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吐出以死相脅的話后,不容他多說半句話,動作快捷如鹿的季清澄,已經躍起身,沖向拴在樹下的馬兒,翻上馬背便揚鞭而去。
衝擊過大,姚彩衫呆杵在原地,仍舊不能思考。
但是望着她瀟洒的飛馳背影,再望望自己手上她擋風的斗篷,憶起了現在是天寒地凍的凜冬,他什麼都不能想,幾個箭步躍上了馬背,抽了一鞭,馬兒如風飛跑。
姚彩衫什麼都聽不見,唯有自己的心跳聲比什麼都響,他追着那抹狂奔的青色身影,第一次感覺心頭有股恨意。
他恨她這麼善騎做什麼?!
有必要逃避他逃得這麼明顯嗎?!
在不知騎了多久后,姚彩衫總算追上了季清澄,豁出去一般地在雙雙飛馳的情況下,驚險地拉住了她的馬銜,直接強硬逼她騎着的馬兒停下,然後他也有驚無險地一併停下。
剛才那一瞬間,要是出錯,兩人都從馬上摔下來也不令人意外,可他管不了那麼多了。
季清澄總是冷漠的眸光,能燙傷人一般,灼熱地射來。
“你還想做什麼?”
聽着這半帶指控的生冷話語,姚彩衫喘着氣,將左手伸了出去。
“拿去,你的斗篷,不管如何,你也得顧着你的身子。”
聞言,他熟悉的斯文容顏完全扭曲了,眸子裏閃爍着淚光。
三天後。
離京的馳道上,有一抹彩光在風雪中飄移着,如雷似電。
水家離京並不遠,來回一趟加上備好事物,一兩個時辰就夠了,在陪好不容易復原的姚衣衣,去水家離京更近些的冰窖閱冰后,心頭有掛礙,姚彩衫暫別眾人,決定先回京一趟。
他不由得億起,那時或許再多逼她一些,她可能就會掉淚了吧。
一想到會逼哭她,姚彩衫的胸口就好熱好熱。
那一夜,他不敢看她,逃去了華自芳的房間,輾轉反側,別說好好睡了,他根本無法合眼。
在無法入睡的夜,腦子自行轉動着,過去的一些微妙細節,全都合理了起來。
季清澄從不在人前更衣,也絕對不讓人觸碰,連睡覺的時候,都背對他蜷成一團,包着髮辮的青巾,少有解開的時候,就算後來和他同房,冼沐這類大小事情,她也總是背着他偷偷完成。
難怪她不會愛上姊姊們,也難怪她會討厭風月場所。
她是個貨真價實的女孩兒啊,會喜歡才有鬼!
姚彩衫理清了這些,卻不知道該拿這明確的事實怎麼辦,心情也亂七八糟了起來。
自己煩悶下去不會有結果,但還不知該怎麼做時,隔了一天,雪盲才剛復原的姚衣衣和水寒,就因出遊而徹夜未歸,擔心這兩人是不是發生什麼意外,他安撫了姚爾爾整夜。
說實話,有不得不做的事可以閃躲,毋需面對季清澄,而她也明顯在逃避他,着實令他鬆了口氣。
只是有些心情不是不見她,就不會改變的。
在不斷安撫着姚爾爾的第二夜,好奇心在滋長茁壯,他漸漸在乎起季清澄為何被當成男子教養長大,在意得快要不能喘息。
若沒人掩護她,她是不可能不被發現的,而一見面就毀婚的季家人的詭異行徑,也可以解釋得通。
和好奇同步,還有心頭一絲說不清也理不開的情愫在蠢蠢欲動,好不容易見到了姚衣衣和水寒平安歸來,正打算和季清澄問個清楚時,他又被絆住。
原因無他,很簡單,樂逍遙再也攔不住的楚小南追了上來。
他們兩人也住進水家,為了防止楚小南再度被樂逍遙煽動,而和大姊大戰一場,他只好宿在樂道遙房裏,監督着那邪氣逼人的男子不得越雷池半步。
在監視着樂道遙的夜晚,心裏卻滿滿都是季清澄,也好似只能是她。
從來沒有任何人能讓他如此煩惱。
一夜又一夜,三個夜晚過後,她斯文的面容,變得極為可人,他不禁覺得自己瞎了眼,怎麼能在這麼長久的相處之下,還沒發覺她的天大秘密。
可能是因為從一出生,就將這個沒見過面的人兒,當成未來姊夫人選,他從來也沒懷疑過她可能是個女孩兒,而且她的行事作風,散發的氣質也和男兒沒兩樣,他第一回意識到,不知她若是做女兒裝束打扮會是什麼模樣。
會嬌俏得令他心跳停止嗎?
今天他陪着姚衣衣、楚小南,在水寒領路下,到冰窖去閱冰之後,他再也忍受不了心中這股無名衝動,明知他該做的是想辦法隔開大姊和楚小南,喝阻樂逍遙,嚴防事態愈演愈烈,但他還是先回京了。
她們要吵就吵,要比試廚藝就比吧!
管她們鬧得再大,他也不想管了!
打年初離京,總是為了兩個姊姊、樂逍遙、楚小南而提心弔膽,被這夥人鬧得團團轉,這是他第一次有了自己打從心底想要做的事情。
他尚不明白這份心情以何為名,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如以往那般看待季清澄,再也回不去從前了。
十一月初一,是製冰人家的小過年,水家用膳大廳內,桌上擺滿了盤盤精美菜肴。
這兒上一道冰霜醬肘花,那兒就上一道胡法燒全羊;這兒推一道百味餛飩,那兒就推一品雙色團團;這兒出一盤金鑲玉帶糕,那兒就陳一籠糯米桂糖……
這是比試爭鬥心大起,存心較量絕活,不能丟長安兩大酒肆面子的姚衣衣和也跟着住進水家的楚小南,在製冰人家的大節日裏,賣弄好廚藝,把能用的都用上,能做的都做絕了。
不過,美饌雖然精美,美味香氣飄散在空氣中引得人食指大動,但讓人難以動箸的原因,卻是案前男男女女正忍不住疑惑,面前小小酒盞之中那清如水般的液體,那是樂逍遙拿樂家四大名酒之一的“拋青春”去蒸出來的酒。
但姚彩衫什麼都不在乎,單是凝視着冷漠更勝以往的季清澄。
樂道遙把盞走來。
“彩衫,你怎麼不喝?你看,衣衣和小南喝得多開心呀!”
眼裏只有季清澄,沒注意到樂逍遙眼光閃爍着什麼異樣光芒,姚彩衫一仰脖,喝盡了酒。光是看着那個人兒,便讓他一杯又一杯,喉頭熱得快要裂開,他也不管。
周遭發生什麼天大的騷動,他都無法再管。
什麼都不管……
“好痛!你在幹什麼?!”
霍地起身拉了季清澄就走,姚彩衫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了。
被姚彩衫扯着走,右腕痛極之時,季清澄感到連心都似乎被拉扯,但她無能為力。
不管怎麼逃避,不管怎麼遺忘,她都好痛,心好痛。
“好痛,你放開我!”季清澄冷硬着聲道。
被扯到房裏還不停,還被拉到桌案前,原本極為孩子氣的姚彩衫,臉上有着明顯的忐忑,似乎在等待宣判。
“我下午回城裏買了這些,是給你的。”他沒有遲疑太久,手上一邊打開包袱,一邊說著。
季清澄不想再看他,下意識垂低了眸光,正好和男子的話相對,她的手不聽使喚地觸上了呈在眼前的絲緞綾啰。
“這是什麼?”
她的聲音平板無波,姚彩衫聽不出她是高興或是不高興,幾許緊張控制了他的身心靈。
“我想,若讓你穿姊姊們的衣裳不好,所以回京里去買了女孩子家的全新衣裳,這些是店家推薦的,都是京里最風行--”
姚彩衫的話語中斷在季清澄冷厲的眸光之下。
“我有眼睛,看得出這是女孩兒的衣裳,我問的是你這是在做什麼?”
不容錯認的怒火,讓姚彩衫手足無措。
“……我只是想你是女孩兒,不能繼續穿着男子的服飾。”
季清澄聞言,冷笑了聲,表情複雜得以姚彩衫的單純,無法解讀。
“你這是在諷刺我嗎?”
並沒有否定她的想法,自然沒有料到會被這麼最肅地指責,姚彩衫更加慌亂了。
“我不是在諷刺--”
“那你是怎麼看待我以男子活過的十九年時光?”
姚彩衫怎麼會知道他該怎麼看待,他只是單純的認為,是男子就該有男子的樣,而她--
“可是,你是女孩兒啊!這種女孩子家的小小幸福--”
季清澄鈴鈴笑了聲,笑容卻如暴風雪。
“你成功了,我都控制不了的心情,被你這一句話給徹底終結了。”她猛地仰首,眼神中帶着下了什麼決定的果決,“我這一生都是男子,無論你怎麼認定,我都是男子,要我當女子,那我就只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