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吃醋
烏茲軍營。
懷胎七月連番作戰如今十分狼狽的烜合未及休整,首先跪在主帳中,向上叩首。
“兒子多年未向父帥盡孝,實在有罪。這些年來,父帥安好?”
上方着元帥服色的人上了年紀,銀髮銀須,卻精神矍鑠,一開口更聲如洪鐘中氣十足:“交赤大君如此大禮,本帥擔不起。”
烜合心中極痛,鼻尖發酸,“兒子錯了,請父帥責罰。”
一直眯着眼的老將這才打量起跪着的烜合,目光劃過那鎧甲都無法掩藏的隆起肚腹,眉頭緊蹙。
“這些年來,你的錯處都被我們擔了,現在再說,又有何益?只是你身為交赤大君卻無法撼動其朝政,猛攻殷然一月不下,如此不濟,一錯再錯,該當如何?”
“兒子無能。”
是啊,他自打出生就十分無能,虛度四十五載,不過也是在重複着自己的無能。這樣的他,居然還有臉回來,居然還有臉跪在這裏。
“呃啊……”
腹中疼痛驟至,烜合跪在地上按着肚子失聲痛叫,面上無半點血色,其父眉頭蹙得更深。
“若非你腹中孩子尚有些用處……”一擺手,“來人,傳軍醫。”
“不勞父帥,兒子有隨行太醫,”烜合咬緊牙關,“他……就在營中,父帥……傳他便是。”
其父又煩躁地一擺手,守衛出外傳喚,不託海很快進帳,簡單看了疼得伏在地上發抖的烜合,嚴肅道:“大君,現下應即刻施針。”
不託海望向上方,烜合之父一臉恨鐵不成鋼,“罷了,先下去吧。這段日子你無需出戰,生下腹中胎兒再說。”
“父帥!”烜合大驚,忍着腹痛努力跪正,“求父帥收回成命!兒子……”吸了口氣,“求父帥讓兒子出戰!”
“笑話。”其父冷冷道,“當年你瞞着所有人懷胎上陣,結果功虧一簣損失慘重。現今你如此模樣,還想重蹈覆轍?我已下了軍令,將你看守起來,違令者立斬。”
烜合定在當場,渾身冰冷,精神恍惚。
不知是因為腹中劇痛,還是心中巨傷。
胎兒穩定后,他獃獃躺在營帳榻上,突然一人闖入,“少帥!”
烜合緩緩扭頭,木然的面色終於有了些變化,“……沙木南?”
那個記憶中青澀的少年衝到榻邊,滿面狂喜,“少帥!你還好嗎?屬下知道,我們一定可以再見的!”
你還好嗎?
烜合在心中問着自己。
如今這樣,不知哪裏是家,不知哪裏是國,不知自己要做什麼,拖着沉重而殘破的身體。
這樣,是好嗎?
“少帥……”沙木南低聲叫着。
烜合回過神來,反問:“你還好嗎?”
沙木南苦着臉點頭,“屬下尚好,只是多年來一直思念少帥、擔心少帥。”
“多謝。”
“屬下已經向元帥請命,今後屬下服侍少帥。”
“是么。”烜合的聲音幾不可聞。
“少帥,屬下知道你心中很難過很難過,也知道勸不了你,但屬下仍是希望,少帥能不要那麼難過,哪怕只是一點點也好。”
這話說進了烜合心中,畢竟多年來,從無人這樣為他考慮過。
心中震動,他望着虛空,突然道:“有好多次,我都想跟着他一道去了。他一生快意瀟洒,走也走得乾淨利落。我卻做不到……我不如他。”
沙木南默然,那個“他”,就是交赤王吧。那是烜合心中永遠無法取代的人,也許自己的全力以赴跟那人比起來只是微末,但他依舊會為烜合全力以赴,在所不惜。
各處人員齊備,大齊於營地外設置防禦工事,並派出小股騎兵偵查敵情。
景瀾時常伴駕,程有要操練管理士兵,職責不同,也為避嫌,並未同住,就連碰面也不甚多。好不容易有機會遇上,也是簡單說上幾句就又匆匆各自做事。
而且,程有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想,他總覺得,景瀾似乎不願與他多說。
他公務勤勉踏實,趙晟時常誇他,連建平帝都曾親自前來巡視,也鼓勵了他。但景瀾卻沒有來過,也沒有與他討論過馭兵制敵之術。
明明行波很擅長這些的。
程有站在營帳外憂傷。
不過,也沒關係。從前在家,行波就不太愛說公務,畢竟他們是夫妻嘛,總說公務可怎麼行。而且如今他身為一部主將,原本就該親自謀划拿主意,總期望着倚靠他人也不是辦法。何況行波在皇上身邊,要統籌全局,一定有更多更重要的事處理。
不該這樣埋怨行波的。
程有使勁兒敲腦袋,剛調整好心情,衛兵來報皇上傳召,他連忙整理衣冠,前往面聖。
進了皇帳,才發現這是個頗大頗正式的會議,蕭凌雲及交赤各主將,景瀾、穆審言等文士,大齊這邊以趙晟為首的主要將領們,但凡他能想到的人都在。
看來,是要正式開戰了。
建平帝面前擺着沙盤,身後掛着地圖。
“景卿,你來說吧。”
“臣遵旨。”景瀾躬身。“據這幾日偵查所得,烏茲主力當在此處。”以笏板指向沙盤,“周圍方圓十里之內,有河道、山丘和山谷,方便補給與設伏,進為曠野,退為烏茲國境,攻守待援都十分容易。趙都統與烏茲交鋒是在三日前,如今出兵,乃最佳時機,否則烏茲會佔穩地利。”
趙晟道:“後方烏茲的東北邊境,地形不利,難於作戰。無論他們要退或者要援,恐怕都不會選擇從此處走。”
景瀾尚未開口,建平帝先不滿道:“糊塗。所謂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身為主帥,怎可如此輕易斷言?今日之幸,必是他日之危。”
趙晟立刻垂首,“皇上批評得是,末將太草率了。”
帳中氣氛又一次僵硬,又是蕭凌雲緩聲道:“皇帝陛下此言確實有理。我交赤與烏茲交鋒多年,礙於地勢險惡,從未戰於這裏。但就在二十五年前,烏茲突然從此深林險溝中出擊,攻勢極為迅猛。先王為誘敵深入,同時也確實是措手不及,讓烏茲長驅直入交赤近三百里,差點失去交赤最重要的水源。”看向眾人,“那一戰領兵的,便是烜合。”
眾人皆一凜,景瀾道:“看來得想辦法繞開此處。”
蕭凌雲笑對景瀾,“想必景右相已有良策。”
“不敢。”景瀾低眉謙道,“皇上多年征戰,一眼便將形勢看穿,本相不過代言而已。”將沙盤由己方主營開始向前化為三個區域,指向其中一塊,“請蕭大王領交赤將士們從此處出擊,趙都統則負責這一處。李直於熟悉地形,可前去輔佐趙都統。”再向旁一指,“最後這塊地方……便由程將軍領兵前往,審言做軍師吧。”雖未看程有,但面色和聲音都不由自主地溫柔了。
聽到景瀾叫自己,程有心頭也是一震。
“烏茲當會以主力與誘敵兩隊出戰。”景瀾站好,面色一肅,“聖上軍令。”
除蕭凌雲外眾人皆跪。
“遇誘敵者,圍攻;遇主力者,痛擊。三隊以煙火為號,相互策應。戰端一開,無勝不回。”
“末將聽令!”眾將齊聲抱拳。
建平帝起身道:“諸位為國而戰、為道義而戰,必是勝利之師!”
程有跪在那裏,原本男兒血性就已熊熊燃燒,此一言說得他心中更加激蕩,渾身都興奮地有些顫抖。大丈夫,就該為國效命,沙場建功!
平凡了三十年的他,終於迎來了這一日!
熱血燒得正猛,突聽蕭凌雲道:“景右相,趙將軍程將軍皆有軍師嚮導,怎麼獨獨孤王落了單?”
景瀾扶額,“蕭大王好重的心思。那麼,就由本相相陪,不知蕭大王滿意否?”
程有渾身熱血一涼,行波他……
雖然這一定是行波與皇上商議后共同定下的,可……
蕭凌雲得意地笑起來,“得景右相,孤王自然滿意,再多的滿意也不過如此了。”向建平帝一抱拳,“多謝皇帝陛下割愛。”
程有心中又一滯,聽建平帝淡淡道:“景卿畢竟是大齊丞相,交赤王即便興奮,還請切莫表現得太過。否則且不說朕,交赤王手下部將,恐怕也會不滿。”
蕭凌雲一臉無所謂,“皇帝陛下太言重了。景右相德才兼備智勇雙全,決計不會有人不滿。”
景瀾汗涔涔地躬身,“蕭大王請慎言,實在折煞本相。”
蕭凌雲又欲說什麼,景瀾一個銳利的眼神過去,蕭凌雲麵皮抖了抖,不再言語。
出帳后,程有十分沒落,景瀾與蕭凌雲的言行舉止,他都看到了。
也許旁人並不覺得怎樣,但他……
程有心中氣哼哼的,他就是多想了,怎麼樣?!
他身為景瀾的夫君,難道不能多想嗎?!
回到自己的營帳,穆審言來找他商量戰術,討論了近半個時辰,他糾結鬱悶的心情總算有些好轉。穆審言告辭時,程有突然想到,穆審言陪景瀾出使,蕭凌雲的那些話,其實可以向穆審言求證。
那麼,要不要問?
正猶豫着,掀開帳簾準備出帳的穆審言停住腳步,語帶意外,“相爺?”
程有一個激靈,循聲向外望去,一身便服的景瀾正站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