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挑釁
晨光籠罩大地時,穆審言與李直終於到達梁州大營。
大營都統趙晟聽聞景瀾的幕僚從殷然城前來,接見極為鄭重。
穆審言站在下首躬身,“趙都統,殷然被圍,亟待援兵。同時為引出烏茲兵力一舉破之,各處調配,景右相信中已有詳述。”
趙晟命二人坐,接過信來細看一遍,仔細收好,“本將早已接到旨意,隨時聽從景右相調遣。如今本該立刻出兵,但……”拱手向東方一禮,“皇上不日將抵達梁州大營,本將認為,應待皇上到此,再做計劃。”
穆審言與李直對望一眼,皇上居然御駕親征?!
“景右相有言,殷然城至少可守一月,時日上尚算富餘。二位得景右相重用,必是有才之人,也最清楚交赤深淺,便留在此地,等皇上傳召吧。”
景瀾身陷敵營,不能立刻出兵,穆審言與李直不免着急。但看情勢,也只能如此了。穆審言起身施禮,“是,在下二人聽憑趙都統調遣。”
李直看向穆審言,欲言又止,穆審言又一躬身,“趙都統,來此途中,大內護衛們數次與敵軍交鋒,生死未卜。在下請求趙都統派人前去接應。”
趙晟略一思索,點頭,“自當如此。且把路線圖拿給本將。”
二人呈上路線圖,接着被引到住處。
劫後餘生,李直捧着茶水,喃喃自語:“希望侍衛小哥們都沒事,相爺也沒事。”
穆審言嘆了口氣,“吉人自有天相,希望如此。”
“審言,皇上真要見我們嗎?”
“如趙都統所說,你我最清楚交赤的狀況,只是不知皇上會親自問話,還是會派個旁人。”
“哎,”李直有些緊張,“見了皇上,我恐怕連話都不會說了。”
“天子威重,你我草民自是戰戰兢兢。”
“審言你要參加科試,能提前見到皇上也好,但我就……”
李直眉頭緊鎖,又因少眠雙眼銹澀,看得穆審言忍不住笑,“你別自己嚇自己,皇上乃有道明君,皇上行事,也不是你我能揣測的。如今只求做好分內事,平平順順度過這個月吧。”
李直使勁兒點頭,“嗯,你說得對。”
穆審言口中的這一個月,對於戰場上的人們來說,卻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平順度過的。
烜合身孕已近七月,胎兒長勢很快,加之施針影響,負擔理所應當地加重,無論怎麼調理都杯水車薪。
猛攻殷然已半月有餘,蕭凌雲出他意料,守城守得還算不錯。但城郊糧倉已被他控制,就算不再做什麼,過些日子,城內必然空虛。
只是眼下單靠圍城,怕是不行——
與烏茲約定,只要他一月內攻破殷然,烏茲便不會幹涉他之後的作為。然後他便可靜等孩子出世,讓那孩子登上王位,一切安排妥當。至於到時他會如何,還未及細想。可一旦一月之內攻不下殷然,烏茲必定大舉出兵,到時事態就不是他所能掌控的了。
何況,景瀾還有後手。
一切皆是五五之數,須速戰速決。
烜合帶少量人馬來到城下,命一隊騎兵偵查示威。
城下塵土飛揚、挑釁的口哨與呼喊聲此起彼伏,城上卻龜縮不出,全無動靜。騎兵囂張地繞了幾個圈,回歸陣營。烜合又一擺手,步兵執盾上前,立成一排大喊——
大君腹中之子乃真正先王血脈,圖連赫身份真假尚未驗明倉促登基,實乃助大齊竊國。
大君心繫百姓,不願開殺戒,否則早已強攻。
凡交赤百姓,皆應為國效力。
開城投降者,重賞。
為國報信者,重賞。
擒拿偽王或齊相景瀾者,重賞。
步兵們輪番登場,循環不停。
喊了近半個時辰,蕭凌雲終於現身城樓,倒提一把一人高的長弓,面色比身上的銀甲還要冰冷:上回寄諫這回喊話,搬弄些自己都不信的謊言,烜合的臉不覺得燙嗎?
長弓架於城牆,五支粗壯的長箭上弦,蕭凌雲抬腳抵住弓腰,奮力拉弓如月,“心繫百姓不願開殺戒?不知先前攻城的是誰。恬不知恥。”
五支粗箭應聲飛出。
喊話的士兵們一愣,湊在一起抬起盾牌後退,口中依舊念叨着勸降的話,只是不如方才齊整有力,頗顯滑稽。
烜合看清箭勢,策馬迎上,挺身一擲手中□□。
五支箭“乒乒”撞上槍身,又垂頭落地。□□順着飛出的軌跡斜刺入地,嗡嗡轟鳴。
烜合拍馬上前一撈,抬槍一指城樓上的蕭凌雲。
蕭凌雲氣得眉尾都飛起來,拚命將胸中翻湧的情緒壓下去,甩袖走了。
城下烜合挑起嘴角。
士兵們高喊“大君威武”。
烜合緩緩回馬,“休息片刻后,多叫些人來,站得遠些,再喊。”
首先回營,只因戎裝束縛的壓力已非月前可比,馬上動作亦越發艱難,尤其最近幾日,稍微動武,腹中孩子便猛烈翻滾,不消片刻就讓他渾身虛汗胸悶不已。這幾日便稍作調息吧,畢竟不久后就是一場實打實的大戰。他即便再不適,也只有硬撐着身體上了。
蕭凌雲憋着滿腔怒意回宮,屁股未在凳子上沾多久便抵不住煩躁,前往景瀾的居所。
景瀾遞了杯茶與他,蕭凌雲接過又放下,鼻孔中長長出氣。
景瀾托腮翻書,“煩請蕭大王再忍耐片刻。”
“忍耐?你可知如今城中氣勢何等低靡?再這樣下去,我怕殷然會不攻自破。景右相你信誓旦旦保證的援兵在何處?我只怕先到的,會是烏茲的兵馬。”喘息粗重,他不想對景瀾如此,但也唯有面對景瀾,他方能如此。
“可此時出城不能退敵,反而損兵折將給了對手可趁之機,又有何用?”
“全力一戰,總好過做縮頭烏龜日日鬱悶。”想起方才烜合的挑釁,蕭凌雲越發忍無可忍。
景瀾放下書本,眉目擰了起來,“不過幾句動搖人心的妄言,蕭大王便聽不得了?如此氣度,怎做得一國之君?”
“可是……”
“你絕非有勇無謀之人。百忍可成金,於蕭大王而言,便是此刻了。”
“可是……”如今局面他從未面臨過,難免不患得患失,生怕踏錯一步就萬劫不復。
“距離一月之期還有多久?”
蕭凌雲回給景瀾一個明知故問的眼神,“五日。”
“這五日便是關鍵。你急得心焦,烜合也一樣。最遲三日,他定拼盡全力大舉攻城。”
“若到那時援兵還……”
“聽我說完。”景瀾正色,“自今日起,你命守城將士往城牆上潑水,盡情地、日日夜夜地潑。”
蕭凌雲不知所謂,“為何?”
景瀾笑着抬眉,目光露出一絲狡黠,“可否容我賣個關子?”
蕭凌雲難得地露出疲態,嘆道:“事到如今,你還有興緻耍弄我?”
“並非耍弄。”景瀾收住笑容,面色極認真,“蕭凌雲,此事若敗,景瀾就把性命留在這殷然城。”
蕭凌雲神色一怔,景瀾道:“雖然景瀾的命比起交赤的城池與百姓來說不值一提,但景瀾能付出的、能為你承諾的,也唯有這條性命。”
蕭凌雲動容。
一向能言善辯的他語塞了,斟酌許久,最終道:“小瀾,我並非要逼你,我……”
“明白。我置身事外,自然不如你壓力巨大。但越到此刻,越要沉着。”
蕭凌雲點點頭,“你說得對,我……”扭頭望去,景瀾柔和溫潤的面龐看得人心也寧靜下來,胸中悶氣順了不少,“我是太不冷靜了。好,這幾日,便按你說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