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石龍1

第15章 石龍1

要說到寶昌壩的馮財主,在當地可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此人有錢有勢,兒子在京城當衙役,更使得他在這裏耀武揚威,尋常人輕易不敢得罪。這不,早春的時候,他剛剛過完五十大壽,想去田間踏青。同行的連上女眷共去了十人,再加上三十多名僕役陪同,排場之大,令人咋舌。

馮老爺子和他最寵愛的小妾柳氏單獨坐一頂紅漆大轎,一路上遊山玩水,好不快活。正午時分,他興緻正好,忽然說要離開轎子下地散步,僕役和女眷們想跟上,都被阻攔。

”我年輕時候早把鶴山踏遍了!什麼無回谷?那也是近幾年才出來的謠言。你們誰敢攔?是嫌我老了不成!?”

眾人深知這馮老爺子的脾氣,倔起來的時候堪比一頭犟驢,一百個人都拽不回來。唯獨那新來的柳氏還仗着自己深受寵愛,嬌滴滴地上去勸了勸,結果被馮老爺子一巴掌刮在臉上,當即面色慘白,紅着眼睛退開了。

這下更沒人趕上去了,馮財主被攪了興緻,氣沖沖地快步走向林內,只有幾個忠心耿耿的僕役敢遠遠地跟着他。馮財主這一逛就逛了半個時辰,周圍美景怡人,他漸漸消了氣。這時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吸引了他的視線,剛才被走得太急,靴底沾了泥都渾然不知,這回他停下步子,想去溪邊用清水涮一涮泥污。

林子裏靜悄悄的,只能聽到潺潺的水聲。馮財主坐在草地上,扶着靴子在水中一下一下地淘洗。溪中偶爾游過幾條小魚,甚是可愛。不遠處飄來一股醉人的花香,明媚的陽光從頭頂傾斜而下,馮財主被這景色迷住了,他不知不覺停下了動作,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

忽然,他感到有個冰涼的東西碰了自己一下。

軟的,涼的,他以為是蛇,猛地跳了起來。扭過頭去一看,原來只是一條綠色的蟲子,長了無數條腿,慢騰騰地在草地上蠕動。他鬆了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慌張之時,兩條腿都踩進了水裏。這算個什麼事?他一跺腳,眼裏現出一絲惱恨的神色。

一天都不順!

他盯着那條蠕蠕而動的蟲子,想把它一腳踩死。剛走出幾步,一條黏滑的舌頭不知從哪裏伸了出來,那蟲子倏地就被捲走了。馮老爺子一愣,抬起頭,面前的樹枝上攀着一條奇怪的怪物,渾身佈滿五顏六色的花紋,一對隱隱發光的蛇曈,緊緊地盯着他的眼。

馮老爺子受了驚嚇,險些跌倒。正當這時,那怪物突然朝他撲來,冰冷的身軀直接覆住了他的臉,一股腥臭撲鼻,就像是受潮許久的污泥散發出來的氣味。

”救、救命--”

僕役們趕到的時候,馮老爺子已經臉色發青地暈倒在地上,怎麼都叫不醒了。

從此馮老爺子夢魘纏身,一病不起。他描述那怪物的模樣,說它體長腿短,五彩斑斕,還長了一張人一般栩栩如生的臉,黃燦燦的蛇曈更是讓人心驚膽戰。大夫聽不懂什麼叫人一樣的臉,忙請他解釋。馮老爺子捂着虛汗涔涔的額頭,哀嘆道:”它有表情的,它看我的時候,我覺得它在笑。”

大夫一聽,更加犯難:”這……這是一張真正的人臉?”

馮老爺子搖頭:”不是,是長的,扁的,像蛇一樣。可是它真的在笑,他在看我,他在看我--”

說完他再也支撐不住,推開大夫,跌跌撞撞地爬到牆角嘔吐起來。

大夫並不信鬼神,此刻只好給他開了些壓驚的藥物。沒過幾天,馮老爺子的手臂開始紅腫潰爛,鑽心的疼。他夜夜噩夢,夢到同一個張牙舞爪的怪物,他越想越覺得那怪物非同小可,直到某天無意間瞥到了廟會的裝飾,突然醒悟道:”是龍啊!是龍神!”

馮老爺子冒犯了龍神的事情,很快就傳開了。大夫都說不知道怎麼治,請來的巫婆也驅散不了詛咒。畢竟那是神,他的憤怒凡人不可能阻擋。甚至有人把去年地劫的事情翻出來講,說天搖地顫,井水變味,馮老爺子重病,都是有關聯的。還有的說,馮老爺子是自作自受,誰讓他平時耀武揚威,自命不凡,看,遭天譴了。

又過數日,馮老爺子的病絲毫不見起色,這可愁壞了一家人。巧的是,村裡來了一個游醫,說是能治百病。馮家趕緊把這人請了過來,進屋一看,居然是個年輕人。長得高高大大,面容俊朗,一派風流倜儻的瀟洒模樣。幾個家丁發現了異狀,這人的眼睛居然是水青色的,他們正議論時,這人謙遜一笑,道:”在下乃仙狐轉世,故得此藍眸。”

領他過來的人卻摸不着頭腦,之前明明看到一個邋裏邋遢的人,怎麼說回去收拾一下,再來就徹底變了個模樣?衣服換了,頭髮梳了,像個翩翩公子一般。

馮家人畢竟生活在鄉下,沒見過大世面,見這大夫儀錶堂堂,就信了他的話。他們把大夫請進裏屋,這人先號了脈,接着又把馮老爺子病前見過的人、去過的地方仔仔細細問了一遍。屋裏每個人幾乎都被他盤查過,弄得像審案子一般。

後來他說,這病能治,但藥引不好辦。馮家人可以先付他一半定金,他去山裏找藥引,再回來繼續救治。而且這段時間內,馮老爺子不能見風,不能曬光,馮家人必須心思虔誠,全家戒急戒躁,也不得再請別的大夫。

”需要什麼藥引?”馮夫人緊張地問道。

”竹虱一把,童便一罐。”

馮家人傻眼了。童便至少還知道是什麼東西,但這竹虱,聽都沒聽說過,難道這大夫在糊弄自己不成?

青眼大夫面對眾人的質問,依舊淡定從容。他給馮老爺子開了一副外敷藥,說試試就知道。

馮家人半信半疑的試了,果然見到馮老爺子手臂上的腫斑有消退的跡象。他們立刻相信這位大夫是真有神力,既然他說要去山裏找藥引,就讓他去吧。

”竹虱到底是什麼?”韓琅聽到這裏,不禁問道。

”一種小蟲子,我隨口說的。當然,童便也是,”賀一九答道,”這是我們這行最愛用的伎倆,在沒有把握時先給自己找條退路。如果病沒治好,我可以說是藥引不到位,也可以說是他們家心思不虔誠,總之,定金收了,賴不上我。”

韓琅嗤之以鼻,又道:”你開的什麼方子,怎麼就消腫了?”

”尋常的清涼膏而已,專治毒蟲叮咬。”

”竟然就這麼簡單?”

”你以為有多複雜?”賀一九輕笑,”別的大夫治不好,一是被龍神的傳說唬住了,不敢輕易下藥;二是馮老爺子遇到的東西的確奇怪,癥狀也不同尋常,他們沒有見過;第三嘛,寶昌壩這種小地方,一個財主而已,能請到多麼高明的大夫?他兒子在京城不過是個衙役,也只他們這些鄉下人才會當個寶了。”

韓琅被他弄得有些無語,最後嘆道:”……被你鑽空子了而已。”

馮家人千盼萬盼,終於把進山的大夫盼回來了。他回來時,帶來了一個壞消息。他說他儘力了,山裡沒有竹虱,他只能在缺少藥引的情況下替馮老爺子治療。馮老爺子能不能好,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結果一個方子開下來,馮老爺子奇迹般地睜眼了。

”果真是神醫--不,是狐仙啊!”馮家人幾乎要跪倒在大夫跟前。

很快,馮老爺子一天比一天好,燒退了,紅腫的地方也結疤了。面對這家老小的感恩戴德,”狐仙大人”平靜地笑了笑,謝過他們送來的金銀,欠了欠身便離開了。

”真治好了?”韓琅問道。

”治好了,什麼後遺症都沒有,”賀一九回答,接着眼珠一轉,露出個壞笑,”也難為他們了,老爺子喝了這麼多下去,身上那尿騷味,估計得三五月才能消散嘍。”

韓琅不想理會他的惡趣味,直接打斷了他:”你還沒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賀一九狡黠地眨了眨眼,一手搭上韓琅肩膀,笑道:”你聽說過石龍子么?”

韓琅搖了搖頭。

賀一九露出”就知道你這人沒見識”的表情,解釋道:”嚴格來說,應該算是一種四腳蛇吧,又叫蛇舅母。有些個別的能長到三四尺這麼大,一般沒毒,但也有例外。說來還是五年前,我在南疆見過一條。被石龍咬到雖不會死,但創口極易引起膿瘡,不過,也不致死。馮老爺子變成這樣,還是他成天胡思亂想,總覺得自己老了,離死不遠了,自己嚇唬自己。說到底,就是心病而已。”

韓琅聽他說完,好一陣子沒答話。賀一九拍拍他肩膀,問道:”怎麼?之前覺得我特厲害,現在知道真相,又看不起我了?”

”倒也不至於,”韓琅道,”如果說之前還有些敬佩你的話,現在就覺得,你這人果然是個只會耍小聰明的混蛋。”

賀一九朗聲大笑,趁機在韓琅背上猛拍了一下:”這樣也好,我的本質就是這麼糟糕。這樣你都願意和我稱兄道弟,我也算佩服你了。”

韓琅罵了句”想得美”,回身踹他一腳。兩人就這樣打打鬧鬧地走遠了,官道上再次恢復了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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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天色已近黃昏,遠處的深林里,偶爾傳來一兩聲鳥雀歸巢的鳴叫。某幾聲叫得特別清脆,卻聽不出來究竟是什麼鳥,像黃鸝,又有點像山雀。

竹貞望了望西垂的晚霞,再次拿起他手中的竹哨。啁啾之聲再起,引得幾隻回巢的鳥兒匆匆從他上空飛過。失約了?竹貞冒出這個念頭。這次的僱主的確古怪,一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不過給錢倒是給的痛快,也不像會爽約的人。

莫非是怪罪自己,沒殺了那個縣尉?

竹貞出身刺客世家,現在已經獨立,在江湖上單獨接些雜活。竹貞是他的代號,用的是一種翠竹的名字。除此之外他還有許多假名,但自己的真名早已被拋在腦後。通常他都帶着一張假面,最慣用的武器是毒鏢,所以,江湖上也有人叫他”毒手”或者”無面”。

一個人越神秘,謠言就會越多。有些不了解他的人,還以為他這面具下其實是一個很多人構成的組織。不過他從來不願意解釋,他過着刀頭舔血的日子,又何必在乎背後那些形形色色的議論。

這次的僱主不是一般人,他已經感覺到了。對方見到他第一眼,說的是”你”而不是”你們”。他開出的價格很可觀,而且竹貞從來沒有接過這樣的活計--以前他刺殺商賈要員,劫走機密文件,不過從來沒有人讓他刺殺平民,足足三十一個。

同情他們?不,當然不會,只是覺得新鮮。現在任務完成了,雖然讓突然冒出來的縣尉逃了,不過也不礙事,本來對方就不在自己的目標之列。僱主約他在這裏見面,眼看着天快黑了,對方還是沒有出現。

竹貞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

天色不早了,他正在猶豫要不要先行離去。正在這時,四周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他心中大懍,突然感到一道鋒銳之氣迎胸而至,他全憑本能抵擋,金屬碰撞,發出”鐺”的一聲。

中計了!

黑暗中浮現出無數人影,看不出有多少,但都是內力上佳的好手。竹貞心叫糟糕,立刻拔出腰間短刀迎敵。對方顯然知曉他的弱點,連他只擅遠攻不善近戰都了解得一清二楚。瞬間七八個黑影將他團團圍住,各個黑布蒙面,只留一雙殺氣騰騰的眼。

是要殺自己滅口?嘖,看來剩下那半傭金是沒指望了。

竹貞倒是沒有心疼自己的性命,暗暗抱怨之後,猛地往右側一滾。對手的刀劍緊緊貼着他衣擺刺下,他手中灑出一把毒鏢,將面前一個敵人釘成了篩子。可後面突然閃出兩人,竹貞避開一處,卻避不開另一處。鮮血四濺,肩膀和腰腹各挨了一劍,他跌退半步,勉力格開了對方劍刃。還沒來得及喘息,更多的對手潮水般湧來,封死了他的退路。

”誰雇你們來的?”竹貞的語調冷若冰霜,鮮血沿着手臂滴落,墜入地面。

沒人回答他。

”我可以出十倍的價錢。”他將短刀舉至身前,緩緩道。

領頭那個”嗤”地笑了聲,正要開口諷刺他的天真。正當這時,竹貞突然抽身急退,對方被他先前的話語分神,竟然一時沒來得及縮小包圍。竹貞疾退兩丈,袖中突然滾出一枚煙霧彈。”轟”的一響,眼前頓時被黑煙阻擋。眾人罵罵咧咧,還想再追,等他們衝出煙霧時,竹貞已經運起輕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跑不了的!”領頭的一聲暴喝,”跟着血跡走!快!”

竹貞也知道,自己不過逃得了一時,之後會發生什麼還是未知數。他匆匆捂緊了腰腹的傷口,點了幾個穴道,免得失血過多。

黑夜降臨,視野受到阻礙,對他來說既是機會也是麻煩。他憑着幾天來對周邊環境的記憶,摸索着找到一座山洞,閃身躲了進去。敵人的腳步聲還沒有傳過來,也感受不到他們的氣息。他不知道自己能在這裏躲多久,立刻從腰間革囊里掏出金瘡葯,先給自己簡單包紮。

四周的岩石附着着潮氣,又濕又冷。他氣喘吁吁,冷汗直流。對方的劍刃淬毒了,真是陰損的手段。現在毒液侵入身體,他雖然受過訓練,但還是有些頭昏眼花。

洞口不太安全,天生的直覺提醒他應該躲到更深的地方。毒素使他的眼睛在陰暗中很難視物,他只能跪趴着一步步向內前進。手在陰冷的地上摸索,忽然碰到了一灘冰冷的軟物。

他本能地打了個寒磣,眼前這攤”冷肉”似乎被人打攪安眠,緩緩地移動起來。他隱約看見這活物像蛇一般吐着黏膩的舌頭,呼出帶着腥臭和腐朽的寒氣。接着,一個身子立起,金色的蛇曈死死地盯着他。

他頓時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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