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椒花雨中
鬧劇散場,大多人再沒心思狩獵。到了禮法規定的日子,就回宮安置。
許久前埋下的酒出窖,雖然日子不夠長,稱不上佳釀。趙爰清嘗了嘗,還是南山水釀得最好。不由得恍惚片刻。
“微臣叩見陛下。”
“免禮。”
“謝陛下。”趙爰清起身,身後的以竹以木跟着站起來。
“微臣今日上門,主要是想跟陛下請辭。”趙爰清一揮手,以木端着一疊本冊放上去,“這些是微臣上任以來,所有的章程本冊。請陛下過目。”
“擱着。”齊彥銘頭都不抬,像在硃批。
“是。”趙爰清看他平靜,沒有旁的表情。繼續道,“微臣試了大齊的許多水,終於釀了這春風酒。酒的方子已經寫下了,一併放在章程里。”
“噢。”齊彥銘淡淡道。
“如果陛下覺得可以,就蓋上玉璽吧。”趙爰清把自己手中的摺子遞給他,心中從未有過的平靜,“請陛下過目。”
齊彥銘接過摺子攤開,也不看。直接拿過玉璽蓋上朱印,隨後扔給她,“拿去。”
“微臣謝陛下恩典。”趙爰清近乎是顫抖着接過摺子,連行禮都簡略了。就帶了以竹和以木回去。
從御書房出來,看宮牆圍起的白雲藍天,仿若隔世。趙爰清沉重地舒了氣,這算是終於自由了?
但不知為何依舊高興不起來。
齊彥銘等她出去,就扔了手裏的硃筆。廣袖一掃,滿案的奏章全部掉落。候在外頭的陸忠聽裏面好大一番動靜,嚇得不敢進去,生怕撞在陛下的怒火上。
他扶着桌案,面色陰沉,帶着狠厲。五指扣在木桌上,發出一陣聲響。
趙爰清回了府,打開箱子,裏頭堆着齊彥銘送她的所有東西。如今像清理遺物似的,一件一件看過去。
依稀能記住他期盼的表情,送東西時的忐忑不安,努力討好的樣子讓她忍不住悵然。終了合上蓋子,讓錢陸帶人搬到釀造局,準備離開時找人還給他。
這些瑣事一件件處理好,最後剩下的,就是下一任酒正的揀選。
“大人,不好了。”以竹氣喘吁吁地跑進來,“司正司的司正大人帶人圍了釀造局,眼下正堵在門口要大人出去。”
“有沒有說,是出了什麼事?”趙爰清也是一愣,擱下手中的名冊,起身跟以竹一道出去。
“說是送給沁夫人的酒出了問題,夫人今早飲了一些,到現在還昏迷不醒,太醫診后說是中了毒。”以竹道,“還說那毒罕見,眼下太醫院的太醫都束手無策。”
“中毒?”趙爰清頭個反應,就是她在玩手段,好端端的酒怎麼會中毒?可她如今都要走了,王沁還要與她糾纏不放?究竟是個什麼想法?
走到釀造局門口,司正沖她微微一笑,“趙大人,下官也是公事公辦,還請您配合,別怪罪下官。”
以竹拉着趙爰清,眼神怪異。趙爰清示意她鬆手,淡淡一笑,“司正大人秉公執法,本座怎會責怪?”
“那就請趙大人,往司正司走一趟。”
以竹鬆開她,只能眼睜睜看趙爰清跟着司正到了司正司。
“趙大人,陛下眼下正在月華宮。一時半會也審不了案,就請您在牢房裏將就一下,等陛下不擔心娘娘了,心情好一點,審起案來,您也不會吃太多苦啊。”司正帶她進了一間牢房,趙爰清四下瞅瞅,這牢房倒是乾淨,收拾一清,沒有其他異味。四角密封,估計連老鼠都沒。
“趙大人身居高位,這囚服就不委屈您穿了。還有腳鐐手銬,一併免了。”司正說得和氣,還給她擺上几案,放了茶水點心,“下官相信大人是無辜的,來日,陛下定會還您個公道。這幾日就委屈大人暫且將就。”
“多謝司正大人關懷。”趙爰清送她離開,自己在桌案旁坐下。倒了杯茶,悠閑地喝着。
來日開堂,審她的不是齊彥銘,而是沈月然。
“微臣參見皇後娘娘。”趙爰清跪在冰涼的地上,聲色毫無異常。
“趙大人不必拘禮。”沈月然讓她起身,“陛下朝事繁忙,事關沁夫人中毒一案,就由本宮代為審理。”
“謝娘娘恩典。”
“關於這件事,先請太醫院院正來,本宮有話要問。”沈月然道。
兩側的宮人立刻帶了太醫院院正上來,院正叩首道,“微臣參見皇後娘娘,皇後娘娘萬福。”
“院正免禮。”沈月然和氣地請她起身,“沁夫人自中毒后,由你負責醫療救治。不知夫人情況如何?”
“回皇後娘娘。夫人自昨日起,就不斷高燒,渾身冒汗。嘴唇處發紫,面色蒼白。經微臣與眾多太醫商量,沁夫人中的,想必是源洲毒教研製的五香散。這葯有淡香,混在酒水裏,不僅難發現,還起到調味,增香的功效。”院正答道。
“那沁夫人現下狀況如何?”沈月然追問。
“樓惠妃自源洲來,她先前犯事被陛下拘押。興許為了開脫,主動獻上解藥,夫人的毒如今已解了大半。只是燒仍舊沒退下。”
趙爰清忍不住發笑,這一個樓惠妃一個沁夫人,一搭一合的,倒是默契。
“娘娘,微臣有話說。”沈月然點頭應允,趙爰清道,“沁夫人所飲之酒雖是釀造局所出,經由宮人送去月華宮。但照規矩,無論是酒水茶飲,凡是入口之物,都有專門的食夫、太醫查檢,微臣如果一早下了毒,他們又怎會讓酒進入月華宮呢?”
“趙大人言之有理,那本宮就得請司正大人上來。”沈月然話音方落,就有步伐聲傳來。
沈月然免去司正繁瑣的禮節,直接讓她陳述,“方才照娘娘的鳳詔搜查釀造局,果真在酒正的書房裏找到一包藥物。微臣來前讓太醫查過一番,正是五香散無疑。若是娘娘尚有疑慮,可請院正大人再看一遍。”
司正將□□遞給院正,院正查驗一番,對沈月然點頭道,“娘娘,此物就是五香散。”
“大人,奴婢是夫人宮裏的宮女,奉掌事姑姑的命令前來說幾句話。”那宮女一直在旁邊聆聽,此時出列,慢慢跪下,語帶哽咽,“我家夫人被害得慘,皇後娘娘定要還夫人一個公道。”
“本宮會查個水落石出,不讓沁妹妹白遭這番苦。”沈月然不喜這套哭哭啼啼,但還是讓她往下說。
“那日,酒正府的萄悅來月華宮送酒。本是有專門的食夫品嘗,可萄悅飛橫跋扈,不斷說‘酒正大人的酒怎麼會有問題?’‘你們這樣懷疑大人,不怕大人告到陛下那去’之類的話。奴婢們沒辦法,只好免了查驗這道,可不料一時疏忽,竟害得主子這般痛苦。”她說得感同身受,淚珠子不斷地落。
“娘娘,微臣若是沒記錯。往月華宮送酒一事,向來是由微臣身邊的以木或是以竹去做,怎麼也輪不到萄悅。且每次送酒的名冊,都在釀造局存着,娘娘查一查便知。”
跑腿的宮人即刻去釀造局取來名冊,往上一瞧,去月華宮送酒水的宮人安排,果真都是以木。
“趙大人這冊子這樣寫,可實際上那日,大人帶着以木、以竹二位宮人參加秋獵,根本不肯能送酒。”那宮人正色道,“正因秋獵,娘娘不在宮裏,奴婢等人不知如何是好。可想娘娘對酒正大人頗為信任,應該不會出差錯,是以沒有深察。沒想到……竟害了娘娘。”
說著說著,她又開始啜泣。
趙爰清愕然,秋獵前,她忙得暈頭轉向,竟忘了這事,讓她們趁機鑽了空子。
“娘娘若不信,可以傳萄悅問話,還有水珊,她們是大人分在一組的。”
“皇後娘娘明鑒,水珊和萄悅都是沁夫人插在釀造局的心腹。她們的話豈能當真?”以竹在一旁聽着,不由替趙爰清捏冷汗,“大人都要離開大齊,好端端無緣無故,為何要害夫人呢?這樣不是徒生事端嗎?”
以竹雖是好心,怕她被人害了去。可趙爰清仍是忍不住皺起眉。這樣說出來,她拿不出證據,壓根沒法子證明。反而將事情弄糟了。
“娘娘,微臣雖然見識短淺,卻知道,這五香散是源洲毒教獨有的。毒教被滅后,但凡是原先毒教的東西,都變得稀罕。”趙爰清不能從宮女處下手,只能轉開話題,“微臣就算再神通廣大,也弄不來這五香散。定是有人從中作怪。”
沈月然也覺得,趙爰清只一個女官,不出宮門,就算在宮裏稍微有些勢力,但手絕伸不到源洲這樣遠的地方。何況,源洲還有個樓惠妃。
室內陷入死寂一樣的沉默,有宮人進到屋內,甫一開口,趙爰清就震住,像慢動作一樣地扭過頭
“參見皇後娘娘。”熟悉的聲音言語,不正是綉蘿嗎?
沈月然免去禮儀,徑直問她有何事上報。
“娘娘,奴婢在陛下身邊當值多年,也是陛下派去酒正大人身邊協助的。所以在座眾人盡可放心,奴婢心裏只向著陛下,不會偏袒幫着任何人。”綉蘿不緊不慢道,“奴婢可以替方才那位宮人作證,確認她所言不假,趙大人謀害夫人的行為確鑿,抵賴不得。此外,陛下還懷疑,趙大人同樓惠妃有些私下往來,樓國公謀逆,已經被沈將軍秦霞,此事還需要細查。”
“既然是陛下的意思,那就照辦。”沈月然看向面色蒼白的趙爰清,“趙大人,你可有別的想要辯解?”
“微臣沒做過。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就算微臣想辯解,恐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趙爰清嘲諷地露出笑容。看來這局是沁夫人下的,齊彥銘卻用力地推了一把。他想用這樣的方式,把她扣在大齊嗎?
“娘娘,照陛下的意思,還是先將趙大人收監,待他查明后再行審判。”
沈月然應允,讓司正帶她回牢裏。
趙爰清吃着糕點,嘴裏甜着,心裏卻一陣陣泛酸。果真隔了一世,好多都變了,包括她跟齊彥銘,她跟綉蘿。從前的友誼與扶持,早就消散一空。
可這事該怪誰?
綉蘿嗎?她不過忘了自己,從一開始就跟着齊彥銘。替主子效力,本就是奴婢的職責。根本無從怪起。
是齊彥銘嗎?趙爰清抿起唇角。但若不是他,綉蘿現在,八成仍呆在掖庭服苦役。不似現在這樣利落勤快。
到最後,也只能怨時間。給他們開了這樣一個玩笑。
儘管被關着,可宮人對她,皆是和顏悅色。凡是想吃什麼,要些什麼,都會使着法子弄來。
這牢裏乾淨舒適,連床都是專門搬進來的。既然得好好待一陣,就全當是給自己早先的辛勞放假了。
趙爰清像米蟲一般,養了幾日,竟絲毫不見消瘦,反而愈加白嫩。終日懶洋洋的沒個事。
“陛下。沁夫人的燒……”
“隨她去。”齊彥銘把玩手上的玉扳指,面色陰沉。她借了王沁留下趙爰清,並不表示,他能繼續縱容她在後宮肆意妄為。
“是。”太醫嘆了嘆氣,陛下這意思,十有*是讓她自生自滅。
王沁的月華宮被齊彥銘變相軟禁,裏頭的人出不去,外頭的人得有手諭才進得去。王嬤嬤守在王沁身邊,心痛地換了帕子,“娘娘,您怎就這樣糊塗。傷敵八百,自損一千,可如今連那八百都未必傷到。還有陛下,陛下的心也真是狠,竟然連個太醫都不讓來。”
王嬤嬤除了替她敷帕子降溫,裹被子出汗,間或倒水給她,也做不了旁的。只能一遍遍跪求神靈庇護。
齊彥銘出御書房,下意識在皇宮徘徊。他有些挫敗,如今只能靠這些詭計留人了。不知覺中走到司正司里,嘆了氣還是走進去。
到那雙黑色靴子現在牢門口,趙爰清正喝着茉莉花茶,手裏拿着折子戲,看得饒有興味。
裏頭的人顯然沒覺察到,齊彥銘五味雜陳。他在外頭難受,她在裏面過得卻滋潤,丁點不像犯了事,被關進去的罪臣。
“大人看着很是悠閑。”齊彥銘涼涼地開口,話里不痛不癢。
趙爰清這才注意,也不行禮,還有些捨不得手裏的的這出折子戲,頭都不抬答道,“是陛下啊,請您見諒,微臣的腿腳不太利索,無法起身給您請安了。”
腿腳不利索,齊彥銘額頭密佈烏雲,自己吩咐下去,誰有膽量,敢對她用刑罰。登時火冒三丈,“你腿傷了?”
“只是起身時扭了,不礙事。”
隔了一天,就有位太醫因犯事被關進司正司。當然,這些都是后話。
齊彥銘想開門,把戲本子搶過來,從他進來,她還沒用正眼瞧過他。
“酒正戴罪之身,倒能在囹圄中自得其樂,真是少見。”齊彥銘忍不住開口,諷刺道。
“反正橫豎都得聽陛下的。”趙爰清聳聳肩,“微臣還是趁着光景有限,及時行樂。”
“酒正豁達。”齊彥銘露出陰冷的笑,伸手開鎖,走到趙爰清身前。
她終於抬頭,但像被什麼嚇到。齊彥銘蹲下身,和她平視。
“如果孤不放,想關你一輩子?”
趙爰清輕輕笑了,擱下手中齊彥銘想撕成碎片的摺子本。伸手摸了他,齊彥銘像定住身,一動不動,由趙爰清細膩潔白的五指擦過臉頰。
“要我留下也好。”齊彥銘像尋着生路,灼灼地攫住她,趙爰清不禁失笑,觸着髮鬢,緩緩道,“我要做皇后。”
看齊彥銘略微僵住,趙爰清瞭然,“沈月然沒犯錯,沈鳶然又是能將,何況丞相於你有恩,你不會廢她。”
“你說除卻名分,什麼都能給我。”趙爰清道,“可我偏不想要旁的,只要名分。”
“如果你留下,再也不走了。我可以給你。”齊彥銘認真地注視她,趙爰清一驚,想抽回手,卻被他用力握住,貼在臉邊,“什麼都可以,只要你再也不走。”
“好不好?”齊彥銘懇求道。
“沈月然呢?”
“她……心不在後位。”齊彥銘道,“她只要沈家第一世家的位子和滿門的富貴榮華,只要孤在一日,就能做到。”
“后妃你不喜,孤也能遣散。”齊彥銘正色,不像在玩笑,“我只要你留下。”
出司正司,趙爰清回了釀造局。新來的宮人在學釀酒,以木在教導,以竹站在一旁,無精打採的。見她回來,欣喜道,“大人,陛下放您回來了?”
“恩。”趙爰清望去,就看水珊和萄悅站在一起,神情晦澀。她輕笑,“你們繼續做事,不用理本座。”
經過綉蘿,趙爰清微微側首,想說幾句話,可話倒嘴邊還是閉上。慢慢搖搖頭,轉身走開。
“大人,是司正大人放您出來的?”以木扶她坐下。
“不,是陛下。”趙爰清喝了茶,突然想起什麼,“最近可有宋國來的信函。”
“有,奴婢替大人收好了。”以木說著就去取,把以竹留下來。
“大人,可是陛下查明真相?這一看就是沁夫人害我們,一定要好好罰她。”以竹義正詞嚴。
“不是。”趙爰清清閑地磨起墨,悠悠道,“還是別想這些有的沒的。你找人打聽打聽,大齊哪處比較好玩。你們忙了這麼久,也該放放假,休息休息。”
以竹被自家大人的言辭唬住。
“怎麼這樣瞧我?”趙爰清知道她想些什麼,“順便幫我準備本冊,我要跟皇後娘娘及李司醞請辭。你和以木若想回大榮,就都回去。我會讓她升你們做八品掌醞,頂我的職位。至於夏紀,我們許些日子沒見,還是看李司醞的意思。”
“大人,陛下不是還您清白了。您怎麼又突然不走了?”
“哪是這樣容易。”趙爰清苦笑着,搖搖頭,“我跟他說好了。還是留在大齊,不過不呆在宮裏。雖然酒正的職位也要辭去,他還讓我繼續住現在的府里。”
“那您做何打算?”
“就照最早打算的。”趙爰清道,“原先就想帶李司醞出宮,我做酒樓的生意不小,出去經商也是不錯。聽斕把宋國的分店打理得緊緊有條,現在倒是能考慮在大齊接着開。”
“您和陛下……?”以竹試探道。
“我們像走在死胡同里,明明知道前面沒路,他卻硬要走,哪怕把牆砸裂了。也要繼續走。興許這是一種執念。”趙爰清感慨道,“或許他真得到了,那種執念也就放下了。我們還能橋歸橋,路歸路。他同意我不進宮,姑且這樣,順其自然。”
“大人,那您自己的幸福呢?”以竹雖不明白,仍是懵懵懂懂問道。
“其實我不清楚。”趙爰清心道。往昔,蘇清清覺得和齊彥銘在一起,慢慢相守到老,天天泡在糖罐子裏就是幸福。可人重活一次,看開許多事,也放下許多執念。感□□上,她疲倦乏累,很難再為一個人動心,熬到天明。本打算趁年輕的光景四處遊歷,年歲長了,就買處風景秀麗的院落,怡然養老。
這輩子究竟要什麼,她自己都無法道明。幸福不幸福,也都得過且過。
“只是本來想在司醞身邊侍候,現下看是不行了。”凡是年歲大的人,都不願輕易離開故土。她便是想接李司醞來養老,也恐怕不行。
“你去忙吧。”趙爰清不想再說了,這已經是最好的法子了,“我得去寫摺子,傍晚前要讓人送出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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