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決鬥
“……當時末將等中了埋伏,被困許久。趙都統親自帶一百人誘敵,打開敵軍缺口,贏得了時機,末將等才能全殲敵人並順利突圍。但誘敵的一百人幾乎全部陣亡,趙都統身中數箭數刀,被打落崖下……”
先鋒軍中倖存的一員跪在御案前,聲音悲憤,字字血淚。
“趙都統曾言,無論是誰活着出去,都要將其地形繪圖,交予皇上。”從懷中掏出地圖,“現下末將只繪出簡圖,待與其餘人商量確定后……”
“你親眼看到,趙都統身中數箭數刀,被打落崖下?”
夏期坐於皇帳之中,兩旁眾臣分立。此時此刻,他沒有任何心情去看什麼珍貴的地圖,他努力壓制,才能保證鎮靜。但說出這句話時,聲音依舊發抖。不知旁人聽出了沒有,就算聽出了,也由他們去吧。
跪着的將領一愣,神情更加悲戚,“回皇上,趙都統身先士卒、首當其衝,不只末將,在場所有將士都看到了。後來聯想當時情形,末將以為,敵軍自知無法扭轉大局,氣急敗壞,要故意奪取我軍主帥的性命。”
夏期心中迸發出一股極為陌生又極為強烈的酸楚,唯有擺出陰沉的面色才能勉強掩飾一二。可他卻忍不住去聯想當時的畫面,那酸楚便又“噌”地竄上來,直至鼻尖。只好起身,走到稟事的將領身後,走到帳中所有人都看不到他神情的地方,負手良久。
這一戰,收回了中原混戰時被烏茲趁機搶奪的北方領土,攻克了烏茲東北邊境上的重要戰略之地。大齊大獲全勝。烏茲元氣大傷,至少五十年內不敢輕動。又與交赤訂立盟約,在其國境內設立衛所、分封王侯。
可以說,他完成了前人所不能完成之事,為子孫後代、平民百姓奠定了長治久安的基礎。
此時此刻實該大大喜,然而為何他不但喜不起來,反而濕了眼眶呢?
“傳旨。”夏期背着眾人捏緊不斷發抖的拳頭,“派人去山崖下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因此事,大齊自建平帝起,全軍都被壓抑籠罩。
蕭凌雲也未班師,一方面與建平帝商討盟約細節,一方面挑出交赤軍中熟悉環境的士兵,為尋找趙晟出一分力。
這日景瀾難得在帳中閑坐,突然穆審言着急地求見,說程有和蕭凌雲正在決鬥。他幾乎驚掉了下巴,蕭凌雲能做出這事他相信,可依程有是萬萬不可能的。
但穆審言不會騙他。
想到這裏,景瀾有些生氣。決鬥這般幼稚的行為,他們不覺得丟臉嗎?況且決鬥后要怎樣?是要把自己當作物品一樣推來推去?
原本不屑去管,且讓他們隨意鬧去。但見穆審言說得嚴重,如今身在軍營,建平帝眼皮底下,蕭凌雲到底是交赤王,一個不小心,恐怕茲事體大。
哎。
景瀾鬱悶地扶額,問清楚人在哪裏,不情不願地去了。
遠遠便聽見兵刃打鬥聲,周圍並無巡邏的士兵,想必是特意驅散了。景瀾立在遠處,壓着怒火看了一會兒。
“你們在做什麼?!”
馬上酣戰兵器相撞的二人回頭一望,程有尷尬地紅了臉,蕭凌雲卻得意地嬉皮笑臉。程有從馬上下來,向景瀾小跑而來。
“行、行波,你怎麼……來了?”
景瀾皺着眉,“我怎能不來?阿有,你一向沉穩謹慎,這回怎麼卻受他挑唆?”
“哎呀,小瀾實在錯怪我了。”蕭凌雲輕笑着湊過來,“明明是你的夫君非要與我決鬥,並且先動了手。我不還手,難道任他宰割?”
景瀾不可置信,接着明白過來,將程有推到一邊,嚴肅地低聲道:“阿有,上回我已說清楚了,我以為你明白了,怎麼你還這樣呢?皇上尚在,蕭凌雲是交赤王,你這樣做……”
程有撓了撓頭,老實說道:“皇上今日親自率人去找趙都統,不會知道的。”
景瀾更氣,“所以你專門挑了今天?”
程有誠懇地點頭,又看向蕭凌雲,“而且他也說了,他以個人身份與我決鬥,與兩國外交並無關聯,你無需擔心。”
“你……”景瀾意外且無力,“你到底是為什麼?”
程有抿了抿嘴,望着景瀾雙眼,先是猶豫,接着堅定。
“原本我不想同你說的,怕你擔心。但你都看見了,那就說吧。我知道你與他沒什麼,我相信你。但他曾經……強迫你,我、我身為夫君,自然要為你討回公道。而且我既是你夫君,就要有保護你的能力。所以我希望從他身上,證明我的能力。”
景瀾愣住,面前的程有,真的與他一直所見的那個不一樣了。只是不知這樣的變化,是突然發生的,還是循序漸進,只是由於他從前過分着眼於其他,反而忽略了這一點呢?態度軟了下去,“即便如此,難道一定要用武力去證明嗎?”
程有垂下頭,“我、我現下想不到其他辦法。或者也是因為心中對你太在意了,所以理智什麼的都不管用,只能想到這樣的辦法。”
景瀾睜大眼睛,程有自然而然便說出的話,於他來說早已期盼了許久。他從前甚至自作聰明地以為,這樣的話是絕不可能從程有口中聽到的。
“上回你說戰後除了回答我的問題,還有別的要做,就是這個?”
程有認真地點頭。自打景瀾不管不顧地發了脾氣,他突然就什麼都明白了,心中不再混亂,萬事都有了答案,這樣的感覺真好。
“二位恩愛完了嗎?把我晾在一旁許久。”蕭凌雲笑嘻嘻湊上來。
景瀾一時未從震動中走出,心砰砰跳着,臉上也是燙的。程有不好意思地看看蕭凌雲,又看看沒甚反應的景瀾,又看蕭凌雲,“那……我們繼續?”
蕭凌雲卻收劍入鞘,爽然一笑,“算了,是我輸了。”
程有愣住,蕭凌雲道:“聽聞你學武只有一年,以你近日沙場作戰及與我單打獨鬥的表現,比之習武多年的我,我已是輸了。況且,”看向景瀾嘆了口氣,“正如小瀾所言,感情也好責任也罷,怎能靠武力評判?就算我今日勝了你,卻贏不到小瀾,又有何意義?那日初見你,我覺得你很呆,不明白小瀾為何會喜歡你。但相處一段時日後,倒是有些明白了。像你這樣正直的人,的確世間少見。”
程有一怔,這是在誇他?
此一言更點醒了景瀾,從前並未留意,但如今看來,程有習武一年有此成就,固然有他勤奮刻苦的緣故,但更說明了他其實很有天賦;再看其品性為人,無論薛沐風、沉璧、穆審言、李直,或是府中下人,或是余君城,以及原本對他頗有偏見的程曉蓮,或是如今的蕭凌雲,甚至建平帝,但凡與他接觸過,都對他讚不絕口,子褚真人更稱他“心如明鏡、內心澄澈”。
程有外表憨厚樸實,眾人皆容易先入為主,可剖開那層外表,才可得真正的美玉——
剛直勇毅,坦蕩自然。
並非程有高攀了自己,而是自己覓得了良配。
景瀾微笑,向蕭凌雲拱手,“蕭大王如此明理,又慧眼識人,景瀾多謝了。”
“小瀾太客氣了。”蕭凌雲摸出摺扇轉起來,“我有些話想與你單獨聊聊,程將軍不會介意吧?”
程有又在他二人間左右不停地看,景瀾回給他一個信任的笑容,“好了,你先回去吧。我與他說幾句,之後就去找你。”
頓時程有心中充滿信心,那感覺,與從前景瀾和薛沐風避開自己談話時不一樣了。
二人行至一視野開闊處,蕭凌雲望着峰巒如聚,“小瀾,那日在大齊都城,你我登山,倒與眼下情形十分相似。”
景瀾道:“不過數月前的事情,如今看來彷彿過了好久。其中多少艱難險阻,好在都已塵埃落定。”
蕭凌雲望着景瀾一如既往的疏朗眉目,目光深邃,“小瀾,班師后,此生你我大概再無機會相見。難道如今,你仍不肯與我說句真話?”
“真話?”景瀾蹙眉。
蕭凌雲注視着景瀾,“在你心中,我到底是什麼呢?我蕭凌雲自問很有自知之明,若於你來說我真的只是浮雲片葉,我斷然不會這樣一次又一次地糾纏你。”
景瀾默然。
眼前身側,亦有無數浮雲片葉,蕭凌雲到底與這些不同。“在我心中……”微笑起來,“閣下與我很像,如同另一個我。”
蕭凌雲不明,景瀾道:“閣下的性情、喜好、行為都與我相似,因此頗有一見如故之感。又曾經同生共死,可稱得上患難之交。”
“一見如故?患難之交?”蕭凌雲喃喃自語,“僅僅如此嗎?”
“我明白你心中所求,亦十分感激你對我之不棄,只是可惜,景瀾此生的心意早已被填滿,無法再分給旁人了。”
“換言之,若先相遇的是你我,結局或許不同?”
景瀾無奈嘆息,“沒發生的事情,又有誰敢斷言?”
蕭凌雲將轉着的摺扇一握,“即便如此,我依舊喜歡你。”
景瀾躬身,“在下無能為力,唯有感激二字。”
“我……可以抱你嗎?最後一次。”
景瀾眉頭微一蹙,蕭凌雲靜等片刻,見他沒再說什麼,便主動抱了上去。內心被溫暖和踏實填滿,然而這種感覺,放眼今生,所剩無幾。
於是他更加珍惜地抱着懷裏的人,緊緊地舔舐着這唯一一次的擁有。
所謂孤家寡人,就是如此吧。
放開景瀾,蕭凌雲面色輕快。
景瀾道:“有句話我或許不當問,但又着實有興趣,閣下就當我是以朋友的身份問的吧。”
蕭凌雲抬扇,“小瀾但說無妨。”
“閣下爭奪王位之初只為復仇,因此即便我大齊提出種種條件,閣下也都不甚介意。但閣下後來又說,為君後方才明白了為君的責任,此時再看這種種條件,又作何感想?”
“哈。”蕭凌雲爽朗一笑,“感謝小瀾為我着想。這麼說吧,大齊的條件縱然苛刻,但也答應了每年為我交赤輸送作物、織品與手工技術等,又是相互幫扶牽制的關係,眼下看來或許有些從屬於你國的意思,但日久天長便不一定了。攻守之勢變化迅速,我身為國君,首要保國力蒸蒸日上、百姓安居樂業,必要時,也不介意動干戈。交赤王族子孫,絕非無能之輩。”湊近景瀾,一臉調笑,“小瀾,這真不像大齊深謀遠慮的右丞相能問出的話。”
景瀾也跟着笑,“是了,你所言極為坦蕩,也的確是這番道理。方才我是被你弄得暈了。”
蕭凌雲自信滿滿,“那說明,方才你真正將我當作了自己人。”
回到營中,景瀾進入程有軍帳,二人對視一笑,久違得輕鬆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