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紅豆(1)
晚上七點多,言至澄回到了自己的家。
簡若愚沒來開門迎接他,鞋架子上也沒有簡若愚的鞋。
言至澄已經預感到簡若愚會離家出走了。中午他在法院的辦公室里給簡若愚打了一個電話,說他把院長給打了,除此以外好像沒說別的。“你走吧!”也許是聽見別人對自己說的,也許是從他自己的嘴裏發出來的聲音。
言至澄打開燈,走進餐廳,看見桌子上擺着簡若愚為他準備好的晚飯,旁邊放着一個很厚的信封。
他用僵硬的手指打開信封,把信掏了出來。
親愛的,你知道嗎?
除此以外我沒有別的辦法了。我必須離開這裏,離開你。
原諒我的自私。
我真不知道從哪兒寫起好。但我不得不寫,我要把我的罪過詳詳細細地告訴你。
我愛上了一個有家庭的男人。這場不會有結果的愛,使我迷惑煩惱了很多年。你沒有看錯,我很小的時候愛上了他,覺得是那麼的漫長,有時候又覺得只不過是一瞬間。
他曾多次勸我快找個合適的人結婚,以他的身份而言,也許他早就把我看作一個沉重的包袱了。反正已經註定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愛……我的年齡越來越大,有時候也想碰上合適的就嫁人。可是,由於沒有整理好自己的心緒,別人給我介紹的好幾個對象,都被我回絕了。那時我常想:怕什麼,有茶道陪伴着我呢。
就在那個時候,墨駒對我說,你是愛我的。後來墨駒去世了,她對我說過的話在我心裏的分量一天比一天重起來。那個有婦之夫離我越來越遠,再加上茶道教室被我姐姐繼承,我就更想早點兒找個歸宿了。我想嫁給愛我的人,這個想法非常強烈,於是我下決心邀請你晚上來我的茶道教室喝茶。我是抱着從清水寺的數十米高台上跳下去一樣的決心才向你發出邀請的呀!
你是個誠實的人。我決心嫁給你,我在心裏發誓,一定要使自己成為新人,永遠跟着你,一直到死。可是……
我詛咒命運的安排。我隨你赴任到此地以後不久,就碰上了那個有婦之夫,而且他還是你的上司……命運為什麼偏偏這麼安排呀!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整天想的都是怎樣避免跟那個人見面,甚至連家門都不敢出,每天把自己關在由那間卧室改造而成的茶室里。
作為一個法官的妻子,我感到壓力很大。我不能有任何失敗,不能捲入任何糾紛,你工作方面的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甚至開始懷疑任何跟我接觸的人。
在機關宿舍里,我跟別的法官太太沒有什麼共同語言,她們在一起的時候談的,除了升遷就是調動.我總是被她們甩在一邊。
我被不安、恐怖、寂寞糾纏着,不吃安眠藥我根本就睡不着覺。
我想把你作為我的依靠,可完全落空了。你是一個法官,不但在家看卷宗的時候是法官,就連吃飯看電視的時候,跟我一起上街買東西的時候、你都是法官。你時刻緊繃著神經,穿着黑色的法官服,誰都不敢靠近你。你永遠把你封閉在只有你自己能待的密室里。
夜裏睡覺的時候也是。你摟着我的時候,好像也沒有脫掉那身黑色的法官服.每次被你摟抱都感到害怕,似乎在接受你的審判。這種感覺使我渾身僵硬。也許是由於我有感到愧疚的過去才這樣的。被你摟着就像在被你審判一一作為一個女人,還有比這更痛苦的嗎?
我恨墨駒對我說的那番話。她為什麼要對我說那些話呢?她一邊知道你是不會愛任何人的。一邊告訴我你是愛我的。是因為不諳世事?是因為恨過頭了?還是想讓另一個女人也嘗嘗被法官丈夫摟着審判的滋味?除了這些我找不到更合適的理由。
話再說回來,我有一件不得不對你說的事。
這一年來,我幾乎沒有感覺到過自己是一個活着的人。如果允許我找個借口的話,我要說:我落下心病了。
我犯了錯誤。
事情發生在兩個月以前。一天我打開郵箱的時候,發現裏邊被人塞進一張色情廣告。我按照廣告上提供的電話號碼打了一個電話。至於為什麼要打那個電話,連我自己也解釋不清,我怎麼能幹出這種事情來呢?
我去情人旅館跟一個根本不認識的男人幽會去了。
過程我只能寫到這裏,不能再往下寫了。我只想告訴你,那是令人悔恨的記憶,是希望永遠抹掉的記憶。
但是,想抹也抹不掉了!第二天旱晨看報紙的時候,我簡直懷疑自己的眼睛。跟我幽會的那個男人,離開情人旅館去一家酒吧調/戲婦女,因強/奸傷害罪被警察抓起來了!
當時我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個案子可能輪到你審理,不幸言中。
我嚇得渾身哆嗦,因為一開庭就會把我抖落出來。被你知道以後我就會受到你嚴厲的審判,我精神緊張得簡直要發瘋了,每天都在報紙上尋找關於那個男人的審判進展情況。我在報紙上看到。下次公判定於12日上午,將對被告人進行訊問。啊!那個男人肯定要把我說出來的。
想來想去,我給那個有婦之夫打了電話,我實在找不到第二個人可以商量的。可是,他對我非常冷淡,警告我不許再給他打電話。跟部下的妻子以前有過男女關係,他害怕這種醜事張揚出去。
那個男人受審的日子一天天臨近,我被逼得走投無路了。我無能為力,我不可能堵住他的嘴。
就在那個時候.我忽然想到:堵不住他的嘴,可以讓你聽不見啊。怎麼才能不讓你聽見呢?我想到了安眠藥。如果你睡了的話,就無法上法庭審案子了。
我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當時我從未想過這樣做會招致多麼嚴重的後果,我只想到你會在你的辦公室里睡着,誰叫都叫不起來。
但是,昨天早晨下手的時候,我變得非常冷靜。
我想到了你也許在審理案件的過程中睡着,那樣的話會使你陷入非常難堪的境地。但是,即便如此我也要下手,不,可以說我內心深處希望的就是這樣。
讓我走進那個廉價的髒兮兮的情人旅館的是你!根本就不愛我的你太壞了!你被取消法官的資格才好呢!我一邊詛咒着,一邊把安眠藥研成粉末,放進你每天必喝的早茶里。
但是,在我把早茶送到你的手上的時候,我暗暗下了一個賭註:如果你發現了早茶的味道不對勁兒,我就立刻撲進你的懷裏,哭着向你坦白一切!
我早就知道.你根本就不理解茶道的深刻含義,你是一個只喜歡形式美的人。
茶道不僅僅是一種形式,它包含着上茶的人一顆純真的心。沏好的茶就是我的心,我每天早晨都把我的心捧給你!不管是在多麼孤獨的日子、多麼不安的日子、多麼煩躁的日子,我給你上茶的時候都會把所有的雜念壓下去,把最純潔的茶捧到你的面前。
摻雜着邪-惡的早茶,如果當時你察覺到了,我就立刻投入你的懷抱,投入你的心中。當時我就是這麼想的。
“好茶!”聽到你滿意地說出這兩個宇的時候。我頓時覺得我的一切都完了。
今天早晨你說的也是這兩個字,說完以後,有滋有味地喝下了已經決意跟你分手的我送到你手上的最後一碗茶……
再見了,言至澄!
我無法止住我的眼淚。
原諒我!
我把你這一輩子都給毀了!
要是我們從一開始就不認識就好了。
本來你是很幸福的。
本來我是很不幸的。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被淚水洇濕了的文字,再一次被淚水洇濕了。
言至澄吃了簡若愚為他傲的最後一頓飯。
打開電視看了不到兩秒鐘,馬上就關掉了。
用不着再到顯像管里去了解社會了,連法官都不當了,還了解社會幹什麼?!
把楠木臭揍了一頓以後,言至澄當著楠木的面寫了辭職報告。
言至澄走出大門,把門上掛着的寫着他的職務和名字的牌子摘了下來。
他不打算回沼津。
“辭職法官”,是人們對辭了法官當律師的人的稱呼,聽說很遭人非難。自己能不能當好律師呢?言至澄心裏沒數,不過總夠一個人吃飯的。
一個人……
言至澄在原地佇立着。
簡若愚是有罪,還是無罪呢?
言至澄不知道。他在法庭上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判過無數的人有罪或者無罪,然而現在的他,無法對簡若愚做出正確的判決。
簡若愚到哪兒去了呢?
目白的茶室?除了那個小小的茶室,沒有簡若愚的棲身之所。可是,那間茶室已經由簡若愚的姐姐繼承了。簡若愚已經沒有安身之地了嗎?如果是這樣的話……
言至澄忽然覺得身後有些異樣,回頭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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