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九章
帳子是用獸皮縫製的,很厚,幾乎看不到外面,拉起帘子的時候,即使是大白天也要點支蠟燭。帳子有些低,裏面也沒有床鋪,只是用大張的獸皮鋪在了地上。中間放着桌椅,還有儲物的柜子。
阿木正在點蠟燭,白色的燭身有些剝落,燭心很短,好不容易點上了,身後就有人抱了過來,正好一陣風帶過,將小小的火苗吹熄了。
阿木哎呀一聲,眉頭就皺了起來,眼睛因為突然消失的光亮而有些看不清,摩挲着去找眼前的蠟燭。身後的人伸了手,幫他把蠟燭點了起來,那手很消瘦,指尖纖長,本該是瑩潤如玉石般的顏色,卻被染成了紅色,乾澀的血漬正凝固成紅黑的結塊。
阿木心裏頭一顫,立馬就握住了:“怎麼那麼多血?!”他站直了身子,往後看去。
顧臨卻沒給他看的機會,低頭吻住了阿木微微張開的唇,細細的吮着。
阿木喉嚨里發出細細的咪嗚,難得的抗拒起來,掙開了顧臨,朝他身上看去。
本該是銀灰的盔甲幾乎像是越過了無數塵土與鮮血,大面積的紅黑血漬凝結在上面,如若開得極盛的紅梅。阿木整張臉都皺了起來,幾乎是如臨大敵的看着顧臨的盔甲。
顧臨去抱了他,輕輕的吻着他的額頭,只是盔甲成了阻礙,讓兩人沒法貼在一起,他頓了頓,用鼻尖蹭了蹭阿木的鼻尖,親昵的很,低聲說:“重。”
阿木忙伸手幫顧臨把顧臨脫下來。
看起來輕便的盔甲卻重得像塊石頭,又因為角度問題,阿木幾乎拿不動。顧臨便託了他手,將盔甲隨意丟在了地上,發出嘩啦的響聲。
阿木呼吸都屏住了,只是看着顧臨身上,隨着逐漸脫下的盔甲,裏面的衣物還是乾淨的,並沒有血跡時,他才鬆了口氣。
顧臨看着他緊張的樣子,細微的抿了唇,聲音裏帶着笑意:“不是我的血。”
阿木點了點頭,忙去旁邊倒了水。
顧臨接過喝了,眼中里明亮的晶瑩:“敵軍大破,再過兩天就能拿下固國邊境。”
阿木是不懂這些的,可是他能看出顧臨很開心,所以他也是笑,眼中卻還是有些擔憂。
離開北國的那日,是阿木見過最多人的一天,黑壓壓的,幾乎望不到頭,連着天都是烏壓壓一片,沉得幾乎伸手就能握到,他看見顧臨站在最前面,銀灰的盔甲在青黑的天下閃爍着黯光,明明只是一個人而已,可所有的視線就都落在了他身上,就好像是個被人信仰的存在。
接下來便是戰爭。
之前阿木說過也要加入,顧臨答應了,可是到了真正的戰場時,他卻讓林毅仔細教導阿木的箭術后再讓他加入。
阿木沒有任何意見,畢竟要是想幫上忙,他也得鍛煉自己才行。
雲朵成了顧臨的坐騎,每次顧臨出發前,阿木總要和它說好久的話,要它當心自己,要它將顧臨安全的帶回來。
喝了水,說了會兒話,顧臨又走了,僕人拿了脫下的盔甲下去擦拭修理,要不是被盔甲染髒的地面,阿木幾乎以為剛才是做了個夢。
“主子。”林毅忽然站在了阿木身後,身上有股濃郁的血腥味兒。
“你受傷了嗎?”阿木忙問着,上下四處檢查着。
“不是屬下的血。”林毅說著。和顧臨剛才說的那句基本一樣,叫阿木放下了心。這些天來,最讓他放心的不是什麼戰事的順利或者敵軍的陷落,而是那句‘不是我的血’。
只有這樣,他才能知道他們沒有受傷。
阿木拿了弓,又背了一桶箭:“今天去哪裏練?”
林毅看着他,說道:“主子的箭術已經很好,今天,我們去高地。”
阿木拿箭的手微頓,然後他轉向了另外一桶箭,那裏面的箭矢數量極其的多。
在高地,幾乎能看到戰事的全貌,因為地域問題,上面很少有敵兵。
上去的時候費了會兒功夫,在攀爬時,阿木的手也在顫抖,想着一會兒箭矢射入的地方不是移動靶子而是真人的時候,他心裏就有些奇怪,興奮也有,無措也有。
他的箭術已經被林毅練得很好,阿爹曾經教過他如何將三支箭連發,他首次展現出來時,林毅的眼裏露出了抹讚賞,之後他將阿木的動作改進再改進,並教了他不少防身的功夫,以防有近敵出現。
找好了掩護的石頭,阿木半掩在了石后,看着不算太遙遠的平原。
風沙很大,能見度有些低,但是卻將那些刀劍相交的聲音傳播得更快,空氣中有濃郁的血腥味,仿若千萬把生鏽的鐵刀斷裂后散發的氣味。
“準備好了嗎。”林毅說道。
阿木點了點頭,將箭矢上弦,細硬的弦勒得他指尖微顫。
“主子有三箭連發的能力,只要盯上了,多怕是逃不過了。”林毅說道:“擒賊先擒王,主子不必管小將,盯住主將就好。”
阿木問:“他們都一樣,我要怎麼辨認?”
“刀,主將的刀和普通小將的不一樣。”
阿木眯起了眼睛,逐漸壓低了身體,看着藏在風沙中的閃光,他其實看不清小將的臉,也看不清他們的刀,可是能看到刀劍的閃光。
在那千百點的閃爍中,阿木逐漸發現了不同。
比其他的更迅速,更複雜,甚至比起那些繁星隕落般的光點,那劍光一直存在着,只是位置不同。確認了劍光,他就轉了視線盯上了人,那是個穿着深藍盔甲的人,身子比普通人健壯許多,揮刀時,似乎是在做什麼很輕鬆的事情,幾乎一刀就斬落了頭顱,短短時間裏,阿木已經見他殺了四個人。
“看到了嗎。”林毅問道。
阿木點了頭,有些緊張的握緊了書中的箭羽。
“主子不必緊張,在他們發現我們之前,主子至少能殺掉一兩個將領,沒了頭領,那些小將唯有潰敗。”林毅在阿木耳邊說著,聲音低得彷彿是從胸腔中發出的,微微震顫,他說:“就是現在。”
阿木吐出一口氣,手中就鬆了弦,箭還在半路中時,第二支也射了出去,緊接着第一支的尾羽,他動作連貫,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搭弦,雙箭彷彿成了同根長箭。被他盯住的人十分警惕,甚至還沒看到箭矢的來路就已經揮刀斬落,可他斬落一支時,另一支就接踵而至,慌忙斬掉了第二支后,卻無論如何也沒法躲過第三支。
離得那麼遠,阿木卻能感覺到自己射出的箭矢破開皮肉衝撞骨頭再裂胸而出的聲音。
他似乎看到那將領瞪大到不可置信的眼睛,嗔目結舌的樣子。
“我……我射中了!”阿木低呼聲,可聲音很快低落下去,他看到被他射中的將領沒有倒下,帶着穿胸而過的箭矢暴躁的怒吼着,似乎在找誰射的箭:“可他……他沒有死……”
話音剛落,那將領的視線就看了過來,惡鬼般陰冷,他忽然高舉了刀,喊了句什麼。
立馬有弓手朝着這邊射出箭矢。
林毅冷着臉,沒有動,只是揮劍斬落射來的箭矢,說道:“繼續。”
繼續?對着已經帶着穿胸而過的箭矢的人繼續?阿木慌忙的上弦,手卻是抖個不停。
“主子。”林毅靠近了他,空出的手摁住了他的肩膀:“別慌。”
林毅的手有些燙,透過衣衫直接熨燙到了他的皮膚上,阿木閉了閉酸疼的眼睛,呼出一口氣,平靜了下來,在架弓時,他就對準了那個將領的頭。
一箭……
二箭……
三箭……
如剛才那樣,將領沒法躲過連發的三箭,箭矢穿透了頭盔,將那頭狠狠刺穿。箭矢稍微歪了些,穿過了脖頸刺到了喉嚨里。血管被破開,瀑布般的血流從脖頸出噴濺而出,灑到了他身前的小將上。
小將大叫一聲,奔潰的抱住了那將領倒下的身體,呆愣了一瞬后便嚎哭了起來。將領附近的小將都慌亂起來,不做所措的後退分散,被一一斬殺乾淨。
阿木立即撇開了視線,心臟跳得太快,幾乎感受到了疼痛。
就在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了轟隆一聲,地面也劇烈晃動起來,碎裂的砂石無懼狂風,紛紛砸落在地,濺起成塊的泥土。
裹着火的巨大石頭幾乎就砸在了阿木面前,那些還來不及歡呼斬殺了多少敵軍的士兵幾乎立即就變成了肉泥。
林毅臉色一變,立即就將阿木抱起,快速往後掠去。
阿木的視線被林毅的身子擋住了,所以他什麼也沒看到,只聽到了風的呼嘯聲,還有撲面而來的熱氣。
林毅將他放下時阿木還愣着,僵硬的站着,聲音有些啞:“那個……是什麼?”
林毅看着他時眼裏有絲複雜,輕聲說:“火石。”
“被砸到的人都死了嗎?”阿木又問。
林毅點了頭:“傷害太大,就算沒被砸到,也會燒傷,大多是沒法繼續戰鬥了。”
阿木恩了聲,他深吸一口氣,再慢慢吐出,面上逐漸平靜下來,可手還在繼續顫。他忽然扯了一個笑:“我剛才射中了,那個將領。”
“是的,主子很厲害。”林毅回道。
阿木又說:“我們,什麼時候再去?”
林毅沉默了,他看着阿木,忽然就伸手捂住了阿木還在顫抖的手:“主子……”他神情複雜:“害怕,是正常的。”
害怕,是正常的。
阿木知道,而且他現在正在怕着,怕得恨不得跌倒在地上揪着泥土好好嚎上幾句,可是他沒這麼做,他意識到,如果他現在害怕了,那他以後還要再回到那個地方就難了。
他搖了搖頭,只是堅定的問:“什麼時候再去。”
林毅看了他半響,想要看到他眼裏去,可是阿木扭過了頭。他想了想,說道:“那將領來頭不小,沒了他,固國兵一時半會兒凝結不起來,我們現在不必再去。”
阿木點點頭:“那我回帳子去。”
“主子……”林毅皺着眉:“主子還好嗎?”
阿木點頭:“我,我只是想回去喝點水。”
回了帳子,只有他一個人,阿木雙腿發軟的坐在了地上,手裏是林毅給他倒的水,可他一點都沒喝,只覺得胃裏有根棍子不斷攪動着,幾乎要將五臟都攪出來。
閉上眼睛時,哪怕只是短短一瞬,他都能看到那將領噴湧出血肉的脖頸,那小將抱着屍體嚎哭的樣子,還有火石砸下地面的震動和撲面而來的火舌。
他知道這些是必須經歷的,可是他沒想到他會這麼難接受,即使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可是回到沒人的帳子裏,他就連站都站不起來。
“阿木……”他忽然被人抱住了,平放在獸皮上輕輕的吻着:“別怕,我在。”
那聲音,是顧臨。
阿木伸手抱住了,低聲喊着:“公子。”
“你在抖。”顧臨輕聲說著,他的身上還穿着盔甲,擱得阿木有些疼。
阿木這才發現自己抖的厲害,他抬頭去看顧臨時,就看到了顧臨雪白的脖頸,淡色的血管就在薄薄的皮膚下緩慢跳動着。他忽然一把抱住了,將唇埋在了那脖頸里,結結巴巴說著:“公子,我射中了那人的脖子,我殺了人……”
顧臨單手抱着他,將盔甲卸下后將他抱在了身上,輕輕的摸着他的頭:“我聽到報信了,三箭連發,阿木好厲害。”
阿木嗚咽一聲,忙搖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顧臨輕輕的摸着他,安撫着:“已經沒事了,別怕。”
阿木聽着顧臨的聲音,逐漸平靜下來,他嗅着顧臨脖頸中的髮膚氣息,感受着那脈搏平穩的跳動,忽然就哽咽着說:“我第一次對着人射箭。”
顧臨恩了聲:“我知道。”
阿木搖頭,蹭着顧臨的肩膀:“我只是第一次,就能射中他,還離得那麼遠,只是因為我可以三箭連發,可如果有人和我一樣呢,如果那人的箭是對着公子的呢,如果今天被射中的人是公子呢……”阿木說的很快,聲音都黏在一起,帶着濕漉漉的嗚咽聲,呼吸滾燙。
顧臨摸着阿木腦袋的手忽然就停了下來,他低頭去看阿木,眼中複雜:“你害怕的,是這個?”
阿木眼睫還是濕濡着的,眼珠是一種彷彿水洗過的清亮,帶着后怕:“我只是突然這麼想到了,然後就連箭都拿不起來。”
在阿木眼裏,戰爭離他太遠,也許是自私,可他關心的,只有顧臨。
顧臨看着他,深色的眼裏仿若有什麼從深處融化再凝結,變成岩漿一樣滾燙的液體,他的呼吸忽然就急促起來,猛得低了頭,狠狠吻住了阿木。
那吻猶如暴雨般叫人承受不住,傾盆而下連準備都沒有,阿木甚至能從柔軟的唇瓣上嘗到鮮血的味道,他呼吸都卡住了,只有胸口劇烈起伏着,眼淚從眼角逐漸沁出,帶着濕潤染濕了皮膚,再凝結成顆粒無聲的落到發間。
顧臨吻了太久,久到阿木幾乎沒法呼吸,可他又不捨得推開顧臨,只是承受着。當顧臨放開他的時候,他的眼前幾乎都是黑影,連東西都看不清,只知道劇烈呼吸聲,發出了貓兒般沙啞的嗚咽聲。
“阿木……”顧臨忽然喊了他的名字,比花蜜還要甜,比融雪還要輕。
阿木看向顧臨,那柔軟的唇瓣上有被他磕出的一抹鮮血,艷麗無比。
自那以後,顧臨就將阿木帶在了身邊,他要他看着,他不會受傷,不會被人一箭貫喉。他在戰車上指揮時,阿木就在他身邊執弓,所以想要靠近的人,幾乎沒有能逃開的。
沒過幾天,他就變成了敵軍首先要除掉的人,為此,林毅沒有再離開他一步,一直跟在他身後。
過了高地,火石機就沒了優勢,顧臨的軍隊猶如破竹之勢,幾乎拿下大半個邊境,連着向境內進發。
可在那之後,阿木擔心的居然真的成真了。
能三箭連發的人,在固*出現了。
那箭矢循着他無比熟悉的方式朝着顧臨射來時,他幾乎下意識的抱着顧臨朝一邊倒去。
因為他知道,如果真的是三箭連發,那第三箭,無論如何也是躲不過的,除非他將顧臨撞到一邊。
而另他吃驚的是,那第三箭,比他想像的還要更快速,直接破開第二箭的尾羽,以不可抵擋的速度靠着第二箭的尾羽轉變了方向,朝着他的後背射來,林毅出刀時是循着第三箭原來的方向去擋着,他似乎也沒想到那箭會突然轉變方向,臉色頓時巨變。
箭入皮肉的聲音那樣清晰,叫阿木連感受疼的時間都沒有。
他突然意識到,這第三箭的射法,是他無論如何也沒學會的,阿爹想教卻沒教會的第三箭。
“阿木!”顧臨驚慌的喊着他的名字,緊緊的抱着他的身體,手也顫得厲害。
阿木卻只是向後看,看向箭的來處。
遠處的人放下弓,神色複雜,深黑的盔甲閃閃發亮。
雖遠得辨不清容貌,可那身形。
是他阿爹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