個故事可信度高些。秦軒果然相信了,眼中冒起怒意,俊俏的眉擰成一股麻繩。
“豈有此理!怎麼會有這般惡人,連個小丫頭都欺負!”
他邊說邊猛拍了下桌子,“呯”的一聲,叫妙兒心頭一顫兒,她想起鷲之偶爾木訥的傻樣,忽然覺得有點對不住他。
“你住在哪兒?明天一早我去幫你去說理,好讓這家子人別再欺負你。”
秦軒辭嚴義正,而妙兒越來越心虛,頭搖得像撥浪鼓,口中直念叨:“不好……不好……”
秦軒略有不明之處,半低下身問:“為何?難道是怕那戶人家打你?”
“不,不是……”
妙兒眉蹙得緊,像是有難言之隱,秦軒見之也不忍心逼問,便軟了幾分語氣說:“既然你不想多說,我也就不問了,今天你就在我這兒好好歇息,明日我把你送回去,你看如何?”
其實妙兒已經想回去了,不過聽秦軒這麼說,她也不好意思拒絕,想了會兒就點點頭。
秦軒莞爾而笑,俊眸如星,閃得妙兒頭暈。他退出門外,不一會兒又有個小道童進來送水送盆,一口一個“師父吩咐”。
對於人的年紀,妙兒還是有點感知,秦軒看起來與鷲之差不多大,竟然已經做人家師父,看來他本事不小。
想到此處,妙兒更是驚慌難安,生怕別人看穿自己的原形,然後把她壓到塔下。妙兒不由坐安難安,看看穿外歸心似箭,最後她趁人不注意,開了門偷偷地溜出道觀,準備自個兒摸回家去。
一出道觀,妙兒渾身輕鬆,可是她不辭而別,總覺得對不起秦軒。她回頭看看觀雲觀,再想想自己要被壓在塔下,不由打個哆嗦,按原路摸回去。
妙兒走了沒幾步,忽然見前方有光亮,她警惕地躲到樹后,睜大滾圓的眼直勾勾地看着。一個熟悉的身影落入她眼帘,只見鷲之手提燈籠,小心翼翼地叫着:“妙兒~~妙兒~~你在哪兒~~”這嗓子像是故意卡着,不敢放大聲音。
鷲之就這樣叫喚三四次,倒把一頭狼給叫來了,“嗷嗚”一聲,嚇得他手一顫,燈籠都掉地上,當他撿起后抬頭,眼前就多了個人,陰森森地杵在那兒,差點又嚇倒他一次。
鷲之努力鎮定,隨後提起燈籠一看,沒想到竟然是他找了半天的妙兒。妙兒立在原處,鼓着腮幫子,眼中淚盈盈欲滴,她沒想到鷲之會來找她。
“真是的,半夜三更不回家,還讓我出來尋你。”
鷲之開口就抱怨,伸手就給她個彈指,絲毫沒見人家姑娘感動得不行。話落,他從懷裏拿出一隻繡花鞋扔在地上,嘀咕道:“連鞋都沒好穿,還跑這麼遠,你腳丫頭是鐵做的呀?快,穿好,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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