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山之王
(一)
九月十三,四更后。
霧濃。
小馬和郝生意並肩走在濃霧中,寸步不離。
他實在不敢離開這個人半步,這個很會做生意的生意人實在太詭秘難測、太難以捉摸。
先開口的是郝生意:“你知道我平生最倒霉的事是什麼?”
小道:“是認得那個老太婆?”
郝生意嘆了口氣。道:“只不過我平生最走運的事,也是認得了她。”
小馬道:“哦?”
郝生意道:“若不是她,現在我已經只能到十八層地獄裏去做生意。”
小馬道:“所以你一定要報她的恩?”
郝生意道:“所以你現在還活着。”
如果真的做了柳金蓮那種女人的老公,除了一頭撞死外,還能怎麼辦?
小馬心裏雖然感激得要命,嘴裏卻絕對連一個“謝”字都不肯說出來。
他只問:“現在我們走的是什麼路?
郝生意道:“那就得看你了。”
小馬道:“看我?”
郝生意道:“你若走得對,這就是狼山上唯一的一條活路。”
小馬道:“我若走得不對?”
郝生意道:“那麼你跟我就要被打下十八層地獄。萬劫不復。”
小馬當然已明白他的意思,卻還是忍不住要問:“除了閻王之外,還有誰能把我們打下十八層地獄?”
郝生意道:“還有一個王。”
他說得已經很明顯。小馬卻非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可。
“還有一個什麼王?”
“狼王之王。”郝生意聲音里充滿尊敬:“在狼山上,他的權力還比閻王還大得多。”
(二)
每條路都有盡頭。
這條路的盡頭,已在山巔。
雲霧已到了足底,仰面就是青天,旭日正從東方升起,彩霞滿天。
小馬的心一跳:“今天是十幾?”
郝生意道:“十四。”
小馬仰起臉:“前面是什麼地方?”
郝生意道:“前面就是狼山之王的皇宮。”
小馬已完全信任這個人,可是他看見的,卻絕不像是座皇宮。
山巔居然還有花。
一叢叢不知名的小花,掩映着一道竹籬,籬后彷彿有間木屋。
一個白髮蒼蒼的跛足老人,正彎着腰,在慢慢的掃着石徑上的落花。
現在已到了花落時節,斜斜的石徑上落花繽紛。他們踏着落花走上去,郝生意遠遠就停下腳。道:“我只能送你到這裏。”
小馬道:“到了這裏,我就一定可以見到他?”
郝生意道:“不一定。”
他勉強笑了笑,道:“這世上本就沒有絕對一定可以做得到的事,我已盡了力,你是不是可以見得到他,就全得看你自己了。”
小馬也勉強笑了笑,道:“我明白,如果我見不到他,這裏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風中充滿了乾燥木葉和百花的芬芳,青天下遠山如翠。
一個人能死在這裏,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可是小琳呢?
郝生意看着他的臉,忽然壓低聲音,道:“我還可以泄露—點秘密給你。”
小馬在聽。
郝生意道:“要想見朱五爺,對那掃花的老人。就得特別尊敬。”
小馬沒有再說什麼。卻伸出了手,用力握握他的手。
那隻長着七根手指的手,指尖冰冷。
郝生意道:“祝你順利。”
小馬道:“祝你好生意。”
掃花的老人彎着腰掃花,始終沒有抬起頭。
小馬大步走過去,抱拳躬身:“我姓馬。我特地來求見朱五太爺。”
掃花的老人聽不見。
小馬道:“我此來並無惡意,我是來送禮的。”
掃花的老人還是沒有抬頭,卻忽然道:“跪下來說話,再爬着進小馬並沒有忘記郝生意的叮嚀,他已經對這老人特別尊敬。
現在他居然還能忍住氣,道:“你叫誰跪下來?”
老人道:“叫你。”
小馬忽然大吼:“放你媽的屁!”
他已經準備不顧—切衝進去。
他的拳頭已握緊。
誰知道掃花的老人反而笑了。抬頭看着他,一雙衰老疲倦的眼睛裏也充滿笑意。
小馬的拳頭也無法再打出去。
老人喃喃道:“有意思,有意思。”
小馬不懂:“什麼事有意思?”
老人道:“我已五十一年沒聽過‘放你媽的屁’這五個字,現在忽然聽見,實有很有意思。”
小馬的臉有點紅了。
不管怎麼樣,這老人的年紀已經大得可以做他爺爺,他實在不應該無禮,老人又道:“走進去再向左,就可以看見一扇門,敲三次門,就推門進去。”
他又彎下腰去掃花,掃那水遠掃不盡的花。
小馬很想說幾句有禮的話,卻連一句都說不出。
等他走入竹籬,再問頭時,卻已看不見竹籬外彎着腰掃花的人影。
(三)
門也在花叢中。小馬敲門三次。就推開門進去。
木屋不大,窗明几淨。一個人坐在窗上,背對着他,彷彿在看一捲圖,小馬躬身問:“朱五太爺?”
這人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卻反問道:“你來幹什麼?”
小馬道:“來送禮的。”
這人道:“什麼禮?”
小馬道:“一雙拳頭。”
這人道:“你的拳頭?”
小馬道:“是。”
這人道:“你這雙拳頭有什麼用?”
小馬道:“這雙拳頭會打人,打你要打的人。”
這人道:“人人的拳頭都會打人,我為什麼偏偏要你的?”
小馬道:“因為我打得比人快,也比人准。”
這人道:“你先打我兩拳試試。”
小馬道:“好。”
他居然毫不考慮就答應,而且說打就打,先衝過去,再轉身打這人的鼻子。
這並不是因為他特別喜歡打人的鼻子,只不過因為他從不願在別人背後出手。
先衝到這人面前再轉身,出手當然要慢一步。
這一拳打空了。
這個人凌空躍起,再飄飄落下。
小馬失聲道:“是你。”
他認得這個人。
這個人不是朱五太爺,是卜戰,“老狼”卜戰。
卜戰看着他。眼睛居然也在笑,道:“你從不在背後打人?”
小馬道:“嗯。”
卜戰道:“好,好漢子。”
他忽然指着後面一扇門,道:“敲門五次,推門進去。”
這扇門后的屋子比較長,也比較寬。
屋角有張短榻,短榻上斜卧着一個人,也是背對着門的,卻不知是睡是醒。
小馬再躬身問:“朱五太爺?”
這人道:“不是。”
小馬道:“你是誰?”
這人道:“是個想挨揍的人。”
小馬道:“我若想見朱五太爺,就得先接你一頓?”
這人道:“不錯。”
他還是斜卧在榻上,背對着小馬:“隨便你揍我什麼地方都行。”
小馬道:“好。”
他又握緊拳頭衝過去。
他可以打這人的後頭和背脊,也可以打這人的屁股和腰。
這都是人身上的關節要害,現在全都是空門,只要接上一拳,就再也站不起來。
但是小馬打的並不是這些地方。
他打的是牆,這人對面的牆。
一拳頭打過去,木板牆立刻被打穿個大洞。碎裂的木板反激出來,彈向這人的臉。
這人當然沒法子再躺在那裏,身子一挺,已凌空躍起。
小馬也一躍而起,凌空揮拳痛擊這個人的臉。
這一次他打的不是鼻子。
倉促間他沒把握能打准這人的鼻子,臉的目標總比較大些。
這人再想閃避,怎奈力已將盡,身子懸在半空中,也沒有法子再使新力。
只聽“轟”的一聲,他的人已被打得飛了出去,撞在木板牆上。
本來已被打穿個大洞的木板牆,破的洞更大了。這人穿洞飛出,小馬也跟着穿過去,裏面的一間屋子更大。
一個人遠遠的坐在幾邊品茶,滿頭蒼蒼白髮,赫然竟是那掃花的老人。
剛才被一拳打進來的人,現在又已從牆上的破洞穿出去。
掃花的老人道:“他不好意思見你。”
小馬道:“為什麼?”
掃花的老人道:“剛才他還在吹牛,只要你在背後出手,絕對過不了他這一關。”
他眼睛裏又有了笑意:“你果然沒有失信,果然沒有在他背後出手。”
小馬道:“他也沒有失信。”
掃花的老人不懂。
小馬道:“他想挨揍,現在已挨了揍。”
掃花的老人大笑:“好小子,不但有種,而且還有趣。”
小馬道:“我是個好小子,你呢?”
掃花老人道:“我只不過是個老頭子。”
小馬盯着他,道:“是老頭子?還是老太爺?”
掃花的老人微笑道:“老頭子通常就是老太爺。”
小馬眼睛裏閃着光:“是朱五太爺?”
掃花的老人不說話了,只是笑。
小馬也不再問。
他忽然跳起來,一拳打出去。
打這老人的鼻子。
他並沒有失約,並沒有在背後出手,可是他出手的時候,也沒有打聲招呼。
他要讓這老人一點防備都沒有。
這種打法。非但不能算英雄好漢,簡直有點兒賴皮。
可是他一定要試試這老人的武功。
他這麼樣一拳打出去,無論誰要閃避招架都不容易。
何況這老人背後就是牆,根本已沒有退路。
他對自己這一拳本來很有信心,可是這一拳卻偏偏又打空了。
他一拳擊出。掃花老人已到了牆上,就象是一張紙一樣,輕飄飄地飛了上去。輕飄飄地貼在牆上,看着小馬微笑。
小巧沒有再打第二拳。
他在向後退。退出好幾步,找了張椅子坐下。
掃花的老人道:“怎麼樣?”
小馬道:“很好。”
掃花的老人道:“誰很好?”
小馬道:“你很好,我不好。”
掃花的老人道:“你那點不好?”
小馬道:“我那麼樣出手很不好,比起在背後出手已差不了多少。”
掃花老人道:“可是你出手了。”
小馬道:“因為想試試你。。
掃花的老人道:“你試出了什麼?”
小馬道:“我的拳頭—向很少打空,今天卻已打空了三次。”
掃花老人道:“哦?”
小馬道:“第一次是溫良玉,第二次是個見鬼的太陽神使者。”
掃花老人道:“那兩個人就是狼山上數一數二的高手。”
小馬道:“但是他們比你還差得多。”
掃花的老人道:“哦?”
小馬道:“自從我上了狼山,你是我遇見的第一高手。”
掃花的老人道:“哦。”
小馬道:“可是我的拳頭也不錯。”
掃花的老人承認:“很不錯。”
小馬道:“而且我會拚命。。
掃花的老人道:“我看得出。”
小馬道:“所以你若肯收下我這雙拳頭,對你還是很有用。”
掃花的老人道:“當然很有用。”
小馬道:“你肯收?”
掃花的老人道:“我也很想收下來,只可惜你這雙拳並不是送給我的。”
小馬道:“我是送給朱五太爺的。”
掃花的老人道:“不錯。”
小馬道:“你就是朱五太爺,朱五太爺就是你。”
掃花的老人笑了。
就在這時,後面忽然響起了一聲金鑼。
掃花的老人微笑道:“這一次你雖然又看錯了人,可是朱五太爺已準備見你。”
小馬怔住。
掃花的老人道:“還有一點你一定要記住。”
小馬只有聽,掃花的老人道:“我絕不是山上的第一名高手,在朱五太爺面前,我簡直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小馬幾乎不能相信世上有武功比他高出那麼多的人,卻又不能不信。
掃花的老人道:“所以你在他面前,千萬不能放肆,更不能出手,否則必死無疑。”
他說得很鄭重,忽又笑了笑:“普天之下能見到他真面目的人並不多。所以你進去后無論是死是活。也都可以算不虛此行了。”
(四)
屋后還有—扇門。
鑼聲又一響門大開。
小馬在門外怔住。
此刻他面對着的,竟是間七丈寬、二十七丈長的大廳,他走入竹籬時。實在想不到那幾間木屋后竟有這麼樣一個地方。
大廳里空無一物。四壁潔白如雪,二十七丈外卻又有扇門。
門上接着珠簾,一個人坐在珠簾后。
小馬看不見他的臉,甚至連他的衣冠都看不清楚,卻已覺得有種懾人的氣勢,如殺人的劍氣般直通眉睫而來,後面的門已關起,掃花的老人留在門外。
小馬正想往前走。四壁后突然傳出一聲鳴雷般的暴喝:“站住!”
小馬只有站住。
他是來求人的,不是來打架的,至少有九個人的性命都被捏在珠簾后這個人的手裏,他怎麼能輕舉妄動。
一聲暴喝,大廳里立刻變得死寂如墳墓。過了很久,珠簾后才有聲音傳出。
聲音蒼老而有威。
“你已知道我是誰?”
“是。”
小馬當然已知道,除了朱五太爺外,誰有這樣的威風?這樣的氣勢?
朱五太爺道:“你要見我?”
小馬道:“是。”
朱五爺道:“你姓馬?”
小馬道:“是。”
朱五爺道:“憤怒的小馬?”
小馬道:“是。”
朱五太爺道:“昔年鏢局聯營,五犬開花,就是被你和丁喜破了的?”
小馬道:“是。”
朱五爺道:“好,看坐。”
雪白的牆壁間,忽然出現了一扇門,兩條巨人般的彪形大漢,禿頂光頭、耳戴金環,抬着張虎皮小椅進來。
朱五太爺道。“坐下。”
小馬坐下,兩條大漢還留在他身後沒有走,牆上的門卻已消失了。
朱五太爺道:“五犬開花,氣焰不可一世,天下豪傑共厭之,你能擊破他們的聯營削弱了他們的氣勢,所以你今日才有坐。”
小馬道:“我知道。”
朱五太爺道:“可是有坐未必就有命!”
小馬道:“我知道。”
朱五太爺道:“我也知道你並不珍惜你自己這條命”
小馬沉默。
朱五太爺道:“你已中了太陽化骨散的毒,最多也只能活到明晨日出時。”
小馬沉默,朱五太爺道:“你的朋友都已陷入絕境。你的情人已落入太陽神使者手裏,這次你們同上狼山的人。要想活着下山,已難如登天。”
小馬只有沉默,因為他無話可話。
對這位狼山之王他實在不能不佩服。
他本來以為這個人只不過是孤古怪、妄自尊大的瀕死老人,隱士般獨居在山巔,任憑他的屬下欺瞞擺佈。
現在他才明白,只有這個人,才是山真正的主宰,狼山上發生的每件事,都沒有任何一件能瞞過他的。
朱五太爺道:“現在你自知已無路可走,所以你才來找我,想用你的一雙拳頭。換回你們的十條命,”
他忽然冷笑,接着道:“你有沒有見過只憑在神前燒了一柱香,就能換得終生幸運的人?”
小馬道:“沒有見過。”
朱五太爺:“我就是這裏的神。”
小馬道:“我的拳頭卻不是—柱香!”
朱五太爺道:“你的拳頭是什麼?”
小馬道:“是個忠心的夥伴,也是件殺人的武器。”
朱五大爺道:“哦?”
小馬道:‘你並不是真的神,你的力量畢竟有限,能夠多一個忠心的夥伴。多一件殺人利器,遲早是有用的。”
他一定要說服這個人,所以又接着道:“死人卻沒有用。十個死人比不止一把快刀,我的拳頭還比刀更快。”
朱五太爺道:“你怎麼知道這裏沒有比你更快的拳頭?”
小巧道:“全少我還未見過。”
朱五太爺道:“你想見見?”
小馬道:“很想。”
朱五太爺道:“你回頭看看。”
小馬回過頭,就看見那兩條大漢。神話中巨人般的大漢。
他們當然也有拳頭。
他們的拳頭已握緊,就象是鋼鐵打成的。
朱五太爺道:“你左邊的一個人叫完顏鐵。”
這個人身材雖較矮,卻還是有九尺開外。臉上橫肉繃緊,全無表情,左耳上戴着個碗大的金環,禿頂閃閃發光。
朱五太爺道:“他是童子功,十三太保橫練。左拳擊出,重五百斤。右拳重五百七十廳。”
小馬道:“好,好拳。”
朱五太爺道:“你右邊的一個,叫完顏鋼。”
這個人身材更高,容貌幾乎和左邊那人完全相同,只不過金環戴在右耳。
朱五太爺逝:“他也是從小的童產功,金鐘罩、鐵布杉的功夫,刀槍難入。他的有手一拳重四百斤,左拳一擊卻至少有七百斤重。”
小馬道:“好,好拳頭。”
朱五太爺道:“他們都是胡兒,單純質樸,毫無機心。”
小馬道:“我看得出。”
朱五太爺道:“他們不但已將拳頭奉獻給我,連他們的命也獻給了我。”
小馬道:“我也看得出。”
朱五太爺道:“有了他們,我為什麼還要你?”
小馬道:“因為我既不單純,又有機心。所以我比他們有用。”
朱五太爺道:“可是現在他們這兩拳頭若是同時擊下,你會怎麼樣?”
小馬道:“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這兩雙拳頭一擊,縱然沒有兩千斤的力氣,也差不了太多。
要對付他們,他實在沒把握。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絕無選擇的餘地。
朱五太爺道:“你想不想試試他們的拳頭?”
小馬道:“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