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一晃兩個多月過去,鄔琅逐漸感覺到雙手和胸部的知覺恢復了不少,但他依舊得假裝是一個行動極其不便的患者。鄔琅估計表現出越來越暴躁的脾氣,斥責服侍的侍女,上一秒還很正常地和別人聊天,下一秒就可以大發雷霆。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生怕哪裏沒做好,又刺激到他。
澹臺明對他很放縱,甚至樂於見到他如此自暴自棄。昔日的名動四方的琅嬛君、威震天下的揚威將軍,現在卻落到這番境地。怎麼能一笑泯之,默然以對。曾經高高在上的人跌落進泥土裏,這不就是當年的澹臺明自己嗎。澹臺明理解鄔琅,他甚至覺得鄔琅就應當如此。因為這證明,就連鄔琅自己都感到絕望,對於身體的恢復再沒有信心。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垮。
這符合澹臺明的心意。鄔琅不能總這麼強,他得弱下來,最好需要一輩子依附着什麼人過活才好。
澹臺明很喜歡親手給鄔琅梳頭。
當年的明月,別的技術不怎麼好,梳頭卻是最舒服的。每每總小心翼翼對待着鄔琅的頭髮,好似這是一碰就碎的稀罕物。若是多梳下來幾根頭髮,明月就要咋咋呼呼不高興。
但是,澹臺明,不是明月。
他總說,公子莫不是吃了什麼養顏丹,這麼多年過去,不僅容貌未曾有過改變,連頭髮也還是同當年一般好如烏木。當真是得天獨厚之人。可惜,明是老了,再見公子時也只得以面具掩面示人。
鄔琅不說話,任由澹臺明一個人嘮嘮叨叨。他最近不怎麼喜歡和澹臺明聊天,澹臺明也不勉強他。
澹臺明喜歡回憶過去,就好像多說幾遍,他們之間的關係就真的能回到當初一樣。
他說他還記得公子的喜好,記得公子愛吃的點心,記得公子愛穿什麼款式和顏色的衣裳。
鄔琅說,那都是裝出來的。我喜歡的東西,你一樣都不知道。
澹臺明不理他,只是自顧自地沉浸在他願意看到和理解的環境裏。
鄔琅從識破澹臺明身份后,就一直覺得他心理上可能有點問題,長時間接觸后,才知,哪裏是有點問題,分明已經病得不輕了。
他很想楊記川,想念給他洗頭的楊記川,想念總是對他無可奈何的楊記川。
他有時總感嘆,為什麼他談個戀愛就得這麼含辛茹苦,費盡心機。一年也見不上幾次面,現在更是讓楊記川感受了一把生死別離。
吃了這麼多苦,九九八十一難都有了吧,唐僧都還能拿佛經呢,他也應該苦盡甘來了。
想到這些,對於如今的凄慘境地,鄔琅也不是太怨聲載道了。
又過了兩個月,鄔琅無意間聽下人說,楊記川的軍隊快要打上都京了。
什麼叫做兵臨城下,北戎皇帝終於也感受到了。
都京內的大貴族早早就開始轉移自己的財產和家眷往西逃命,百姓們惶惶不安。
北戎皇帝終於不夜夜笙歌,開始每日上早朝,然而,迫在眉睫的敵軍入侵併不會因為他突然的奮發而止住步伐。
楊記川的軍隊駐紮在距離都京三公裡外的平原上,他讓使者前往送信,只要北戎皇族的頭,如若不答應,那便等着被屠戮一空。
北戎到底是血性名族,見此極具侮辱性的來信,紛紛表示要留在都京和皇帝陛下共存亡。
澹臺曦也生氣,他自小傲慢,母族又極有勢力,哪裏受得了這種侮辱。但是他生完氣后又發憷。楊記川一路打來,把能屠的城都屠盡,能殺的人都殺光,能燒掉的都燒完。死在楊記川手上的北戎人,何止百萬。他就像個魔鬼,即使未曾見面,澹臺曦只要稍微一想,就覺得楊記川一定是面目可憎,窮凶極惡的。
澹臺曦不信所有的臣子都如此不懼怕死亡,他擔心有人為了保命,會將他出賣給楊記川。
他膽戰心驚,上早朝時,一眼望去,總覺得底下所有站着的人此刻都不懷好意。
鄔琅並不知道,楊記川現在離他很近,特別近,近到他只要一出城,就能被玄甲軍的例行巡邏士兵在遠遠的地方發現。
澹臺明也開始收拾行李準備離開都京了。
他身家豐厚,澹臺曦當初為了獎勵他大義滅親,賞了無數美玉珠寶,夠他享用一輩子。
但離開的時候,他並沒有和鄔琅乘坐同一輛馬車。
澹臺明對他說,公子在我身邊總是悶悶不樂,想來是不願意見我。那麼,我便送公子去見想見你的人吧。你說,若是楊記川以為你被司徒靖帶走,他會不會放棄攻城,立馬趕回永寧呢。公子想不想見王爺?我猜王爺一定很想見你。
鄔琅頭有點暈,侍衛將他抱上一輛馬車,車內燃着不知名的熏香,讓他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他像團蝦米一樣蜷縮在車廂內,感覺到車子已經啟動,開始顛簸。
沒過多久他便沉沉睡去。
他自己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時,天也昏黑。透過馬車的帘子可以看到不遠處橘色的火光。大概是車夫在外頭生火做飯。
他沒有立馬做動作,只是喊了聲,便將車外的車夫招了過來。
車夫急急忙忙撩開帘子,看到鄔琅一動不動側躺在車廂內,眼睛漆黑如墨,心裏先是咯噔一聲,隨後才揚起笑臉,問,公子醒了?要不要吃點東西?
“抱我出去。”鄔琅吩咐。
“公子,外頭涼,別您凍着了。”
“不會,我悶得慌。”
那車夫似乎也有點可憐鄔琅一舉一動都需要別人幫忙,這一路上恐怕也沒多少機會出來溜達,於是便伸手將鄔琅抱出了馬車。
普一出去,鄔琅視線一掃,發現除了車夫外,隨同的侍衛居然只有兩個。
想來澹臺明根本不擔心他這廢物身子能逃跑,就算只有車夫一人,也能不費力氣將鄔琅送回大商國境。但這戰火年代,哪裏都不安全。光靠車夫一人,半路碰上劫匪或亂民,怕是只能幹瞪眼了。侍衛必不可少,但不用多,能唬住人便足矣。更何況,鄔琅一眼就能看出,這兩個侍衛不是普通角色。
他腿腳還沒恢複利索,又無盔甲兵器在手,對上那兩個侍衛勝算幾乎沒有。
司徒靖,司徒靖,只要和這個人沾上一點關係,就不會發生什麼好事。
鄔琅覺得自己要被司徒靖害慘了。
裝模作樣繼續假扮高位截癱患者,在後續的路程里,鄔琅很老實地窩在馬車內,沒有再聽出要出去看風景的要求來。
他們總會抵達約定的地點,那裏很可能是一個繁華的城市,然後他們約在某一個客棧的某一個房間,上家將鄔琅放在這個房間裏,過一會兒,下家再過來取。
整個交易過程必然會是順利的,因為鄔琅根本沒辦法做出任何抗拒的舉動。
這是澹臺明以為的,他沒有安全感,所以絕對不會講地點選在一個荒無人煙,方便殺人棄屍的地方。
所以鄔琅在等,等待一個足夠讓他逃跑的空窗期。他忽然覺得有點可笑起來,好像自打來到這個世界,一直都是躲啊躲,逃啊逃。委屈死他了。
但是讓他怎麼都沒想到的是,他居然又回到了南林,此世界一切開始的地方。
或許,冥冥中自有註定,這一次,或許便是將糾纏不清的亂線斬斷的最後一刀。
然而,就在鄔琅被送離都京的那一天。楊記川收到了一封用飛羽箭誰進營地的信箋,指名道姓要楊記川親自拆封。
料想一封信也翻不出什麼花樣來,楊記川接過之後,不緊不慢地拆。信封並不平整,他將信封口朝下,倒出一枚捲筒紙。
雪白的捲筒紙用紅繩繫着,打了一個漂亮的結。
楊記川扯開線,展開捲紙,從捲紙內調出一束黑髮,用金色的編繩繫着。楊記川指尖觸及髮絲,呆愣半晌。待他再仔細瞧捲紙內容,只見是一幅長畫卷,素手丹青繪着一名男子靠坐在榻上,側着頭,眼神淡淡撇來,髮絲像墨,白衣又似雪。畫紙右上角提着兩句詩,不聞朝堂,但知南林。南林有臨淄,天上落人間。
這時,有人從營帳外進來,正是林伽和宋松。
林伽見楊記神色有變,和宋松對視一下,旋即問道:“將軍?”
楊記川頓一下,視線滑到林伽身上,淡定地將畫卷收起,卻悄悄將發束收進了衣襟內。
“何事。”
“北戎遲遲不給消息,看來是不打算遵循我們給出的退路。我們在此地已駐紮快七日,將軍是否下令攻城?”
楊記川眉頭一皺,內心忽然遲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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