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水中央

第13章 水中央

鍾公公一早就過去了,不過沒在院子裏見到她,反被人請去了別處,一個絕對保險,且相當賞心悅目的場所——春水溪的筏子上。

三年下來,她是什麼能耐沒練出來,就是那畫地為牢的習性,一時半會改不過來了,只會在熟悉的場所活動,至於所謂現代人的探索精神,在意識到古代人都不好惹的背景下,那都成了氣。

鍾子期掌舵一竿子到底,也不見他怎麼使力,筏子就這麼輕飄飄的挪了出去,又快又穩,再加上做這事的人,穿着一身束腰青袍,頭戴竹笠,一舉一動像足了一個常年遊走與山水間的行者。

筏子平直,唯獨居中高起一張小桌,上面擺佈了整套鴨卵青的茶具,無刻紋通體剔透,一道光線從頂棚縫隙漏下,穿過其中一隻小杯,儘是直直穿透了過去,在桌面灑下金黃一點。

桌邊的小爐上,壺嘴突突冒着熱氣,鍾公公凈了手,親手沏茶,擺茶盤,手段不如鍾子期的飄逸,卻是多了一份歲月賜予的老道沉穩,哪怕婉容本不愛,也規規矩矩接過飲了。

鍾公公見她飲了,只是樂呵呵的點頭。那摸樣就像是廟裏上座的菩薩,早就度化了七情六慾,唯剩慈悲。

“娘娘可知,這是昌平郡過來的雲霧茶,驚蟄春雷至,雨水充沛,晉北神山之上雲霧繚繞,選品德高尚的少女齋戒三日後,在寅時初刻到得山頂,在東邊第一抹霞色穿透雲霧前,僅取一株頂尖最嫩的一片,方成雲霧茶,俗稱的美玉不換,指的便是這個。”

婉容驚訝,重新打量白瓷杯盞里,根根如蔥倒立着的茶葉,如少女娉婷起舞,翠色可觀,芳香怡人,味嘛,清新適口,香而不冽?

與茶之道,她是一點喜好都無,僅能讚許的點點頭。卻是不敢說什麼沽名釣譽的話,怕的是一句不慎,褻瀆了這方好茶不說,傷了沏茶人的心就不妙了。

鍾公公不以為意,就像剛才說的不過是以茶起個頭而已,繼續說道,“那昌平郡乃昌平王番地,羅納永安,雁歸,峽漠三道指揮所,比鄰永平侯世代鎮守的北域僅隔了一道黑山天塹……”

大閔王朝建朝不過三代,不足百年之數,而永平侯喬氏一族鎮守北域卻已近千年。朝代更迭,永平侯喬氏不稱帝不建國。亂時,閉關獨善其身,太平年月,左不過取一封號而已。

有記載,喬氏一族出世不過三次,每一次都是改朝換代的大事,最近一次便是□□舉旗除前朝□□,當時奇兵出關,不遠萬里救了□□性命,叩開了離京最近的一道關卡,事畢乾淨利落,盡退回北域。自此,□□建國初始,便發下誓約,凡喬氏一族女子進宮,必授正宮高位……

顯德皇帝登基后授正宮皇后位的便是喬氏女,當今聖上便是喬皇后在顯德十年所出。

“喬皇后入宮十載才育一子,母體疲弱,生產之時艱難萬險,虧得當時密掌一手二十四金針絕技的何道人剛好雲遊到京城,先皇親自過去請了他入宮替娘娘醫治,方開一線生機,以金針指引接續已然枯竭的心力,終得母子平安的圓滿結局,可惜的是,喬皇后在這件事後本就不夠康健的身體終是被摧古拉朽的被拖垮了。”

鍾公公說到此處,露出幾息真切的感傷,手掌無意識的拂過小爐上呼呼冒出白氣的壺口,理應燙的滲手,他卻是連眉頭都不動分毫。

婉容看的清楚,想提醒,他早一步就把手給移開了,她是張張嘴,又乾巴巴的閉了上。

剛才他說得居多是本朝舊事,離她想知道的還差着天地,但舊事中的喬皇后,以及那初生的皇子,哪一個跟現在的她,都是至親緻密的關係,聽全了下來不免心生糾結。

鍾公公低頭砌了第二遍茶,不知不覺筏子已過江心,水漸深,漸急,杆子下水,拉出一道長長水渦,接連潺潺之聲,越發的顯出此處的寧靜安然。

“……喬皇后苦熬了三年,已是油盡燈枯。帝后之間情意深重,皇后病重,先皇無心朝政,只想日日夜夜陪着皇后苦熬,就連剛出生的皇子都厭惡的不願多看上一眼。”說到此處,鍾公公的語氣越發沉重了,“皇后無法,自知時日無多,先皇三子皆以成年,行四的鄉原公主也比聖上年長十歲,聖上年幼,前途堪慮,喬皇后便想在身後,找一個足可託付之人,於是,顯德十三年,您的母親小喬氏進京了。”

婉容意外的聽到這一句,睜大了眼睛看他,嘴角輕抿,不能自控現出緊張之色。

“喬皇后椒房獨寵十數年,子嗣單薄,自她進宮后,除聖上外,再無其餘皇子出生。朝廷內外多有舉諫充盈後宮之言,先皇按下只是不理。如今又有一個喬氏女進了京城,多少人為此睡不着覺。”鍾公公輕笑了一聲,想到了什麼有趣的陳年往事,語帶輕快道,“到頭來還是當時的齊妃按耐不住先出了手,請出了早就不問世事的太后,降下一道懿旨,促成了您父母之間的姻緣,自然也就有了您和張大人。”

婉容被他說的囧了一囧,也覺得這事挺奇妙的,若是沒有阻礙,說不準,她就是李君瑞的親妹妹,當然,更大的可能是這世上根本不會有張家這對兄妹。

命運的巨輪,碾過一堆人事故里,已經鋪成如今這般面目,孰優孰劣,哪是涉身其中的人能說的準的。想不通因由,她釋然的桀桀一笑,“其實挺好的。”

在她有限的記憶力,她母親雖面目模糊,卻是平和歡喜的,相信,她這具身體的父親給予母親的是極致簡單幸福的人生,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怕是盡夠了。

“確實挺好的,”鍾公公也不知想到了哪處,頗為真誠的回應,一老一少會心一笑,有溫情現出一絲端倪。

“您母親沒能進宮,皇后只能另選她人,便是當今太后,顯德朝時的平妃,無子不受寵,生父是當時河間府的知府,說起來,何道人還是她一力舉薦的。”

“拖到顯德十六年,喬皇后終是挨不過寒冬,在一場初雪后薨逝,舉國哀思,先皇一夜白頭,大病了一場后,昏沉大半年,”鍾公公驟然語意轉冷,“齊妃所出的大皇子死在了來年春天,平妃父親姚長寧致仕,姚大人長兄,時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姚長安姚大人撞死在殿前。昌平王被先皇圈進,您的父親帶着您母親謀了外任遠離開了京城,而聖上毒發,就連何道人也是束手無策。”

“毒發?他!好了嗎?”婉容絞緊的手指都白了,心口處微微發顫,身體發緊發冷。

“自然是好了,娘娘大可放心。”鍾公公先是一怔,後頭就莫名笑開了,沖淡了其中的緊張氣氛。此中多少兇險,她偏偏就只在乎這一句,小兒女心思一見就明。

婉容問出口就悟了,咬着唇低頭吶吶,實在尷尬,就他現在這副比之虎豹也不遑多讓的體魄,沒好才怪。

“那什麼,您說了這麼多,還沒說到我問您的事呢。”婉容別過頭,訕訕的轉着話題。

“都怪老奴,”鍾公公從善如流,忽而一本正經的說道,“娘娘往後可不能再這樣稱呼老奴了,實在不敢當。”

婉容捏了捏鼻子,嘟嘟嘴,眨巴着眼道,“知道了,本宮慢慢改如何。”表情略萌,意欲打官腔,整體下來是不倫不類的滑稽。

鍾公公被她逗得無奈搖頭,婉容對於身邊人的信任第一要素就是看的順眼,順眼的最重要一點是,不好在她面前太過拘泥,無論是雲姑姑,章太醫還是新來的鐘子期,以及眼前的鐘公公,都沒有給她這種感覺,相處起來極自然,這讓她很舒服,至於那個李鶴熬了三年還是沒有人鍾子期露一面的眼緣,差的就是這一點,太守規矩了。

鍾公公沉思片刻,苦笑道,“娘娘的問題可不好回,您且先聽聽。”

“正是,公公能說多少就多少,不打緊。”婉容連忙擺手,示意絕不讓他為難。

“張廖兩家有從龍之功,簡在帝心,加之張二老爺娶了廖左丞相親妹,兩家就此結了姻親,往來甚密。如今淑妃掌宮,明妃不過是輔助,人總是想要往上進一步的,明妃怕是不希望張廖兩家之間因為誤會反目……”

似乎說到正題了,婉容一臉深思狀。

華貴人因她之故,送回皇宮出不來了,廖家嫡子又是因為張祺,沒了好前程,這要是廖家要什麼說法,只能去跟張家討要。明妃話里話外的意思是要她出頭,去跟廖家不對付。

“然後呢?”她不知不覺的問出了口,抬頭卻見鍾公公含笑點頭,鼓勵她繼續。

婉容張口咬住了到嘴邊的手指,磨了好一陣的牙。

然後,明妃再出來兩邊說和?或者在這當口,把她掛在空中當靶子,她乘此機會再往上進一步,畢竟她才是唯一有子嗣的正妃,淑妃勢大,她的後勁也不小。

她這三年不出,一出世就是個有封號的瑞妃,又有喬家事例在前,她好歹也算半個,真正是絕無僅有的好禍水……

“嘖嘖,”李君瑞把她關在雍翠院不讓出來,是個多麼仁慈的選擇,她的娘啊,是有多蠢才想着往火坑裏跳。

想通了關節,她到是超脫冷靜了,“那華貴人呢,她就不行?”廖家人怎麼就肯放棄自家女兒,全心支持明妃。

“不行,”鍾公公很確定的搖頭,“華貴人自小在昭明公主膝下長大,性子驕縱了些,廖家沒想讓她進宮去,是她執意。”鍾公公說到這裏無語,不尷不尬的憨笑了一聲道,“反過頭來看,她確實也是不合適。”算作結語。

婉容很快腦補了一出,才子佳人的戲碼,可惜佳人有意,才子無情……哎喲,真不能想,寒毛都豎起來了,趕緊捋一捋。

“那我接下來是要?”婉容忽的一頓,剎那之間猶如有了神通般的明悟,鬼鬼的一笑,湊近了些,好沒正經的問道,“不如說,皇上的意思是?”

鍾公公呵呵的笑出了聲,把手中一杯未飲盡的茶水,傾倒進了溪水裏,回首時,語帶鮮有的傲氣,“本該是您的東西,您得看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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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宮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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