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章 :
和從前一樣,榮國府並未提前給黛玉收拾房舍。
最後賈母安排黛玉仍住在自己院內的東廂房,初次進京的次年春天黛玉便已不在賈母碧紗櫥內居住,而是搬到了東廂房,時年七歲。
東廂房共有三間,較正房略低,分別做卧室、小廳和書房,算是十分齊備,卻不足以裝下林家百年來累積的書籍字畫。賈母思忖過後,原想命人將這許多書籍都放在自己正院垂花門前面寶玉的外書房中,那裏院落闊朗,房舍清凈。黛玉推說日後讀書不便,賈母方命鳳姐着人清理正房和東廂房相連的三間小耳房,用來盛放黛玉從南邊攜來的諸般書籍。
黛玉留了些常看的以及林如海臨終列下清單命她必看的書籍在身邊,余者皆搬入耳房,忙着打掃卧室,安插器具,又將一些紙筆等物分送迎春、探春、惜春和寶釵、寶玉等人。
寶玉心中品度黛玉,只覺她越發出落得超逸了,忙趁黛玉分送禮物時將北靜王所贈之鶺鴒香串珍重取出,轉贈給黛玉,笑道:“蓉兒媳婦出殯時遇到北靜王爺,北靜王爺給我的,乃是聖上親賜給他之物,我誰都沒捨得給,單給妹妹留着。”
劉嬤嬤正帶人收拾房間,阻止不及,只聽黛玉道:“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
於是,擲而不取。
寶玉已成習慣,倒是不覺得難堪,只得收回,可巧襲人過來說太太找,忙忙告辭。
劉嬤嬤自跟了黛玉,便不曾閑着,她將黛玉身邊並榮國府諸事、諸人性情品格打探得清清楚楚,聞聲見狀,囑咐房內婆子和小丫頭們道:“下回寶二爺再來找姑娘,不許他亂闖姑娘閨房這是其一,其二就是見到寶二爺來就派人透露給花姑娘知道。”
這些婆子和小丫頭們都是榮國府安排在黛玉房內服侍的,黛玉用熟了不曾將之遣散,她們無人不知寶玉和襲人之事,聽劉嬤嬤這麼一說,細細一琢磨,都笑了。
劉嬤嬤又命雪雁沏了一杯滾滾的紅棗茶與黛玉,自進卧室盯着眾人收拾。
林如海雖說將合家產業盡皆折變,將一一補齊的嫁妝封存,卻也不是沒有留下念想給黛玉,除書籍字畫外,尚有一些自己和賈敏生前房內所設之器皿,或是大屏、或是銅鼎、或是花瓶茗碗,或是松煙澄泥,古雅厚重,頗不起眼。黛玉思念父母,便命將之設於房內,又將林如海臨終前手書“自珍自重”四字懸於卧室壁上,每日受其教誨。
劉嬤嬤看了看卧室內的錦被緞褥之類,伸手摸了摸,皺眉吩咐宮女紫毫道:“這被褥有點兒潮氣,最近肯定沒曬過,將姑娘路上用的鋪蓋搬進來暫且用一晚。”
紫毫答應一聲,捲起床上被褥,與松煙、青檀、澄碧將黛玉的鋪蓋抱進來一一展開。
四名宮女中澄碧的年紀最小,今年十五歲,性情跳脫,見卧室內只有自己人,她方小聲抱怨道:“昨兒就給這府里報信說今日午後抵達,按照常理,房舍早該打掃出來才是,誰知竟是一點兒都沒收拾,姑娘也不得歇一歇。”
青檀嘴角略過一絲冷嘲,彎腰撫平月白絲綢被面兒,口內低低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姑娘在這府里的待遇,根據我從王嬤嬤口裏套出來的話,咱們姑娘上一回進府比今日還可憐呢。上一回去接姑娘,直到用過晚飯了王嬤嬤見依舊沒人給姑娘收拾房舍,不得不親自請問,才被安排在老太太的碧紗櫥里,開春另外收拾房間,也就是現在的東廂房。”
四個小太監將行李都搬進房內,又問他們日後住在哪裏。他們雖是太監,出入內院十分方便,但是到底男女有別,不能和丫鬟僕婦們陪侍在黛玉房內。
劉嬤嬤出來看了看,先去賈母房中問明院內下人房有沒有人居住,然後把自己和四個宮女安排在內院東廂房南邊相鄰的下人房,其他丫鬟僕婦安排在二進東廂的下人房,四個太監安排得更往南一些,在最外面一進院落的下人房,又打發人去跟鳳姐稟告一聲。
賈母的院落極大,不說後院如何,單說內院除了賈母住的正房和東西廂房耳房外,往南是三間廳,形成一重院落,是三進;廳外至穿堂之間又是一重院落,左右都是房間,為二進;穿堂至垂花門之間又是一重院,卻是前院,亦是一進,左右依舊是房舍。出了垂花門就是賈寶玉的外書房了,好大一處院落,再往南則是賈寶玉四個奶媽家住的四座齊全的四合院。
鳳姐如今忙得腳不沾地,只說知道了,隨後打發人送了腳踏手爐和兩簍銀霜炭過去。
前腳才走,賈璉參見過老爺們回至房中,鳳姐迎接入內,見房內無人,福了福身子,笑道:“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小的聽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報,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備了一倍水酒撣塵,不知賜光謬領否?”
賈璉不等她說完,冷笑道:“什麼國舅老爺?誰是國舅老爺?真正的國舅老爺在老太太院子裏呢,和我有什麼相干?”說畢,逕自上座。
鳳姐先前洋洋得意之色盡皆收斂,道:“二爺這是在哪裏攢的一肚子火氣發給我們了?”
說話時,原本打算讓平兒與眾丫鬟前來參拜獻茶的想法頓時煙消雲散。
賈璉目光一掠,鳳姐臉上雖然粉光脂艷,卻難掩鳳眼之中的疲憊之色、操勞之態,不禁觸動心事,招手叫她近前一把握住她的手,低聲道:“鳳兒,我只問你一句,你是想讓繼承咱們老爺的爵位呢,還是想將爵位和闔府的基業拱手讓人?”
鳳姐大驚失色,脫口道:“二爺這是什麼話?咱們的家業如何能給人?不管是這府里的產業,還是大老爺的爵位,不都是二爺的?不然我何苦忙裏忙外?”
賈璉冷笑道:“如今外頭任是誰問一句,都說是咱們榮國府將來都是寶玉的,不管是爵位還是產業,哪裏提過你我夫婦一字半句?嘿!倒也說到過你我,只可惜誰不說咱們就是任勞任怨的一個管家和一個管家媳婦?我且問你,除了發月錢做衣裳張羅飯菜宴席調解下人糾紛一類雞毛蒜皮容易得罪人的小事兒,你可做主過府中的正經大事?你可摸過庫房的鑰匙?你可能左右府中的大筆支出?你自己想想,你到底是當家奶奶呢,還是管家媳婦。你我只有大姐兒一個女兒,你心心念念賺的錢沒兒子繼承給誰去?”
鳳姐眉頭皺起,忍不住壓低了聲音道:“我說二爺,你都是從哪裏來的想法?乍聽着似乎都懂了,仔細想想我竟一點都不懂。甭管我現在是管小事還是大事,誰家媳婦不是從小事管到主掌中饋的?難道將來這府里一切不是你我的?憑是誰,也奪不去!”
賈璉指了指正前方的榮禧堂,道:“難道你就沒想過,你我二人為他人作嫁衣裳?”
鳳姐一呆,臉上慢慢浮現一抹驚惶之色,道:“二爺,不至於罷?不管怎麼說,爵位是大老爺的,怎麼也輪不到他呀!”
“現在誰不說榮國府的當家主人是政老爺?說到咱們老爺時,誰放在眼裏頭呢?倘若你我犯了國法家法呢?重利盤剝、包攬訴訟都是大罪!倘若你我因忙碌而不顧身子最終沒有兒子呢?無子如何承繼宗祧。倘若娘娘給他做靠山呢?倘若府里拿着老爺和我的帖子出去,包庇下人和同僚無惡不作,最後罪名兒都推到你我夫婦和老爺身上呢?老爺除了我也就琮兒一個黑眉烏嘴的傢伙,再無其他骨血,只待你我入罪,便是後繼無人,爵位不給他卻給誰去?總不能給環兒。老太太滿心裏就那麼一個心肝!”賈璉面無表情,又想起前事,忙問道:“我上回打發昭兒送信給你,你聽從了沒有?有沒有做下重利盤剝和包攬訴訟這兩項大罪?”
鳳姐面色慘白,連忙搖頭,顫聲道:“二爺給我來信時沒多久就是蓉兒媳婦出殯的時候,倒是有個老尼姑托我替什麼張老爺打官司。我原想從前太太常做這事,就是這幾年吃齋念佛才不做了,很是動心,打算用二爺的帖子寫信給長安節度使雲光。後來想一想,不知二爺突然囑咐我這一點做什麼,怕二爺回來和我鬧,就沒答應。”
那老尼姑後來求到了王夫人跟前,王夫人不肯接手,打發人交給自己,自己也不知道怎麼了只是搖頭不允。後來周瑞家的拿府里帖子給雲光去了信,王夫人坐享幾千兩銀子,鳳姐羨慕得不得了,事後暗罵自己膽小,又暗恨賈璉那封信攪了自己的好事。
其實鳳姐壓根不怕陰司報應,也已經開始放利錢了,一個月能賺上百兩銀子,但她怕賈璉惱怒,又恐賈璉把錢弄走自己花,便只說包攬訴訟一項,不提重利盤剝。
賈璉鬆了一口氣,隨後又問道:“印子錢呢?連江南都知道你放印子錢,可曾收了?”
鳳姐心內大吃一驚,忙雲不再做此事了。
賈璉點頭道:“沒做這些事就好,你不知道,我看了律例后可嚇壞了。雖說以咱們家的權勢,做什麼事情都不怕,上下官員誰不給三分薄面?如今又有了娘娘,只怕更加奉承咱們了。可是萬一呢?鳳兒,我說這話你細想想,外人不敢得罪你我,萬一有小人為了老爺的爵位,突然把這些事捅給衙門知道呢?縱使咱們家能保住你我,怕爵位也保不住了。”
說著,賈璉又仔細將自己所得盡數告訴鳳姐。
鳳姐聽得膽戰心驚,原先她只覺賈璉危言聳聽,頗有點不以為然,聽了賈璉這一番又一番的話,細想想,不由得動搖了。
賈璉看出了幾分,說道:“你別不以為然,我一路行來,聽林姑父留給我的先生說了不少內宅爭鬥,有不少人像你一般的傻子,被玩弄於鼓掌之間,最後一無所有。你我處境如此危急,而你我卻懵懂不知,可悲可嘆!鳳兒,我今日再問你一句實話,你想好了回答我,你到底願意不願意和我一塊兒好好過日子?”
“二爺,說什麼傻話呢?我既嫁給了二爺,自然想和二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只怕二爺心裏嫌我,只念着別人的好處,有幾個錢都貼給混賬老婆!”
見鳳姐滿腔醋意,賈璉心底不自覺地閃過一抹羞愧,道:“咱們兩口子,你有不是,我有不對,可謂是半斤八兩,其蠢笨程度也是旗鼓相當。鳳兒,我若痛改前非,只守着你一個人,你可願放下這府里的管家之權,生兒育女過自己的日子?”
賈璉非常捨不得美妾平兒和外頭嬌嬈的相好,奈何李明說他要是真想在榮國府里闖出一條生路,就要修身養性,不要犯了國法。而妻妾之爭則是亂家之始,不管如何妻賢妾美,其實心裏都恨不得吃了對方,既生怨,必生事,相互陷害無所不用其極,絕對不可能做到同心協力。他細想鳳姐和平兒為人,果然人人罵鳳姐,人人捧平兒,連自己都覺得平兒比鳳姐好。
鳳姐瞅着賈璉,目光中滿是懷疑,莫說她不信,就是府里其他人也不信。
賈璉苦笑,說道:“你別不信我,明兒我就把平兒打發出去配人,以示心誠。另外,我還有一件要緊事要與你說。”正欲將自己用林如海給的一萬兩銀子買了田莊一事告訴鳳姐,以後每年收取租子,忽然聽到外間有人說話,鳳姐問是誰,平兒進來說是香菱。
賈璉今日回府因未去拜見薛姨媽,沒有見到香菱,只知她是薛蟠打死人命搶來的那個丫頭,和賈雨村有些瓜葛,且他當真有心痛改前非,也沒有追問,只是掩住了自己打算告訴鳳姐的事情,吃了一碗茶,忽然有二門上的小廝來報,說老爺在大書房裏等他,賈璉問是哪個老爺,房內諸人盡皆詫異,道:“是二老爺。”
賈璉冷哼一聲,抬腳出門,逕往賈政的外書房夢坡齋走去,卻是為了商議省親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