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鬼戲(十八)
鷲之一個箭步竄到姑母身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她拉到身後護着。姑母年紀大了,手腳不利索,鷲之用力拽時,她不由輕哼了聲,“鳳哥”聽到這聲,立馬緊張起來,直指鷲之道:“你若敢傷她,我定將你搓骨揚灰!”
鷲之理直氣壯挺了回去:“傷她的是你,不是我!你這食人的妖怪吸魂魄為生,姑母陽壽都要被你折騰盡了!”
話落,“鳳哥”無語反駁,臉色一陣白一陣青,他自知說不過鷲之,伸了手轉向姑母。
“蘭香,過來,到我這處來……我們一起過日子,好好地過日子。”
姑母見狀皺起眉頭,她蠕了唇欲言又止。就在這個時候,鬼兄拉來的老翁突然開了口中,萬分驚訝地喚了一聲:“蘭香?!”
姑母聞聲回眸,見到老翁疑惑半晌,那老翁起初興奮,然隔了沒多久他面露愧色,以袖遮面往後退了半步。
姑母似乎認出他了,瞪圓了眸子,顫着唇說不出話,鷲之見狀連忙攙扶,他想要吐露真相卻又不想傷老人家的心。
“姑母,我們回去吧,這麼晚了你也定是累了。”
鷲之好心勸她,雖說他不一定打得過“鳳哥”,但把姑母平安送回去還是有幾分把握。沒想姑母掙開了他的手,鷲之一個踉蹌往後退了小半步。
“我不走了,我好不容易等到‘鳳哥’為何要走?”
姑母突然變臉,讓眾人摸不着頭腦,老翁聽完這話更是羞愧,他挪開遮臉的袖往姑母看去,然後他再看看立在不遠處的“鳳哥”頓時驚詫。
“鳳哥”與老翁一對視,漂亮的臉蛋頓時開裂,一片接一片碎落在地,露出了原貌——人偶燈上的人偶面,臉扁平,眉眼口鼻皆是墨筆所畫。
“啊!”老翁被嚇到了,連連後退嚷着要回去。幸虧鬼兄拉着他,若不然他就倒地上摔斷幾根骨。
“果然是泥鬼,哼。”
鷲之不屑輕哼,在他眼裏這泥鬼是最下等的鬼怪之一,不過是得了丁點兒精氣,就化作人形危害人間,被他的口水一澆就化,一點兒都不經打。隨後,他勸姑母道:“姑母,您瞧,這不是鳳哥……真的鳳哥在那等你呢,和我回去吧。”
鷲之指向身後老翁,姑母狠狠地打量其一遍,他穿得單衣料子好,鞋也是好鞋,哪像當年窮困潦倒的鳳哥。
姑母搖搖頭,轉頭看向泥鬼,剛才泥鬼使完了精氣,此時也無力再戰,他立在原處,畫上去的眉眼始終在笑,可是一滴水從眼角落下,染花了腮上紅脂。
姑母狐疑不決,兩頭看看無從下腳,鷲之心裏哀嘆孽緣,看來不斬斷是不行了,思量許久,他還是決定做這個惡人了。
“姑母,我本不想告訴你,但是老天爺設此劫,不解不行。其實鳳哥沒死,這麼多年他都住在王家鎮隱姓埋名。”
說著,鷲之朝老翁看去,老翁無地自容,怯怯地看了眼姑母又把頭低下。
“四十多年前結的緣,今日也該了斷,解鈴還需系鈴人,鳳哥,說句話吧。”
鬼兄突然摻和進來,吐字文縐縐,終於有這麼一回他算幫上了忙。老鳳哥聽完這話,顫巍巍地走到姑母前面,幾番欲言又止。
姑母看了他一會兒,直搖頭道:“他不是鳳哥,不是。我喜歡的鳳哥情深意重,敢做敢當……他不是……”
“蘭香!”老鳳哥突然發出哀嚎,老淚縱橫,口中喃喃道:“是我對不起……對不起你啊……這麼多年我一直心懷愧疚,可是不敢來找你,如今我們都已老了,這話再不說怕也來不及說了呀。”
一段痛苦自責后,老鳳哥緩緩道出當年隱情,原來當初李家大哥並沒把他摔死,而是給了他一筆錢讓他走,條件就是永遠別回鎮。鳳哥收下了,隨後逃之夭夭,而李家大哥為了讓李蘭香死心,就讓人編了段子,說鳳哥落崖死了。
有時候段子傳久了,就會越來越離譜,之後這段子就演變成李家大哥行兇,把鳳哥摔死,還衍生出李家大哥看到鳳哥與蘭香同睡一榻,故惱羞成怒的橋段,害得李蘭香成了臭狗屎,人見人躲。
李蘭香的確是沒了清白,這點鳳哥很清楚,可他怕死,不敢再招惹五大三粗的李家大哥,而且他還怕被李家知道他取人初紅的事,怕會真的被人摔死,所以他就隱姓埋名到了隔壁鎮上過活了。
由於他長得好,在酒店裏做活計時被一個綢布莊的寡-婦看上了,那寡-婦施了恩惠把他帶到宅子裏,在那處他吃得好、活得好,還摸到不少做生意的門道,寡-婦死後分了點銀子給他,他便以此另起爐灶,開了一間綢布店娶了新婦,當上了綢布店的東家,而他的生命里再也無李蘭香這個人。
興許人老了總會惦記過去的事,午夜夢回,鳳哥總會夢見俏美的李蘭香,手持彎刀救他賊手之下,這激起了他的良心,特地派人去打聽李蘭香的消息,沒想四十多年她仍孤獨一人,每天坐在他們相約的茶館等他歸。
說到此處,鳳哥已是泣不成聲,連連說:“是我負了你。”
先前鷲之一知半解,只以為鳳哥落崖大難不死,怕李家大哥尋仇才找個地方躲,沒想到事實真相比這個還要殘忍,鷲之不由后恨,恨自己不該捅破這層紙。
鷲之擔心起姑母來,他怕姑母傷心,走上前攙扶住姑母,沒料姑母比他想像中平靜,看着鳳哥的眼毫無波瀾。
“他不是鳳哥。”
姑母低聲而道,這異樣的沉穩倒讓鷲之更心慌,鷲之一下子口拙起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姑母就趁他愣神之際,撒開了他的手,走到泥鬼身邊。
“他才是我的鳳哥……我等了四十多年的人……”
話落,姑母嫣然一笑,本是張六十多歲的老臉,一下子變得光彩無瑕,整整年輕了四十多歲。姑母拉住泥鬼的手,從袖中掏出帕子,將他臉上的淚痕拭乾。這妙手一抹,泥鬼平扁的臉立馬恢復了原樣,成了年輕時的鳳哥。
這回鷲之傻了眼,他沒想到姑母自投泥鬼懷抱,看他倆手拉手,他就知道姑母徹底回不來了。
那泥鬼開心地笑了,一雙眉眼頓時有了神采,他說:“我是真的喜歡你,記得那年你把我從地上撿起來細細擦拭,還問我疼不疼。有次,我看到你穿新襖裙,上面綉有芙蓉花,一笑起來比仙女還美,那時我就向天起誓,定會好好愛護你……我等你也等了四十多年了,你與我就住在這兒,我們好好過日子。”
這番話情深意重,姑母嬌羞垂眸,抿着小嘴點起頭,泥鬼高興,立馬抱住她轉了好幾個圈。
鷲之見狀心裏不是滋味,不知該喜還是該憂,這時,姑母回眸朝他莞爾而笑,眼波如水,笑顏如花,正是當年傾倒萬人的李蘭香。
“多謝你了,這四十多年沒算白等,他終究還是回來了……”
姑母想同她鳳哥在一起,不願枉費這四十多年的苦等,但是泥鬼是鬼,她豈能安生?鷲之躊躇不決,左右為難。
老鳳哥喃喃了一聲:“蘭香。”姑母未看他半眼。
此時姑母的眼裏只有泥鬼,她拉着泥鬼說:“你讓他們走吧,他們的路還長着呢。”
泥鬼回道:“我本無害人之心,只要他們保證不來招惹我,我自然放他們走。”話着,他看向鷲之,肅然道:“我只會收死人魂魄,不會動生人之靈,你放心吧。”
不管是死人還是活人,泥鬼以魂魄為食自是惡靈。鷲之兩手握拳,想想不甘心,他又要勸姑母,可還沒開口,姑母便道:“好侄兒,你帶他們快些走吧,到了那裏別忘了關照我的侄子,少作惡事多行善,這樣我也就無牽挂了。”
話音剛落,突然眼前起了迷霧,鷲之看不清忙喊姑母,姑母未應聲,待鷲之再睜開眼時,他身至房中,桌上的人偶燈滅了,妙兒趴在一旁睡得香,之前一切就如庄公夢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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