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煙雨中,魂歸農家
春雨細密如絲,炊煙剛從煙囪飄出,便被斬切的支離破碎,好似“噗”的一聲嘆息,就消散殆盡了。青蔥蔥的農家小院裏,藤蔓爬滿籬笆,院落一角的窩棚里不時傳來雞鴨的動靜,雨滴打落在地面的剎那,塵土凹陷成圓形的小坑,小坑重重疊疊,最終消失不見……樹葉沙沙,被沖刷的更加青翠。
“哇哇”,伴隨一陣高亢的啼哭,屋子裏傳來如釋重負的嘆息,以及如獲至寶般的笑聲。
……
“他爹,給閨女起個名字吧,早起早叫,省得被人亂喊什麼毛妞屁妞,喊習慣想改都改不過來。”婦人的聲音有些沙啞,許是分娩時太痛,喊得太過吃力。
床邊的男子,三十齣頭,古銅色的皮膚展示着農家人特有的健壯,他一隻大手輕托着女嬰,眼睛裏滿是愛憐,另一隻手在她紅撲撲肉呼呼的臉蛋上撫摸着,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她,嘴裏念叨着,“都說名字越賴,越好養活,咱家閨女生下來這麼俊,哪能起那樣的名字!”
女嬰小眉頭皺了皺,眨巴着小嘴兒扭了扭脖子,婦人看在眼裏,連忙從男子手中接過去,“瞧瞧你這當爹的,惹我家閨女生氣了不是”,說著,婦人解開扣帶,把女嬰放在懷裏,臉上洋溢着再為人母的喜悅,“你看這丫頭吃的多虎,慢着點,嗆着了。”
男子扭頭看着窗外的雨,琢磨着,這雨雖然不大,但也淅淅瀝瀝下了兩三天,再不停,恐怕莊稼受不了,得去田裏放水。
“他娘,叫雨晴,咋樣?”男子品了好一會兒,這才說話。
“雨晴,江雨晴……”婦人一連念了四五遍,這才停下,臉上笑成了花,“他爹,你可行啊,能起出來這麼好聽的名字。我覺着吧,就算是花仨銅板請崔秀才,他也不見得起出來這麼好聽的名兒。雨晴,是真好聽,就喊這個了。”婦人把女嬰往上託了托,此時女嬰停止了吮吸,盯着婦人直笑,隨後扭頭看着男子,咯咯笑個不停。
“江雨晴。”
江雨晴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她夢見自己墜入一潭深水中,水是溫的,她在水中能夠像魚兒自由呼吸,但身體似乎被一層蠶繭狀軟乎乎棉花糖般的東西包裹了,能夠動彈的幅度很小。溫暖不斷襲來便會帶來陣陣倦意,她就這麼不停地醒來睡去,睡去醒來,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聽見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叫聲,那感覺就像是人在水底,聽岸上人的呼喚,朦朧虛幻又不失真切。
就像兒時在水塘洗澡,到了飯點,聽到長輩的呼喚聲越來越近,連忙藏進水裏,憋了一會兒還是憋不住,被一把拽出水面,那種又急又羞又大口呼吸的場景。
醒來之後,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嘴巴就被塞進了奶嘴兒,甘甜的汁液汩汩不斷,江雨晴也似餓了太久,彷彿開動馬力十足的小水泵,將尚不知來自哪裏的瓊漿玉液抽出,灌進肚子。
直至聽見有人連續喚了幾聲“江雨晴”,她這才緩緩睜開眼睛,先是一個大致的輪廓,逐漸清晰,確定是個女人的面部,如相機鏡頭不斷被調焦,最後臻至完美,眼前是一個面容樸實,臉上略掛着疲憊的農村女人,儘管常年勞作相夫教子並被歲月無情侵蝕,但她看起來仍舊是個姿色姣好的年輕農婦。
她扭頭看到了男子,他看起來很俊,身材壯碩,如一座山,皮膚黝黑,臉龐輪廓刀削般鮮明,穩重之中多了幾份帥氣,和古天樂至少有六分神似。
“雨晴,吃飽了,有力氣了,快喊爹。”男子坐在床沿,把食指伸過去,讓江雨晴紅潤如玉般的小手牢牢抓住,慢慢晃動着。
“去你的,這才剛出生,要是張口喊了爹,那還不嚇死個娘!”婦人在男子的肩膀不輕不重的攥了一拳。
雨晴,爹、娘……這些本不是陌生的詞彙,但此時此刻顯得有些突然,像一記毫無預兆的橡皮錘狠狠擊打在後腦勺。雨晴是自己的名字,這倒沒什麼差錯,但眼前陌生的男子和婦人怎麼就成了爹和娘?自己非但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衰老,還縮小成了嗷嗷待哺的嬰孩兒?
不想還罷,這麼一想,江雨晴只覺得眼前漆黑一片,彷彿置身暗無天日的記憶囚牢,而過往的種種記憶如長鞭,不斷呼嘯着抽打過來,冰冷入骨,疼痛鑽心,直到皮開肉綻,血液流干。
濃稠如墨的黑色囚牢中,一隻蠶蛹輕輕晃動,多麼細小的動靜都被無限放大,“喀嚓”,蠶蛹破裂,一隻蝴蝶展開翅膀,飛走,消失不見。而蝴蝶飛去的方向,一道針孔大小的亮點生起,光源越來越大,“轟”的一聲,全部的黑色被撕裂開來。
江雨晴猛然睜開眼睛,男子和婦人臉上的笑容還在,他們的嘴巴還一張一合說著什麼。她也終於知道,自己是重獲新生,來到另外一個時空的田園農家。人人都道天上的雲彩變幻莫測,殊不知命運比那雲彩都瞬息萬變,前一刻還青春洋溢,后一刻已命喪黃泉;前一分愛的你儂我儂戀戀不捨,后一秒他已懷抱旁人耳鬢廝磨雲雨之歡……嘆啊,念啊,愛啊,恨啊……那些依稀昨日的種種,再怎麼歷歷在目記憶猶新,也都如電影終了后的觀眾,散去了。
如果能量守恆定律適用於生命的消長,那麼彼岸的死亡便意味着此地的新生。科學可以解釋很多東西,但更多的是無法解釋的悖論。比如靈魂的重量輕還是重,比如返老還童的本傑明·巴頓,比如十歲便獲貝爾德獎的少年斯派維,例子不勝枚舉,科學在太多的問題面前顯得軟弱無力,像折騰整夜后的男女。
給江雨晴最直觀感受的便是,這次莫名其妙又理所當然似得再次出生。
中國有句常用來自我安慰、頗帶着些阿Q精神的古語:既來之,則安之。除此之外,江雨晴暫時想不到更好能安慰自己的詞語了。
罷!罷!罷!
多想無益,既然從頭再開,那就老實本分吃喝拉撒睡,結結實實過一過前世身處車水馬龍鋼筋水泥時嚮往無數次的農家小日子,什麼愛情工作,什麼明搶暗賤,統統都去見鬼吧。既然老天重新洗了麻將,那就穩着點打,吃摸碰杠,再來杠底開花,胡他個七葷八素,豈不快哉,豈不痛哉!
江雨晴眨了眨眼睛,從沉思的泥淖中掙扎出來,男子和婦人的聲音這才重新聽得真切。
“娘,我餓了。”忽然一個男孩稚嫩的聲音從院子裏傳來,跑了很長一段路,氣喘吁吁的感覺,聲音未落,這三四歲的男孩箭矢一般射進屋子裏,來到床前後,瞪大着眼珠子,有些不可思議的看着江雨晴,愣了幾秒鐘,才一副弱弱的說,“妹妹?”
“是妹妹。”婦人一臉慈祥。
男孩名叫江野,今年不多不少,正好四歲,往日裏聽大人講“男娃娃尖,女娃娃圓”,從此便記下了,看娘親肚子是圓圓的,心心念着會給他生下一個妹妹。於是乎才有了這麼驚艷一問。
“外面下着雨,看你淋成啥樣了,跟泥窩子裏打滾的小豬娃沒個兩樣。快去脫了,換身乾的,不然嚇着妹妹了。”婦人臉上泛着些慍怒,一邊說著,一邊眼神示意男子過去照顧下兒子。
不過看到江野的瞬間,江雨晴樂了,這小不點哥哥,雖然淋了雨,身上都是泥,但臉蛋極其俊俏,白嫩嫩像極了糯米糰子。這麼算下來,重生福利並不薄:一來,爹娘感情好,日子沒煩惱;二來,哥哥長得好,天然是塊寶;這三來嘛,前世記憶好,致富少不了。
爹帥氣,娘美貌,兒女基因必然好,投胎這樣的家庭,哪怕以後苦點累點,也都值了。不過江雨晴有十足的把握今後不會吃苦受累,否則重活一世也忒窩囊了。
“他爹,家裏手頭緊,既然這胎是個閨女,那滿月酒就不吃了吧。”
喝足了奶水後有些昏昏欲睡的江雨晴,聽到婦人略帶着些哽咽的聲音,“我這當娘的日思夜想連做夢都想要個閨女,穿個貼心小棉襖。可不都也說了嗎,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養大之後終究還是別人家的人。”婦人低下頭又看了看懷中的粉娃娃,紅了眼眶,笑笑,“以後嫁了人,逢年過節過來看看,我就覺得有個盼頭。”
何為添丁?生兒子。何為加口?生女兒。丁與燈諧音,象徵著薪火延續,傳宗接代;口,就是一張吃飯的嘴巴。
所以按照習俗,某家一旦生了兒子,都要在元宵前後舉行添燈儀式,在本姓本族老祖屋祖祠堂里舉行,族內新添了幾個丁,就在樑上懸挂幾盞花燈,讓祖先知曉,並祈求保佑孩子祥和安樂成長。添燈儀式過後,男娃才正式成為家族內的成員之一。相較而言,加口也只是增加了一張吃飯的嘴,沒什麼慶祝的儀式,滿月酒也按照各家的意願來。
男子站在床前,眉頭擰成了川字,好一陣兒不吭聲,只是看着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