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嬌媚
皇帝下了早朝去了趟延禧宮。
彼時良妃剛用過早飯,正在那兒同貼身宮女瑞香說話兒,聽說皇上來了倒是一愣。怎麼這個時候來了,往日裏倒不常見。
良妃是有孕在身的人,當即只得由瑞香扶着去迎架。皇帝沒讓人陪着,只帶着個小太監進了屋,一見良妃便道:“倒忘了你有身孕這事兒,害你辛苦。”
“皇上哪的話兒,您過來坐坐,臣妾怎會辛苦,倒是腹中這孩子鬧得更歡了。”
皇帝瞧她一眼,接了句:“這孩子將來定是個好的。”
說完他環顧四周,隨口問道:“安陽人呢?朕聽聞她這幾日身子不大好,過來瞧瞧。”
良妃眼中有一閃而逝的落寞,隨即又恢復正常:“正跟瑞香說著呢,前幾日因養的兔兒不見了,安陽着實不大高興。這幾日我讓人又尋了一隻來,她已好多了。今日一早帶人出宮說是瞧花兒去了。”
皇帝多少還是偏愛安陽的。先皇后所出之女,只不過養在延禧宮叫她一聲母妃罷了,到底不是親生的。皇帝白日裏甚少過來,難得來一次既不是為了她親出的三公主安寧,也不是為了她肚中懷的龍種,心心念念的只有安陽這個女兒罷了。
果然皇帝一聽說安陽不在,同良妃說了幾句話后便要回養心殿批摺子去。後者也不強留他,依舊滿臉是笑準備送他出門。剛動了一下便聽皇帝道:“你坐着便是,自己宮裏不必這般拘禮,孩子要緊。”
聽他關心孩子,良妃心頭一喜,終究也是放肆了一回,只讓瑞香替自己送皇帝出門。
皇帝不看瑞香,負手往門口走,一腳還未踏出門檻,便下意識立在了那兒。
他的視線穿過整個院落,落在了遠延禧宮門口不遠處的一棵垂柳下。起先他是叫安陽的身影給吸引住了,她小小的人兒叫一幫子宮女團團圍住,聽不清說些什麼,只感覺她似乎吩咐了一句,轉身就往這裏走來。
隨即皇帝一愣,一張模糊偏又熟悉的臉孔撞進了眼裏。
他與她只見過一面。她入宮是太后定下的主意,當時不曾與他這個做皇帝的商量,他便借口不知,連看都沒看一眼。那唯一的一面是宣她侍寢那一晚看的。裹在錦被中的她不着寸縷,小小的巴掌臉上有其父沈萬成的一絲影子。皇帝一下子就沒了興緻,直接將被子往她臉上一蓋,吩咐人道:“抬回去。”
打那以後他竟是再未見過她。三年不見她似乎不曾變過,二十齣頭的女子若是為妃為嬪,已歷練出了一份圓滑和老練。偏她看着還如少女一般,懷中抱只雪白的兔兒,笑起來比這日頭更扎眼。
她就站在柳樹下,一身藕色衣裙襯得人多了一絲嬌媚。風吹來時柳絮兒亂飛,指過她臉時她抬手輕輕一拂,又多了幾分俏麗。她笑着把懷裏的兔兒裝進旁人拿來的木頭籠子裏,隨即抬手一抹額頭,露出白凈的一張臉,竟又是爽利又秀氣的模樣,生生將身邊那一眾抹了粉的宮女子給比了下去。
這樣的一個女人,竟逼死了自己未來的夫婿,只為入宮博一絲恩寵,着實令人費解。
皇帝遠遠瞧着,臉上露出一抹嘲諷的笑意。恰巧安陽看見了他,上前行了個禮便拉着他往屋裏走:“父皇是來瞧我的嗎?”
“嗯,聽說你病了便來瞧瞧。看來倒是底下人搞錯了。”
“不曾搞錯,前幾日是病了來着。雪團不見了心裏着實難過,本想找父皇訴訴苦,又怕擾了您只得自個兒忍着。沒想到父皇倒是想起我來了。”
良妃見他二人又進屋來,趕緊又起身迎上去:“安陽這幾日確實受苦,看這小臉兒都瘦了。回頭讓廚房給你燉最愛的湯喝。”
“還要甜羹。”
“行,一併做一併做,都是你喜歡的。”
安陽眉開眼笑,沒了方才在奴才們前頭的冷傲,小女兒般鑽進良妃懷裏,撒嬌道:“母妃待我最好不過了。”
良妃也跟着笑。是啊,她待安陽確實好,視如己出寵愛有加,連自己親出的三公主都遠遠比不上。宮裏人人都說她這養母比生母有過之而無不及,連安寧有時候都會略有埋怨。可只是她自己心中清楚,這世上最親最疼的那一個到底是誰。
皇帝幾日不見女兒便有些慣着她,由她拉着坐那兒說了一個多時辰的話。及近中午也不再回宮開席,只在延禧宮裏一道用了午膳。
用過膳后安陽同良妃皆要午睡,皇帝也回了養心殿。批了半個時辰摺子後人有些睏乏,便靠在西暖閣的躺椅上拿一本詩詞慢慢讀着。
詩中不乏描述女子風情的句子,皇帝看着看着眼前不由就出現了上午在延禧宮看到的那一幕。沈萬成的女兒沈貴人一身宮女打扮站在柳樹下,那姿態那模樣,宮裏的嬪妃或許找不出第二個。
她很漂亮,關鍵是人看上去很乾凈,不招搖也不高調,渾身上下加起來的行頭還比不上良妃身邊的瑞香來得多。好歹是個貴人,怎看上去竟如此……落魄。
皇帝想了半天,想到這麼個形容詞。這宮裏的女人-大多如此,受寵的再怎麼奢華也不為過,比如良妃,掌管着一整個後宮,吃穿用度皆是上上品,每回見她身上的衣裳首飾從不重樣兒。
也有不受寵的答應常在,沒那麼多可享用的,同良妃一比便是天上地下。可再怎麼著,也不會像沈貴人一樣,放進宮女堆里竟還讓旁人比了下去。她這些年真過得這般不堪?
他想起三年前的光景,那一次侍寢不成后她回了宮去,過了不多時便是端午。當時宮裏擺宴她卻不曾來,說是病了。那一次太醫去瞧過,真病了,病得也不輕,端午宴她便沒來。
皇帝當時不知怎麼的,心裏像拗着股氣的,明知她是真病卻總覺得太過巧合,像是自己剛給了她個沒臉,她回頭便刺了個軟釘子過來似的。於是后一次中秋擺宴時,他便以她身子未大好為由,令她在宮中休養。
結果這一休養,她竟養了三年。回回有點什麼事兒,逢年過節或是太後生辰,她這病就沒斷過。
剛開始還有太醫去瞧,後來就連瞧都不瞧了。所有人似乎都習以為常,這種場合沈貴人不會來,她病着,姐姐妹妹雖是想她,卻也不好打擾她養病。
皇帝不止一次這麼聽身邊的人說起,負責宴飲的良妃也偶爾會嘮叨兩句,沈貴人身子不好,便不叫她了之類的。皇帝從沒意見,只當后宮裏沒這個人。
他是故意漠視着沈貴人,這一漠視便過了三年。沈貴人越混越不如意,竟混到同宮女紮成堆兒了。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這后宮裏的女人,但凡是皇帝的,便是死也得維持着那份基本的驕傲。她倒好,自甘墮落尚不自知。
瞧瞧她今日笑得那模樣,似乎當宮女倒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皇帝想到這裏手裏不自覺一個用勁兒,手中的冊子便給擰得皺成一團。
知薇完全不知道皇帝心裏有這麼一出內心戲,送完兔子后和錦繡回宮,一進屋便直喊累。延禧宮離這兒可不近,來回一折騰竟過去了一個多時辰。
錦繡趕緊給她端茶過來,嘴裏不免嘮叨:“主子快脫了這一身了,今兒差點出大事兒。若讓人知道了,奴婢非挨板子不可。”
知薇也有些抱歉:“今兒的事真是意外,我換了衣裳去尋你,正巧讓大公主給撞見了。當時那情況左右為難,我若說我是沈貴人,少不得要被人抓住錯處。只能冒了是個宮女。好在這宮裏沒幾個人認得我,公主年紀也小,怕是都沒聽過我這號人。”
“奴婢腿肚子到這會兒還打顫呢。那會兒在延禧宮,真怕良妃娘娘出來。若讓她瞧見了……”錦繡摸摸后脖頸,總覺得涼涼的。
后宮裏誰不知道良妃的厲害,明明不是最早進宮的那一個也沒生兒子,偏偏替太后暫理後宮諸事,這一理就是好多年。宣妃和慧嬪都是生養了皇子的人,卻沒一個及得上她。
錦繡是真怕良妃,一聽到這名字就從骨子裏的冒冷氣兒。
知薇卻已放下那點忐忑,灌了口茶道:“好了別想了,這事兒就算過去了,再不會有人提的。”
“萬一公主或是身邊哪個人說給良妃娘娘聽呢?”印象里良妃是見過她家主子的。
“不會的,誰也不會惹這麻煩。公主孩子心性,也記不住我這人。她身邊的人更不會自找麻煩。即便良妃真知道了也不必怕,這事兒我雖有錯,但大公主也脫不了干係。宮裏人人都說良妃極寵愛大公主,怎會給自己的愛女惹麻煩。”
錦繡眼一眨:“聽說大公主並非良妃親生。”
“先皇后的獨女,皇後為生她拼了性命,自出生一直養在良妃處。”
“是啊,本以為良妃娘娘生了三公主後會更偏疼自己的女兒,想不到……”
“傻瓜,她自然是更偏疼三公主的。”
“可是,外頭皆說……”
“外頭人看不清,裏頭的人卻清楚。良妃如此聰明,又怎會做蠢事。”說到這裏知薇微微一笑,不再說這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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