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柳塵鳶在哭聲中醒來。
她睜開眼,有些費力地側了側頭,便見自己床頭前跪着懷蝶懷夢,她二人正對着她,背後是大開的窗戶和一輪彎月。
月上中天,是子時?地府也有月亮的嗎?
柳塵鳶愣了愣,才發現懷蝶懷夢都低着頭,滿臉驚懼地哭泣着,而一人立在她們跟前,背對着柳塵鳶。
這背影柳塵鳶一眼便辨認出是趙書賢,她輕輕眨了眨眼,一時間有些茫然——地府不但有月亮,還有懷蝶懷夢,還有趙書賢。
這難道不是做鬼也不放過她?
趙書賢背對着柳塵鳶,忽然打了個手勢,他的貼身內奸吳巍立刻會意出去,很快便有四個太監進來,一人一邊拉着懷蝶懷夢,要將她們拖下去。
柳塵鳶心中一驚,頓時清醒了不少,剛張嘴想說話,卻發現喉嚨痛極,只能含糊地發出了一聲“咳”。
這動靜卻已足夠,那四個太監停了動作,一時間有些無措地望着她,懷蝶懷夢則都露出得救了的表情。
趙書賢顯然知道她醒了,卻沒回頭看她,而是沉聲道:“還愣着做什麼?”
這意思是要繼續了?
四個太監會意,繼續拖人,懷蝶懷夢哀嚎求救:“太後娘娘,太後娘娘……”
卻是想要找她幫忙了。
柳塵鳶有些無措,想喊住手,一時間又喊不出來,眼睜睜地看着懷蝶懷夢被拖走了。
她渾身一愣,渾渾噩噩地便伸手去拉趙書賢的袖子,趙書賢這才回頭:“母后醒了?”
柳塵鳶鬆了手,指了指外邊,搖搖頭。
趙書賢說:“才三十棍,死不了。”
三十棍足以讓懷蝶懷夢這樣的弱女子半死不活甚至喪命,可柳塵鳶對刑罰根本毫無概念,一聽三十棍,似乎也確實不算多,便有些茫然地縮回了手。
“……”趙書賢頓了片刻,又淡淡地說,“不過是殘廢而已,打完丟出宮,礙不着眼母后的眼。”
柳塵鳶瞪大了眼睛。
明明是她尋死失敗,怎麼最後受苦的卻又是別人?
柳塵鳶真是服氣了,好在她脖子那一塊兒很痛,身上無傷無疼,她猛地坐起來下了床,伸手便想推開趙書賢。
趙書賢像座山一般攔在她面前,也不說話,只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柳塵鳶仰頭看着她,眼裏已浮現一絲哀求之意,趙書賢看着她,搖了搖頭。
這不容反駁的拒絕讓柳塵鳶幾乎要絕望了,兩人沉默地對視,半響,柳塵鳶落下一滴淚來,趙書賢一臉漠然地看着她無聲哭泣,一點不稀罕她的眼淚。
以前她隨便假哭兩聲都有個姜蘊着急地哄她,眼下身前只有個暴虐的趙書賢,簡直恨不得她泣血才好。
沒一會兒,吳巍在外邊恭恭敬敬地道:“啟稟皇上,仗刑已完。懷蝶與懷夢……”
原本兩個宮女打完該怎麼處置這事兒吳巍怎麼也不會來煩趙書賢的,可他就是太有眼色了,才知道自己應該來問一次,當著太后的面。
柳塵鳶猛地又一次拉住趙書賢袖子,而後極其艱難地說:“留下。”
趙書賢當然不會覺得她在讓自己留下,瞭然地道:“把她們留下?”
柳塵鳶點點頭。
趙書賢卻又搖頭:“但凡是受過罰的奴才,都不能留在身邊,因為他們心中有怨。”
“……”柳塵鳶鬆了手,又說,“宮裏……”
趙書賢對着外邊吳巍的方向沉聲道,“治好了便送去浣衣局罷。”
吳巍應了聲便匆匆離去,柳塵鳶鬆了口氣,好歹懷蝶懷夢還能留在宮中,總比被丟出宮外要好得多。
她擦了擦自己的眼淚,懷蝶懷夢的事情過去了,她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現在是自縊失敗且與趙書賢共處一屋。這情況,實在不值得人鬆一口氣。
柳塵鳶往後退了一步,渾身緊繃,怕這月夜中,曉得她要自盡的趙書賢會把剩下要做的給做完,什麼吃肉,啃骨……
他會暴怒吧,自己居然要尋死!可是他憑什麼暴怒,自己就是死也是被他逼死的……
柳塵鳶警惕地看着他,然而趙書賢卻在一旁淡然地坐下,將桌上一個用白布包丟給了她。
雖然柳塵鳶很不想接,但好在這人眼下似乎沒有要追究她自盡之事,柳塵鳶吐了口氣,將結解開,又打開白布,接着便徹底愣住了。
那是一雙並蒂蓮軟緞繡花鞋,看起來很新。
柳塵鳶愣愣地伸手,摸上那上頭的並蒂蓮花。
這雙鞋……是問蘭的。
還是她送給問蘭的。
問蘭十五歲生辰那年,柳塵鳶曉得她喜歡自己的那雙並蒂蓮軟緞繡花鞋,便讓同樣的師傅按同樣的規制給問蘭做了雙,問蘭看了喜歡的不得了,也看出那並蒂蓮的意思,感動的一塌糊塗,始終捨不得穿,也不敢穿,說她畢竟是個下人,怎麼可以和柳塵鳶穿一樣的鞋子。
柳塵鳶覺得好笑,也就隨她去了,後來問蘭統共也穿過兩次,一次是跟她離開閩國,穿着鞋從皇宮裏走出來,到了都城外才換了其他鞋。還有一次就是她和趙文帝成親,她也換上了這雙鞋。
原來還有第三次,她是穿着這雙鞋去赴死的嗎?
趙書賢道:“問蘭自縊前脫了鞋,求吳巍將這鞋帶給你,說有機會讓你帶着這雙鞋回閩國,‘好鞋走好路,魂魄歸故里’。她指望着你帶她回鄉,卻不曉得你想跟她一起去死。”
柳塵鳶剛剛才擦掉眼淚,這下又忍不住哭了起來。她咬着嘴唇,將那雙鞋緊緊抱在懷裏,滿心愧疚與悲傷。問蘭什麼都不知道,也許甚至是高高興興地替她去死的,覺得自己死了,她就能安穩地活下來,甚至覺得她可以幸運地回閩國。
可那又怎麼可能呢。
柳塵鳶抱着那雙鞋哭泣不止,趙書賢懶洋洋地看着她哭,竟還堂而皇之地打了個哈欠。
夜涼風大,趙書賢看了眼開着的窗,大約是自己嫌冷了,便起身親自關上。
同樣也擋住了窗外一片清輝。
屋內變得幽暗起來,只有兩盞床前燈火,柳塵鳶忽然覺得有些可怕了。
她慢慢止住哭聲,抬起頭來謹慎的去看趙書賢,希望他念在明日還要早朝的份上快點離開,可趙書賢也在看她,兩人目光一對上,趙書賢就不疾不徐地說:“哭完了?”
柳塵鳶又低下頭,不想回答。
趙書賢說:“白竹關一役,兩國攏共死了二十一萬人。”
柳塵鳶心頭一跳,白竹關之役……她對戰爭一點興趣也沒有,卻還是聽過一些。白竹關是閩國十分重要的據點,白竹關失守,之後對敵軍來說便簡直是一馬平川,尤其為守住白竹關,周圍不斷發去增援,導致其他地方兵力空虛,戰士疲乏。白竹關失守,閩國的防線破了,將士們心中的防線也破了,再不能無所顧忌地打仗,只能慌不擇路地逃命。
白竹關失守那一天,姜蘊總是帶着笑意的臉灰沉的讓她害怕,柳塵鳶小心地擔憂地去問他,他卻只是苦笑着說:“趙庭雲實在厲害,但總會有辦法的。”
後來辦法還是挺簡單的,就是把她送了過來。
可原來……竟然死了這樣多的人?!
她可從不問戰爭的細節,不想問,更不敢問,姜蘊也從不主動與她提這些事,偶爾說起她父親柳恆曾在戰場殺敵英勇萬分,柳塵鳶也腦補不出什麼具象化的場面。
但趙書賢一說死了二十一萬人,那畫面頓時就鮮活起來了,屍體,血,傷疤,狼煙……柳塵鳶打了個抖。
然後她聽見趙書賢說:“那些人可不想死。”
柳塵鳶明白了,他這是來算賬了,他還是要拿她自殺的事情做文章。
可,若不是他將自己逼到那個地步,她怎麼也不會想到要去尋死的。
他用那些將士戰死來嘲諷她自殺,可那怎麼一樣呢?何況作為一國之君,用這樣冷淡的語調說起將士戰死的事情,實在太過冷血無情!
她連痛也顧不上了,啞着嗓子道:“那些人不想死,是因你死的!”
趙書賢冷冷地說:“但凡有戰爭,便不可能不死人。”
柳塵鳶說:“所以,不打仗……不就行了?!”
不打仗,大家都和平相處,誰也不要招惹誰,還可以當朋友,交換想要的東西……這樣不行嗎?!她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麼要賠上那麼多人的性命,要有這樣綿延的戰爭呢?
聽了柳塵鳶的話,趙書賢的表情忽然變得十分詭異:“對,朕應該把你送回閩國。”
柳塵鳶沒想到他會這樣說,頓時便傻了,心中一片歡喜——她這是說動這個妖怪了?這種人居然也有良心發現的時候?!
“然後,你把這番說辭告訴閩王,讓閩對趙稱臣,這仗就再也不用打了。”
柳塵鳶一愣,反應過來后忽然覺得自己真是太蠢了,她怒指趙書賢:“你……”
欺人太甚!
趙書賢臉上的表情她也終於讀懂了,那分明是看到一個蠢貨,又不想立刻揭穿的表情。
柳塵鳶抿住嘴巴。
“母后,你今年已有十七了罷?”趙書賢卻道,“能說出這樣何不食肉糜的話,還真是被姜蘊寵大的。”
趙書賢直呼姜蘊姓名,柳塵鳶倒也不覺得古怪,只覺得他最後那句話說不盡的諷刺。
對,被姜蘊寵大,最後卻被徹底的拋棄了。
這叫什麼?寵而不愛?
柳塵鳶吸了口氣,含糊地道:“我是女子……不懂這些……也很正常。”
趙書賢嘲弄道:“燕國耀遠公主,也就比你大三歲,可是個赫赫有名的女將軍。”
柳塵鳶憤怒地看了他一眼,真想說與我何干,公主有英勇上戰場的,難道我就是廢物了不成?皇子裏不也有你這種陰陽怪氣的變︶態,自己弟弟在外邊打仗攻略城池還受了重傷,你就曉得坐在宮裏享清福順便玩弄自己母后,喪盡天良!!!
只是一方面她無法說出這麼長的話,另一方面就算能說她也不敢說,只能憋着氣,眼裏泛起了屈辱的淚光:“我……沒用,不如死了。”
意思就是,對,我就是個被姜蘊寵大又拋棄的蠢貨,你不如索性讓我死了,給我個痛快!
這倒是氣話了,畢竟她開始抱着問蘭的鞋子的時候,是滿心後悔,也決心不再尋死的。
趙書賢大概也是克她,什麼都沒做,一張嘴就能激的她又想死了。
趙書賢聽她這麼說,居然點點頭像是贊同她的說法,然後又說:“不死才能見到姜蘊。不過死了也沒關係,他估計也活不太長,你們可以在地府相見。”
這張狂的語氣和惡劣的內容十分讓人惱火。趙書賢見她又要哭,施施然起了身,走到她跟前,伸手去摸她的臉。
本以為今晚可以安然無事的柳塵鳶嚇了一跳,她剛才被趙書賢的話激的太氣,連恐懼都放在了一邊,現在他的手挨過來,柳塵鳶又後知後覺地想起他對自己做過的事情。他不是願意半夜與人閑聊的人,更不會輕而易舉放了她……
柳塵鳶當即便要往後縮,可惜趙書賢另一隻手已按住了她的後腦勺,而在她臉上的那隻手,卻十分奇怪地按住了她眼角下的淚痣。
這是要做什麼……柳塵鳶害怕極了,可反抗也沒用,趙書賢兩隻手將她固的死死的,她只能一動不敢動讓趙書賢按了一會兒那淚痣。若是他能不做其他事情,要按淚痣就按吧……也柳塵鳶鴕鳥似的想着。
可這念頭才閃過,趙書賢就探下頭,狠狠咬住她淚痣周圍的皮膚,力氣一點不小。柳塵鳶原本就在眼眶打轉的眼淚頓時流了下來,伸手去打趙書賢:“你幹什麼?!”
趙書賢輕易攔下她的手,咬了好一會兒才退開,神色莫測地看着她縮成一團抖抖索索地哭,說:“時辰不早了,母后還是快休息吧。”
柳塵鳶低着頭。雖然這個人絕對有病,她卻也生怕激怒他。
好在趙書賢大約真是困了,甩下這句話后便揚長而去。
柳塵鳶見他終於走了,呆坐了一會兒,又把眼淚擦了,心神不定。
趙書賢今晚的反應比她想像的小,她自殺前就想過,若沒能死成被發現,要面臨的必然是更加慘無人道的折磨。可趙書賢只是給了她問蘭的東西,諷刺了她,咬了她一口便走了。甚至連威脅她,要她以後決不能動自殺的念頭這樣的話都沒說……不,他說了,他說“不死的話才能見到姜蘊”,可這句後面又帶了另一句示威般的話。
她實在是搞不懂趙書賢。她以前對這人的印象就是個紈絝子弟,後來根本沒有印象。等到趙文帝要她嫁過來,她內心曉得趙文帝會想娶她,必然少不了趙書賢的煽風點火,對趙書賢的印象便成了個記仇的紈絝子弟。
後來她對他的印象變成了變︶態,魔鬼,這倒是並沒有冤枉他,這世上大約找不出比他更神鬼莫測的人了,陰晴不定,口出惡言於他而言根本是常態。
只是他到底想要什麼?
要她從了他?這是必然的,可他現在隨隨便便也可以強要了她,然而她又隱約覺得,趙書賢不但要她受辱,還要她傷心,才會讓問蘭替死,他要她舉目無親,無依無靠,然後乖乖順順地從了他。
若非如此,柳塵鳶也不會咬牙決定自盡。
遭受不幸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懸在頭頂的名為不幸的利刃何時忽然降落。
還有,趙書賢分明知道趙文帝是她害死的,卻只提過一次,這是天大的事情,他卻好像並不特別放在心上。這人,在感情上寡淡到連自己父親的死因都懶得管么?
柳塵鳶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只是越想越委屈,又抱着問蘭的鞋子悄悄哭了半宿,一邊哭一邊拿袖子擦臉上被咬的那地方,最後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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