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第一百一十六章
楊弘毅去琅琊新港是為了公務,他需要帶隊押解一批犯人到琅琊新港去做苦役。
一般情況下,這種押解犯人的工作是用不着他一個五品大員來乾的,只是這次情況特殊,這批犯人的數量比較大,且他們的目的地又是皇帝相當重視的琅琊新港的工地,故而每到一處,都是由當地的武官來交接護送。
在過去的兩三年間,朝中大佬們因為琅琊港的興建問題一直掐個不停:支持者認為海運成本低廉且促進商貿,該建;反對者說如今南方沿海因為通商得利容易,沿海居民每每荒廢了田地,魯地乃北方糧食主產區,有個能停近海船的小港足夠了,萬不可修深港,修了深港,遠途的大船停靠的多了,生意好做,只怕百姓浮躁,會像南方那些地方的百姓一樣把田地荒廢了;更有保守派更進一步,直接便跳出來大喊着“海禁海禁”,堅持農業乃國之根本,商人是亂之根苗,恨不得把原有的港口都拿土填了種地才妙。
當然,其實最關鍵的問題還是錢,建設一個港口,顯然光憑沂州本地的那點稅收銀子是不夠的,而且這種大型海港的修建顯然不是只為當地服務的,這種大型港口起碼能輻射出去上千里。這種情況下朝廷是一定要有表示的。而這種往地方上砸錢的事情,無論多利國利民,京官們也甚少歡迎的——尤其戶部的一把手更是一聽這個話題立刻往保守派懷裏撲:不撲不行啊,國庫這東西,從來就沒有充盈過好么?倒是戶部的左侍郎覺得放長線釣大魚也挺好,港口建好了以後收稅肯定更多啊——可戶部的一把手尚書大人哪裏管這個,等能收稅的時候他早退休了好么?可掏錢的事情卻是現在啊!兵部的大佬們基本都是贊成的,琅琊港的軍事意義擺在那裏,他們的職業素養不允許他們反對。
這幾派人從前年頭吵到去年尾,年節期間消停了幾天,過了上元節又鬧將開來,眼見三派人車軲轆話沒完沒了,翻來覆去都是那麼點說辭,終於把皇帝鬧火了:朕每天一更睡三更起,雞還沒叫就跑到大殿上聽你們這幫人掐掐掐,是為什麼啊?你們掐出點正經事兒也就罷了,光這麼車軲轆話扯來扯去這有什麼意思?不就一港口么?掐了兩年還不夠,還準備給我拖到明年還是怎麼著啊?今年西北那邊雪災,東北這邊女真人摸到了長白山的南側了,哪朝哪代都要出來蹦躂幾圈永遠做反賊的白蓮教又蠢蠢欲動了,更別說淮河下游沿海那一片兒還有數十個州府飆風跟大水造成的百十萬災民還在等着救濟呢!這當口你們還在因為個港口嘰歪個沒完沒了,朕沒空跟你們羅嗦了,那麼大個山東硬是沒有個能多停幾艘遠洋海船的大港,像話么?建建建!錢的問題你們也不用嘰歪,戶部要掏錢,朕也從內庫掏錢出來,這樣你們還有什麼可說的?
今上在位三十餘年,龍威日重,她發了脾氣,反對者們也不敢繼續頂牛了:當然,這幾個大佬這麼容易屈服也是因為今年的特殊情況:就如皇帝所言,淮河沿岸及東部沿海數十個州府都遭了災。春汛跟飆風齊齊上陣,受災的人口數以百萬計,數十個州縣成為澤國,運河阻塞,官道垮塌,淮河沿岸地區成為橫亘在南北方之間的一道封鎖線,救災的糧食很難運進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南方並未受災的地區與北方的正常交通也受到了極大影響:運河給倒灌的淤泥塞住了,靠近東邊的州府就沒剩下幾條囫圇路……這種情況下海運的重要性就凸顯了出來:別的不說,走陸路的救災糧食還在泥窩裏轉悠呢,山東各府擠出來的救濟糧已經通過海運送到了地方,被港口附近的災民煮到鍋里了!而不得不在這個時候來往於南北方的遠行者更是紛紛轉到了海船上來。繞着圈子回到了北方,只是這樣一來,琅琊港不堪重負的問題更加明顯了:許多船隻只能在港口外頭停着,放下小艇送人送貨。
在這個當口還早阻止修新港明顯就是個政治不正確的問題,連最保守的海禁派也暫時退了:反正來日方長,海禁本也不是不許船兒入海,而是限制民間海運貿易!修個港口罷了,何必非要這當口跟陛下頂牛呢?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於是拖沓多年的琅琊新港的建設終於正式啟動。
琅琊新港雖然叫做新港,其實卻是在一個比現在的琅琊港更古老的港口的遺址上重建的。所以叫做新港,是因為畢竟這個港口已經廢棄了幾十年,人們已經習慣了管四十裡外的另一處港口叫做琅琊港,所以儘管是舊港口重建,人們還是管它叫做琅琊新港。
儘管琅琊新港這個工程是在原有的舊址上重建,但是這並不比新建一個港口容易多少:若是容易,當地的官府當日何必放棄這麼一個地勢適宜,水深足夠的好港,轉而在另一個並不算理想的地方重建港口?因為這港口重建太麻煩了!不是說地面上的碼頭建築不好建設,而是航道的清理實在是大問題。
琅琊新港的原身在三十多年前最動蕩的時期被毀,當時逃竄到海上的亂軍與大鄭的水軍在港口打了起來,幾個時辰的火炮轟下來,戰船被擊沉了無數也就罷了,還有幾艘來不及躲避的大型商船也轟的沉了海,更糟糕的是,一條裝了炮彈的補給船被火炮擊中,猛烈的爆炸把港口入剛處在最窄的航道邊上的石頭山崖給塌了一角,十幾丈高的山崖落下來大大小小數塊巨石,呼啦啦地掉到水裏,沉船與巨石,生生進入港口的航道下面造出了一片巨大的暗礁。原本足有六七丈水深的航道,這麼一通折騰下來,最淺的幾處人造暗礁離水面也就剩那麼一丈多高了:小船穿過去那是沒問題的,可大海船哪裏敢往這邊湊?也就吃水不過三五尺的漁船敢放心大膽地停靠,其他的,別說大型商船的,中等的艦艇都不敢往這邊湊。
其實清理航道這些活計,要只有沉船還好說,問題是沉船上頭還壓着巨石,最大塊的巨石足有兩丈高。又沉在水底,便是想要用拖船拖出來都不好下手。當時國事初定百廢待興,雖然當地很需要一個良好的港口,奈何被堵了水道的琅琊港實在太難清理了,時任沂州知府的鴻飛只得讓人重新選址,在別處又弄了個小些的港口使用……這一用,就是三十幾年。
建設新港,除了錢以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人力,清理航道這種活兒絕不是輕省活兒,甚至有生命危險:這年頭可沒有什麼水下測繪儀器,水中丈量作業全要靠人的!這種暗礁多多的海域,人下去了,一個不小心就再上不來了!便是不需要下水的活兒,也絕對不輕鬆,建港口啊,又是在這種到處都是大石頭的海岸上,基本全是高強度的體力活兒……對於百姓來說,放着輕鬆的日子不過,誰樂意來遭這個罪?當然政府工程,可以用徭役的法子解決,可問題是稅改之後,徭役是可以用錢贖買的,分到輕鬆的活計老百姓當然樂意去做,可你要讓人家跳到海里捆石頭,咳咳,那還是掏錢贖買好了!
當然這種問題難不倒我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她老人家大手一揮,把各地捂在監獄裏還沒送去流放地的重犯們中的一大批的服刑地改到了琅琊:大臣們又是一番恍然大悟:怪不得去年陛下會在個不是整歲數的壽辰里忽然一反常態的大赦天下,一批死刑犯改苦役,還遲遲不發佈流放地……感情在這裏等着啊!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死刑犯就算再赦免也免不了終身的苦役,而工程量巨大的琅琊新港的建設便成了除北疆,海南等邊遠地區以外的一個新的處置地。
因為是專門選出來做苦役的,所以這些犯人大多是相對身強體壯的暴力犯罪的犯人,他們的危險性可比一般犯人高多了,一批就有好幾百,各地的府衙哪裏有足夠的衙役來押送?動用軍隊也就順理成章了。
當然,這種危險性只是相對於普通人來說,對於楊弘毅這樣屍山血海里殺出來的大將而言,這麼幾百個最多也就殺過幾個人的犯人實在沒啥可怕的,他對這任務實在緊張不起來,以至於甚至把這趟出差當做了度假——還是可以帶着孩子的那種!
於是端午節的時候,黃鸝已經站在了琅琊新港的工地上,望着一望無際的大海,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