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名劍出鞘
一個年少成名卻未能成就大業的騎士在盛年意外身亡。
這樣的故事屢見不鮮,游吟詩人借題發揮創作了些詩篇,生前熟識的人們嗟嘆一陣后,生活還是要繼續。領主之間繼續有戰爭有聯姻,教宗繼續徒勞無功地試圖說服貴族們發兵援助遠在迦南的十字軍。
盧克里修斯比自己意想中要更坦然,直到他發現自己走上了與奧利弗截然不同的另一條絕路。
--他在錦標賽中受傷了,傷在手臂。傷勢惡化為高熱,醫生的話語慰藉而委婉,但話中意思卻很清楚:這個年輕人很可能活不過這個冬季了,即便能夠,他也絕無可能再次習武。
身處異鄉,身邊沒有熟識的人,病痛的折磨漫長無邊際。在最絕望的時刻,盧克甚至覺得就這樣蒙主召喚是一種幸運。他不敢去想如果自己活過這場災病後會怎麼樣、又該怎麼樣。
可是他不僅撐過了寒冷的冬季,到了窗外春芽冒頭的時候,他甚至已經可以下床走動。
醫生和借住的領主為他的康復歡欣鼓舞,大呼這是上主的福澤。
盧克里修斯生性敏感,在最初的喜悅褪去后,他很快感覺到王廷中所有人的態度都漸漸冷淡了下來。其中的緣由不言自明:他固然活了下來,卻已經不能騎馬持劍,等同廢人。
他開始不願相信,找了僻靜的穀倉,面對着草垛嘗試重拾愛劍。但笨拙的手指根本無法自如地握住劍柄,連抬起手臂都難,遑論與對手交戰?
夕照從棚屋的縫隙中漏下來,早春的晚風吹在面上很冷。金髮少年滿臉都是汗水,大口喘着氣,卻始終不願意就此放棄。
盧克開始頻繁踏足神殿。他努力、虔誠地祈禱,希望上主能夠再次開恩,讓他重拾戰鬥的光輝。
他一次又一次地向神官懺悔,希望能夠藉此抵消他自己都不清楚是否犯下的罪惡。
只要能夠重新揮劍,他什麼都會做。
不能揮劍戰鬥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盧克里修斯活到現在的唯一方式就是戰鬥,而當這件事都被剝奪走,他第一次被迫直面自己的無力和無能--如果他可以,他完全可以利用這些年結識的大人物進入王廷或是城市,成為文職官員。
他絕望地努力過,但他很快發現這也不過是空想。
盧克此前根本沒能建立起這樣穩固的關係網,找不到晉身的門路;即便他真的成為了哪裏的書記官或是掌管財務的行政官,他很懷疑自己能在巧言令色的大人物間周旋多久。
剩下的一條路只有拋棄世俗、成為神官。
但盧克發現自己無法再像幼年時那樣為通行語經典着迷,他甚至無法安心地在神壇前祈禱。
神明真的存在嗎?即便存在,冷酷、不理會祈禱的神明真的值得信仰嗎?
他還沒法做到罔顧自己的懷疑許諾下虛假的誓言。
在反覆的自我折磨和拷問中,盧克再次消瘦下來。他辭別了領主,不知道要去向何方,便跳上了道上遇見的第一輛馬車,和成筐的甘藍坐在一處。這無疑辱沒了騎士的身份,但盧克已經不在乎了。
車上還有個看上去興高采烈的鄉村老頭,一路上不斷試圖和盧克答話。
“年輕人,你看上去有心事。”
盧克溫和地笑了笑。和陌生人相處竟然讓他覺得輕鬆沒有負擔:“是的。”
“讓我猜猜,難道是因為一位美麗的小姐?”
盧克不由笑了,他這才發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笑過。強烈的悲哀和迷茫再次襲上心頭,他垂下頭,淡淡道:“不,我曾經是個劍士,但現在不再能揮劍。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老頭沉默了片刻:“噢我知道這種感覺,你會想自己活着還有什麼意義,會覺得死了會更加省心。”
“是。”
馬車吱呀呀地在一座旅店前停下,鄉下老頭搓着雙手靠近,低聲說:“如果您願意的話,我也許有方法能讓您重新戰鬥。”
盧克懷疑地盯了對方一眼,仔細打量對方被太陽曬紅烤乾的臉頰和略顯精明的眼睛。一股強烈的衝動襲來,他聳聳肩:“有何不可?”
“年輕人,我必須事先警告,這可能會要了你的命。”
“那聽上去再好不過。”盧克微微笑起來。
老頭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會兒,彷彿感到驚訝,他最終說道:“那麼,就請你先給我買杯麥芽酒吧。”
小酌一杯后的事變得很模糊。他似乎只是和這個來歷不明的鄉下老頭多聊了幾句,記憶里旅店的壁爐火燒得極旺,亮到讓他誤以為見到了太陽。
等到炫目的重影消散,盧克里修斯發覺自己躺在旅店底樓,打哈欠的夥計狐疑地盯着他看,猶豫了半晌探頭問他是否需要幫助。
身體感覺很沉重,但盧克還是摸索到了樓上的房間躺下。一夜的夢中儘是亮光和無盡的火焰,他恍惚間覺得又回到了受傷后的病床上,渴求的只有死亡的解脫。
窗外恬噪的鳥鳴將盧克驚醒,他覺得全身出奇輕鬆。出於某種不可言說的力量驅使,他拔出了閑置已久的寶劍。
他不僅能輕鬆揮舞騎士劍,甚至比以前要更為輕鬆自如。
盧克急忙下樓尋找那個老頭,可對方已經不知去向。
重獲新生的喜悅很快消退,盧克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回到原來的生活。
病痛、消沉、閉世的大半年令他脫胎換骨,將他對榮光的渴求耗盡,令他健全的身體裏只留下一顆被疾病永久摧毀的心。
盧克甚至很難理解過去的自己為何會那麼執着於戰鬥。可說來可笑,戰鬥依舊是他唯一能做的事。畢竟除此以外,家鄉的親人不需要他,舊友離世,他無牽無掛。
在那時候,他在道上遇見了一個聖殿騎士團下屬的修士。
對方虔誠的話語和謙卑的姿態令盧克肅然起敬。
“兄弟,你看上去很煩惱,有什麼我能做的嗎?”修士這麼問他。
盧克若有所思地看了一會兒修士披風上的八角十字,突然道:“我是否有可能加入聖殿騎士團?”
修士愕然又欣喜地道:“會中永遠歡迎新兄弟。”
於是盧克里修斯就在最近的一個騎士團分支完成了考核,念出誓言、成為了一名聖殿騎士。
那年他二十歲。
讓盧克沒想到的是,阿奎因的親族居然知曉了他的決定。父母親似乎對此大為惱火--雖然他們上次見面已經是四五年前的事了。但誓言不可更改,侯爵夫人似乎說動了晉陞大團長的哥哥傑拉德,想辦法讓兒子留在較為安全的塞浦路斯。
但盧克里修斯還是毅然踏上了迦南。
這一年亞門人-大舉進犯,十字軍節節敗退。
身邊的戰友一個接一個死去,盧克里修斯卻奇迹般地在異教徒的箭雨中活下來,一次次沖在最前,出生入死。
其餘聖殿騎士在衝鋒時會高喊“這是神的旨意”又或是“主佑我等”,他卻只沉默地祈盼死神來帶他走。
神明似乎有意與人類作對,戰友們沒有被庇護,他也一樣沒能如願。
在阿肯,一個普通的修士請盧克單獨談話,而後告訴他此前那個鄉下老頭其實是某個組織的頭領。這個神秘的組織意在復興失落的魔法,名為芬尼根。芬尼根坦誠他們在盧克身上試驗了某種魔法,卻對具體內容含糊其辭。那個默默無名的修士請求盧克加入芬尼根。
道理上而言盧克的確需要報答芬尼根的恩情,於是他便同意了。
但他並沒有將這個身份放在心上--因為亞門人很快就節節進逼,大軍直指聖城錫安。
城破時盧克里修斯感到了一絲荒謬的放鬆,他以為自己終於要走到期盼已久的結局。
直到他深入混戰的內城深處,不意間救了一個人。
※
回憶的景象散去,西莉亞發現自己深處一整片黑霧中。
這裏沒有上下左右之分,只有無盡的、黏稠的惡意,森森然地要貼上來。她想要驅散這些惱人的東西,卻只被纏得更緊,以至於寸步難行。
這裏是連神明都避之不及的虛無之洞,西莉亞又該怎麼找到盧克、並將他帶出去?
心念電轉間,黑霧從中分開,現出熟悉的身形來。
金髮青年緊閉雙眼,像是在沉睡。但從他蹙起的眉頭、蒼白的臉色和起伏不定的胸口判斷,他好像在做噩夢。
“盧克?”西莉亞嘗試呼喚她。回答的只有急促的呼吸和幾不可聞的囈語:
“不,母親,我並不是……”
他顯然陷入了過去的景象中難以自拔。
西莉亞想要向他靠近,蠢蠢欲動的冰冷惡意卻直接束縛住了她的手腳,令她動彈不得,甚至朝着她的口鼻撲面而來。她驅動力量想要驅散黑暗,卻發覺無濟於事。無名神到底是懷着怎樣的目的讓她來這裏送死?
如果就這麼結束,可以算是最荒謬的結局了。
視野漸漸蒙上朦朧的灰黑,西莉亞努力睜大眼,不甘地念出對方的名字:“盧克!”
在黑暗遮蔽一切的前一瞬,西莉亞眼前驟然開朗。
周遭的黑暗竟然在悄然散去,有明亮的光線一縷縷地透進來。
而她一眼望進深翠的眸底。
金髮青年抱緊她,聲音發顫:“抱歉,我來晚了……從幻覺中脫身花了點時間。”
西莉亞將臉埋進他頸窩,沉默地回抱。
而後她抬起臉龐,伸手撫平他的眉,有些抱歉地道:“我之前並不知道你有那麼痛苦。”
盧克搖搖頭:“那是我的問題,”頓了頓,他露出一絲苦笑,“剛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因此彷徨了很久。”
西莉亞愣了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