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驚蟄8

第13章 驚蟄8

顯然是當年被派去修水壩的那一批勞工,之後又被安排去了鹽場。再然後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們都送了性命。

是故意縱火?還是意外?

如果是故意的,那麼為什麼殺他們?

莫非,為了保密?

但是也不至於就……

韓琅陷入了沉思。

鬼使神差的,他又回到了馬有義住的小屋前,想再找找線索。這一來就發現了異樣,門虛掩着,門口有了新的足印。韓琅心裏一驚,便潛伏在屋外細細觀察,不出多時,果然聽見屋裏有衣物摩擦的聲音。馬有義回來了?還是……

他握緊劍柄,一個閃身竄進了屋內。劍刃出鞘,一股凌厲寒氣直向裏頭那人逼去,對方嚇得哇哇直叫,雙腿一軟直接跌坐在地上,雙手擋在身前哭喊道:“饒命啊!饒命啊!”

韓琅覺察不到這人有絲毫內力,這才緩緩收了劍刃:“你是誰?”

“馬……馬有義,”對方戰戰兢兢道,“你跟他一夥的是不是?反正我也活不長了,你們留着我這條賤命也沒用,不如讓我再多活兩天就當積德了行不行,發發慈悲,發發慈悲吧!”

“你就是馬有義?”韓琅狐疑道。眼前這人渾身髒得像是從泥潭裏撈出來的,頭髮打結,滿臉污垢,身上沾着不知道是血還是灰的漆黑斑痕。他只能勉強看出這是一個三十左右的男人,非常瘦,幾乎皮包骨頭。

這人一呆,隨後唯唯諾諾地點了點頭:“是我,是我。”

韓琅有意套的他的話,故意不提狀紙的事情,繞着他走了一圈,以增加無形的壓迫感:“你且說說,我憑什麼要放你一馬?”

“小的……小的已經,”這人突然結巴起來,接着一個猛撲又朝着韓琅跪下了,哭叫道:“大俠走吧!你走吧!小的真的活不了多久了!小的保證什麼都不說,你就走吧!”

韓琅不解,按照牢裏拷問囚犯的習慣,再次抽出了刀刃。明晃晃的刃尖照亮了馬有義的臉,對方顯然受到了驚嚇,身子猛地一顫。可韓琅不明白為什麼,馬有義堅決不願再說出一個字,只是不停地哭喊求饒,眼淚鼻涕流得滿臉都是。

這倒讓韓琅有些沒轍了。無奈之下,他只能實話實說道:“安平縣衙收到的狀紙,是不是你寫的?”

馬有義頓時色變,緊張地看韓琅一眼,道:“我不知道什麼狀紙。”

韓琅微嘆一口氣,道:“你看我這袍服,還真當我是來害你的小人不成?”

馬有義一陣猶豫,小心翼翼地打量韓琅,又垂了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韓琅趁機把屋子四周打量了一番,裏頭還是空空蕩蕩,不過榻上扔了幾條帶血的繃帶,灶台上有藥罐。他走過去一看,裏頭裝的只是很常見的艾葉,林子裏就能採到新鮮的。揭開蓋子,一股刺鼻的味道撲面而來,韓琅險些被嗆得咳嗽,連忙蓋上了藥罐。

“你受傷了?”韓琅問。

馬有義的左右手都搭在身上,好似皮膚很癢一般,不停地搓揉。等了好一會兒,韓琅都快失去耐心了,他才用極低的聲音道:“……縣令大人看到狀紙了?”

韓琅決定小小地撒個謊:“對。”

“如果我告訴你,你能……你能護我周全么?”馬有義打了個寒顫,聲音越壓越小,韓琅不由得俯下身去才能聽清他在說什麼,“我已經活不長了,但我想痛快地走。別讓他們殺我,別讓他們殺我……”

說著,他那一雙枯瘦彷彿骷髏的手,猛地拽住了韓琅的領口。韓琅一驚,立即掙開,手中劍刃又指向這人的脖子。可是對方就像看不到鋒利的長劍一般,像條巨大的蛇一般又纏上來,手指拽住了韓琅的褲腳。不知道為什麼,韓琅一瞬間似乎聞到了一股怪味,接近於艾草腐爛的氣味。

韓琅一低頭,突然看到馬有義的脖頸後面,有一塊鮮紅得能滴下血來的瘡疤,那古怪的氣味就是從上面散發出來的。馬有義繼續伸出乾瘦的手掌,像攀附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拽着韓琅的衣角。

“我護你周全。”韓琅只能這麼說道。

馬有義閉上眼,重重地呼出來一口濁氣。他當著韓琅的面,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關上了窗戶,門,然後點燃了灶台里的炭火。一股刺鼻嗆人的艾草氣味再次散發出來,韓琅不得不皺眉掩鼻,馬有義卻像感覺不到一般,整個人飄飄蕩蕩的,又一頭栽回了韓琅面前。

“你別在意,”他說,“這是為了以防萬一,以防萬一。”

然後他開始講一個故事。

“我已經夠苦命的了,沒錢沒勢,誰都不把我放在眼裏。鎮上我惹了點事,就被抓了,說要判我勞役。我說我識字,會寫,還會點拳腳功夫,能不能輕點罰。那官差老爺說不行,就把我弄去修水壩了。”

韓琅靜靜地聽着。

“同去的有三十一個人,做木工的,做石匠的,也有我這樣被罰勞役的。去的時候還是大冷天,凍死人了,誰都不想幹活。後來沒多久,有個工頭來找我,問我是不是會認字,還會打架。我肯定說是,他就把我單獨叫到一邊,一起的還有另一個姓羅的。然後工頭給我們塞了幾個銅板,讓我們當頭兒,管好那些個人,不讓他們鬧事。”

“我頭一回知道勞役還有錢拿的,高興得不行。我跟姓羅的把手底下人管得服服帖帖,他負責打,我就負責出主意。水壩修好以後,工頭不讓我們走,反倒把我們叫到林子那塊很偏僻的地方。那地方沒人去的,附近人都管它叫無回谷,因為去了就找不到路回來了。”

“就是那個鹽場?”韓琅急忙問道。

馬有義避開他的視線,身子往後縮了縮。韓琅突然發現,正在對方說話的這會兒,那人身上的紅瘡似乎擴大了,他梗着脖子艱難的呼吸,整個耳後都已經變成了恐怖的鮮紅色。

“你到底怎麼了,需不需要找大夫?”韓琅有種不祥的預感,這樣的斑痕彷彿是某種□□的效果,也可能是……

“你別走,你等我說完!”馬有義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乾瘦的雙手猶如鐵鉗一般牢牢拽住韓琅的腿。韓琅出於對真相的渴求,終究是沒有離開。在這充滿了艾草氣味的屋子裏,重新找了個地方坐下來。

“我們都去了鹽場,開始製鹽。當中也有人覺得這活兒不太對勁,想逃,但我和姓羅的都封住了他們的嘴。結果到了今年春天,有人病了,一開始也沒當回事,結果越來越嚴重,突然就死了。上頭知道了這事,趕緊來查。不是別的,是春瘟。”

韓琅猛一激靈。

“這是私鹽場,他們不敢上報,就找了我和姓羅的,讓我們秘密把可能染病的人都殺掉。我們兩個沒殺過人,但他塞了一大筆錢給我們,還說會給我們提供幫助,我們就答應了。”

“答應是答應了,但是我們一直沒敢下手。就這麼拖了幾天,上頭派了一個人過來,是個男的,挺年輕,總戴一個花花綠綠的面具。這個戴面具的給我一包蒙汗-葯,讓我放在水缸里,讓他們睡死。我想這辦法不錯,至少不會見血,就和姓羅的一起照做了。那天晚上我給其他人都下了葯,天一黑,他們倒在地上。這時,戴面具的來了,拿着火把。我就說這麼那天怎麼這麼大的油腥子味兒,原來他早準備好了。”

馬有義繼續在身上又抓又撓,韓琅看見他的指甲縫裏已經糊滿了漆黑的血和污垢。他的語氣越來越平緩,聽得韓琅愈發毛骨悚然。

“他殺了那些人?”韓琅問道。

“……也算是我殺的。”

“……”韓琅沒有答話。若不是還有一分清醒,此刻他恐怕會一躍而起。但他握緊的雙拳已微微顫抖,足以證明他動搖的內心。

馬有義的神態放空,聲音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們被搬到一起,就在一個河谷地。我去找戴面具的,沒找到人,卻找到了姓羅的,他被人一刀捅死了。我這才懂了,戴面具的,或者說他上頭的那些人,根本就沒打算留我們任何人的活口。我嚇得逃走了,從山坡上跌下來,掉進了河裏。這條河有很多分支,水流很急,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戴面具的一時沒找到我。後來我看見山裏面着火了,我就知道,那些人死透了。”

“你一個人逃了?”韓琅冷冷地注視着他。

“我不知道去哪裏,不知不覺回了家。我怕死,我覺得要找人抓到那個戴面具的,所以我寫信報官。但是我也知道,還有更大的官,所以我只敢寫這裏有人放火。我不能餓死,每天都要出去打獵,有天我剛走到門口就發現不對勁,於是我轉頭就跑。戴面具的果然在屋子裏,我以為我從小練過腳上功夫,跑得快,他未必追得上。結果他更狠,用暗器把我的腿給廢了。他肯定是那些人養的刺客,因為這時又有一個人出來了,叫住了戴面具的。他們說了幾句話,不知為什麼,感覺他們突然很緊張。最後也沒有殺我,估計一時顧不得吧。”

說完,撩開褲腿給韓琅看。韓琅瞟了一眼差點吐出來,馬有義全身乾瘦,腿卻浮腫,上面有一條潰爛流膿的傷痕,爬滿了螞蟻。馬有義絲毫不奇怪韓琅的反應,把褲腿放下去,又平靜道;“我早就不知道疼了,就這樣在林子裏爬了好幾天,還是決定回來。他不會想到我回來的,哈哈哈哈,他不會想到的,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接着,馬有義依舊不停地抓撓着患處,慢慢地瞟了韓琅一眼:“我想你肯定發現了,我也染了春瘟,早該死了。”

“你保護我,讓我再活兩天,我不想死在別人手裏,”馬有義絕望地跪在韓琅面前,“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求你讓我活,我不想死--”

韓琅竭力忍住胸中翻滾的嘔吐感,艾草濃烈的氣味讓他頭昏眼花:“誰指使你怎麼做的?你告訴我,鹽場的主人是誰,戴面具的、還有和他說話的人又是誰?”

馬有義喘着粗氣,脖子上的紅斑已經擴大到了右臉,令他像是一個沒有皮的怪物:“是……是京城裏的……京城裏的……”

“誰?!”

破空的風聲,伴隨一聲皮肉撕裂的鈍響。馬有義上身一揚,一口渾濁的黑血從他嘴裏噴出。他跪在韓琅跟前,全身的暗瘡全部崩裂,膿血像彎曲的蛇一般緩緩洇開。一枚飛鏢直直的豎在他背後,尾端還在輕輕震顫。

韓琅拔劍沖了出去。

果然是那個戴面具的,輕巧的身形從樹后一晃而過。韓琅猛一提氣,腳踏樹榦“噌”地躍起,隨後如鷹隼般盪向三丈開外的另一樹梢。對方見到他追來似乎略顯錯愕,身形稍微一滯,右手揚起,又是一排毒鏢甩來。

“卑鄙!”韓琅暴喝,手中長劍連揮數下,總算將那毒鏢擋下。這時對方几乎已經逃出他的視野,他拔足再追,距離卻一直沒有拉近的跡象。

難道真要讓他這麼跑了不成?對方身形清瘦,四肢靈活,顯然是輕功好手。不,強攻不成,必能智取。還有一計,必能讓這廝遲疑!

“逃也是沒用的!我早就知道你是誰了!”

對方步履真的慢了半拍,突然回身掃了韓琅一眼。有效果!雖然是歪打正着。韓琅一聲暗笑,運力足下,接着樹枝的彈力猛地向前撲過去。這時對方猶疑過後,再次揚起手臂。這回瞄準的卻是韓琅足下,只聽“啪”的一聲脆響,樹枝從正中生生斷了!

“混賬!”韓琅罵道,突然失去踏足點,他身形不穩,倉皇之間只能伸出雙臂抓住對面的枝條。兩人相隔不過十丈,他隱約聽到那人冷哼一聲,袖中化出五枚毒鏢,正正指着韓琅唯一支撐的手臂。

不好!

保命要緊,韓琅連忙鬆開雙臂,誰知道對方速度比他還快,毒鏢不帶一絲猶疑,正正刺入胳膊。他痛呼一聲,身子徒然墜落。那暗器必定有毒,他感到自己雙臂已麻,後背不斷撞斷纏繞在一起的樹枝,最後重重摔落在地上。

渾身散了架般的劇痛,視野都模糊了。韓琅隱約看到蒙面人在遠處瞟了他一眼,隨即轉身,鬼魅般消失於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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