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關掉電視,只留下音樂,她起身走進客房,床上與地板上堆放了一迭迭雜物。
那是母親的遺物,自喪禮結束后就擺在那兒,沒再動過。
她着手整理起來,將該留與不該留的分開,分類結束后,她抱起幾幅未完成的油畫,走向利用畸零空間辟成的儲藏室。
切亮燈源,她走進灰塵厚重的儲藏室,找了個合適的位子堆放這些畫作。
不經意的一個轉身,她撞落了一個真皮材質的收納箱,沒上緊的鎖頭鬆開,裏頭的雜物撒了一地。
她蹲身收拾,發覺收納箱裏裝的是光盤片,上頭沒有任何標示。
好奇的拿起其中一片,她走向門口,忽又停住腳步,望向門邊那排柚木收納櫃最上頭,擺了一台知名廠牌的數字攝影機。
她利用一迭過期商業雜誌當墊子,取走攝影機,回到客廳,將光盤片放進筆電,趁着開啟檔案的空檔,摸索起攝影機。
「……接下來我要拍遠處的街景。」
摸索中她錯按了某個開關,叫出了某段紀錄像片。影片中的她站在陽台上,手中握着相機,專心的對準焦距,拍攝遠方風景。
攝影機的鏡頭捕捉着她的背影,幾秒后又跳至另一畫面,她佇立在海邊,影片中依然只有背影。
她狠狠愣住,思緒像攪碎的紙花,凌亂無章。
筆電屏幕閃動亮光,一段經過剪接,以及利用計算機特效製造出虛擬背景的廣告,在她眼前播放。
這一次不再只有她的背影,而是完完整整的她。
她不曉得那些特效是怎麼辦到的,廣告中的她,穿着她出席某個派對時的小禮服——那是狄藍特別為她準備的。
心口一窒,她呆望着廣告在眼前重複播放,耳畔響起狄藍曾說過的話。
「反正現在的我,也創作不出什麼象話的東西。」
「我絕對不會以你為繆思。」
「我絕不會再創作。」
謊言。全是謊言。
她驀然想起,幾次偶然回眸,確實曾見過狄藍手持數字攝影機,但她未曾猜疑,只當他是在記錄兩人的日常生活。
原來,他根本不曾放棄創作,他的才華繁盛依舊,他的天賦未曾消失。
姚曼寧放下攝影機,雙手扶住額頭,微聳的雙肩開始顫抖。
不是難過,不是悲傷,不是憤怒。
因為,真正有罪的人,是她。
他說謊,是為了她。他舍下創作,是因為她。他退出舞台,是為了她。
是她抹煞了他的才華,是她毀了一個應該在時尚藝術領域發光發熱的天才。
她才是那個真正有罪的人。
她必須承認,她對愛情的不信任,對藝術創作者的恐懼,毀了狄藍。
為了遷就她,他自願封閉了他建造的美麗星球,假裝才華耗盡,無視外界的嘲諷挖苦,甘於成為平凡無趣的商業菁英。
「天……」內疚在一瞬間壓垮了她,姚曼寧劇烈顫抖地哭出聲。
她怎能如此自私,怎能為了自己的恐懼,就毀了一個藝術天才!
狄藍是那麼好,是那麼的完美,他不該淪為平庸,不該因她一人而失去他原有的璀璨。
姚曼寧呆望着屏幕中的自己,無聲的淚水在臉上奔流,懊悔與內疚如潮洪淹沒了她,這一刻她恨起自己。
一周后,狄藍結束巴黎的工作返回台灣。
他面無表情的走進屋裏,偌大的空間靜如一座死城,他閉了閉眼,深呼吸。
打從她失聯的那一刻起,他就很清楚,她心底的那隻野獸贏了,它終究還是帶走了她。
他靜靜站了一會兒,走向客廳,彎身拾起桌上的法語字條。
狄藍,忘了我,尋找新的繆思,繼續創作。
這一次,我不是逃,而是離開。
直到你重新創作之前,請不要來找我,我不想再見到這個平庸的狄藍。
答應我,回去你原來的世界,為我再創造一個美麗的星球。
大手捏緊了字條,狄藍的視線如被火焰灼傷,逐漸發疼。
他在沙發跌坐下來,俊麗的臉龐蒙上憤怒,他倏然起身,走進儲藏室,想將攝影機里的帶子銷毀,卻赫然發覺,攝影機早已不在原位。
她看見了真相。
狄藍往後一退,重重的靠在門板上,絕望淹進他灼紅的眼,他終於明白,是真相使她決心離開。
這四年來,他並非失去了創作能力,更非如外界所說的耗盡才華。
不是不能,而是不想。沒有她在身邊,他提不起一絲動力創作,他需要她這個繆思,唯有她能夠帶給他充沛的靈感與活力。
擁有她的日子宛若天堂,他的創作靈魂無法被縛綁,於是他瞞着她開始創作。
他毀了自己許下的諾言,這就是她看見的真相。
眼一閉,淚水在天使臉上安靜無聲的滑落。
【第十章】
十一月的墨西哥不再酷熱炙烤,平均氣溫二十度,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紛紛湧入。
黃色的萬壽菊花鋪滿整條大街,街頭小販掛起了以白色砂糖製成的骷髏頭糖,以及各種怪誕又精緻的亡靈造型糖果。
隨處可見戴着骷髏面具,或者將臉蛋彩繪成骷髏的遊客,他們全是為了墨西哥聞名的亡靈節而來。
亡靈節類似西方國家的萬聖節,是結合了印地安土着與西班牙文化產生的特殊節日。
在節日這幾天,墨西哥人以歡樂紀念死去的亡靈,他們認為這是一個與死去親人團聚的日子,應該歡慶而非哀傷。
近年來亡靈節已演變成大型的遊行聚會,許多外來遊客加入了這場歡慶,並以扮裝成各種形貌的骷髏人為樂,成了另類的藝術活動。
付了錢,姚曼寧從小販手中接過一串骷髏頭糖,先扯下一顆放進嘴裏,再以單手拿起掛於胸前的相機,拍攝逗趣的骷髏糖。
天色越暗,加入遊行的人越多,骷髏人四處流竄,一身簡單襯衫與丹寧長褲,臉上無妝的姚曼寧,反成了突兀的存在。
遠處傳來墨西哥的傳統音樂,骷髏人聚在一起大聲歡唱,喚醒死去的亡靈,邀它們一起團聚共樂。
姚曼寧退到遊行隊伍的一旁,拿起相機對焦,捕捉每一幕特殊有趣的畫面。
人潮越來越多,她退守的區域逐漸被攻佔,行進的隊伍碰着了她,鏡頭搖晃間,一張彩繪得栩栩如生的骷髏臉躍入她眼底。
她拿開相機,望着正對她微笑的骷髏人。他穿着一身黑,若不仔細瞧,很容易被其它奇裝異服的人潮淹沒。
他穿越隊伍,朝她走來,她等在原地,舉高相機攝下幾張男人逐步接近的身影。
「只有你一個人嗎?」男人張嘴,是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
「是的。」姚曼寧同樣回以西班牙語。
她大學念的是法文系,副修則是西班牙語,雖然談不上流利,但這四年來,她落腳西班牙,已磨就了一口九成地道的西班牙語。
「我有這個榮幸請你喝杯啤酒嗎?」男人指了指不遠處,那一區域距離遊行的主會場有段距離,再過去則是一片遼暗的玉米田。
見她面色猶豫,男人又說:「不會耽誤太久,就一瓶啤酒的時間。」
「好。」姚曼寧點頭。
男人牽起她的手,與遊行隊伍反方向往前走,然後停在一輛嶄新的吉普車前,打開車鎖,她覷見後座有個冰袋,裏頭裝滿了各式啤酒與氣泡水。
「挑一罐。」男人敞開車門說道。
她瞄了男人的骷髏臉一眼,慢吞吞的進到後座,挑了一瓶墨西哥黑麥啤灑又鑽出來。
男人替她拉開瓶蓋,先試了一口才遞給她,她沒好氣的瞪他一眼,也豪邁的灌下一大口。
當她拿開啤酒時,男人湊過來,親吻她殘留着酒液的唇,舔了舔,吸吮起來。
她沒抵抗,只是很不習慣那張骷髏臉。男人啃咬起她高仰的下巴,雙臂在她挺實的翹臀上交迭,她能感覺到他興奮的賁起。
當男人用嘴咬開了襯衫扣子,露出裏頭只着緊身小背心的胸口,她緊咬下唇,忍住了一聲呻吟,試着抓開男人的後腦。
「寶貝,現在不是時候。」男人沙啞的阻止她,臉上論誕的骷髏彩繪令她毛骨悚然。
噢,她受夠了!
姚曼寧推開男人,脫下了遮陽的薄襯衫,搶過他手中的啤酒,從男人的頭頂往下澆淋。
男人不動,即便酒液自前額流淌而下,那雙碧湛的褐眸仍瞬也不瞬地凝視着她。
她抓起襯衫,用力擦拭男人的臉龐,被抹去彩繪的部分,還原了被藏起的天使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