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牽巾
迎親隊伍穿過御街,到達大內正門宣德門,太子妃蒙了蓋頭下厭翟車。
采月與摘星撫着君婼登上鑲金擔床,不由小聲驚呼,裏面竟可容納六人共乘。君婼坐下來,鄭司贊解開金魚鉤子上的紫色絲絛,珍珠帘子在君婼面前緩緩垂下,將擔床內外分割開來。
摘星笑嘻嘻掀起君婼的蓋頭,君婼透過帘子看向宣德門,但見巍峨高聳,深青色石牆碧色琉璃瓦,雕樑畫棟朱欄彩檻,眺望着微笑道:“好生氣派。”
外面禮讚官呼一聲起轎,十二名天武官抬起擔床悠悠而行,君婼頗為遺憾放下蓋頭,笑言道:“沒看夠呢,也沒數數屋脊上有多少個吻獸。”
鄭司贊笑道:“每逢盛大節日,皇上皇后太子會登上宣德樓與民同樂,或者皇上慈悲大赦,也會登樓宣告,公主日後貴為太子妃,自然要同去的。”
君婼欣喜而笑,隊伍繞過外宮牆往慶寧宮而來,慶寧宮愈來愈近,君婼有些緊張,交握的雙手不由用力了些。
殷朝太子,未來的夫郎,究竟是怎樣的人?傳言說他孤僻冷酷,若如是,自己與他可合得來嗎?
甫聽到遠嫁聯姻的消息,她跑去央求父皇母后,以為撒撒嬌,此事也就過去了。卻正好聽到父皇與母后爭執,才知大昭國國力不濟內憂外患,才知自己這十五年,享受了公主的尊榮,卻未盡過一分公主的責任。
當母后抱着她哭泣的時候,她便笑着說:“若以一己之身,可換得大昭安穩繁榮,君婼求之不得。”
母后更加傷懷,君婼笑道:“仔細想想也不是壞事,可以到我嚮往的殷朝,又貴為太子妃,他日太子登基,我就是皇后,日後殷朝世世代代的君王,身上都流着大昭的血,都得善待咱們大昭國。”
她本該是哀傷的那個,卻反過來安慰父皇母后,嬉笑着化解二皇兄的怒氣,並積極研讀殷朝風物誌,並請來三位精通殷朝文化禮儀的先生教授她。
她多次想過問一問鴻臚寺卿,話到嘴邊,又因女兒家的羞怯咽了回去。鴻臚寺卿似看出她的心事,臨行前斟酌着言語道:“殷朝太子此人,幼時寄養在外,三年前回到東都,避居不問政事,去年儉太子暴薨,殷朝皇帝一病不起,現太子三月後冊封,殷朝皇后無所出,太子生母為德妃。臣知道的只有這些。”
鴻臚寺卿就事論事,言語極為謹慎,不帶任何偏頗,君婼知道再問也是徒勞,默默對自己說道,到了東都成了親,就都知道了。
擔床穩穩停了下來,君婼鬆開雙手,對自己鼓勵一笑,定能合得來的,怎麼會合不來?自己在大昭國可是人見人愛的,抵東都后入住同文館,接觸的殷朝各式人等,也沒有厭煩自己的。
下了擔床被扶上肩輿,由掌扇密密遮蓋,感覺不到雪花,從蓋頭往下看,可看到采月與摘星的手一左一右扶着輿杠,鄭司贊在左側行走,腳步輕緩,紅色羅裙輕輕搖曳,裙角卻不會掃到地面,足上雙履也不曾露出一點。
御街與宮道上喧天的鼓樂換為婉轉的絲竹笙管,悠悠揚揚捧出喜氣,升騰在慶寧宮上空,有孩童的蹦跳嬉鬧聲夾雜其中,更添熱鬧。
噼里啪啦的炮仗聲突如其來,君婼身子一縮,鄭司贊帶着笑意低低說道:“剛剛經過慶寧正殿,按制先入寢宮坐喜床,之後牽巾拜堂。
君婼忙端正了身子,過了正殿下肩輿,腳下鋪了赭黃-色氈席,兩名喜娘引領着,采月摘星攙扶,緩步進了寢宮,坐在喜床上。
寢殿裏熏了蘇合香,香氣馥郁,君婼端坐着心想,取蘇合香,大概因其和合之意,只是今日人多,蘇合香味道稍濃,若是用清雅的梅花香,則令人神清氣爽。
想起自小沉迷的治香術,唇角一翹,化解了緊張焦慮,與太子合得來則好,若是合不來,有喜愛的香譜香方和各種香料作伴,就算身處深宮,也不會孤寂無依。
正翹唇笑着,聽到鄭司讚揚聲吩咐:“送公主過門的大昭國貴客,請快飲三杯,辭別公主。”
君婼心頭一窒,聽到二皇兄的聲音響起:“君婼,二哥走了,以後,常來信……”
說到信字,聲音已是發哽,吞咽一下方接着道:“二哥會常來東都探望……”
底下沒了聲息,君婼心中一急,喚一聲二哥掀起蓋頭,只看到二哥的背影,采月與摘星帶領隨嫁眾位宮女,跪倒在門外丹樨上,趴伏在地,口說:“恭送二皇子。”
二哥沒有回頭,只硬聲道:“爾等須全心伺候公主,方可保爾等家人安穩。”
繡花紅綾的袍服寬大,廣綉似要曳地,逃一般疾步而去,君婼緊緊抿了唇,手撫上心口,裏面擰得生疼,卻流不出點滴眼淚。
鄭司贊一嘆,公主的性子好生剛強,身子擋在門口,待她和緩些,方招呼正在哭泣的采月摘星道:“眼看太子就要前來牽巾拜堂,還不快去伺候公主?”
二人這才回過神來,忙跟着鄭司贊進來,摘星略略上掀蓋頭,采月長身跪坐於前,仰着臉為君婼勻一勻臉上妝容,剛說一聲好,門外響起禮讚官的喊聲:“太子殿下駕到。”
耳邊傳來篤篤的腳步聲,沉穩而緩慢,君婼心頭突突跳了起來,從蓋頭下些許的空地看過去,只看到一雙赤色飾金高履,朱裳下擺的雲紋被抬腳落腳帶出波浪,彷彿大昭國昆彌川微風下的水面。
來人走得近了,停下腳步,身上沒有戴香,許是衣裳沾了雪花之故,有清冽的氣息飄過鼻翼,沖淡殿中濃郁的香氣,冰冷得酣暢。
君婼深吸一口氣,鄭司贊將彩緞放入她手中,緩緩牽引着,須臾聽喜娘唱道:“綰作同心結,連理結同心……”
許多人跟着唱和,唱和聲中,彩緞被牽動,君婼跟着移步,鄭司贊攙扶着,邁過氈席進入慶寧殿,儀式繁盛有序,鄭司贊不時低聲提醒,樂聲中禮成,有中官進來焚香宣讀冊封太子妃聖旨,並授寶冊寶印,君婼伏身大禮拜謝。
牽着彩緞回到寢殿,喜娘唱喏聲中,交拜后坐於喜床,君婼身子僵直着,等待太子執玉如意挑開蓋頭,感覺輕風近前,突聽有人喚一聲太子殿下,玉如意哐當落地,然後是急而快的腳步聲,向門外跑去。
門外傳來雜沓的聲響,慌亂的腳步聲,有人-大喊着,太子殿下前往紫宸宮,又有人-大聲嚷着什麼,樂聲停了下來,短暫的喧囂之後一切回歸寂靜。
君婼心頭有些慌亂,忙喚一聲鄭司贊,采月在旁道:“鄭司贊帶着摘星出去打聽消息,囑咐公主稍安勿躁。”
君婼低嗯一聲靜靜坐着,采月拿一個大迎枕放在她身後,讓她略靠着些,蓋頭並不敢除去,低聲問道:“公主口渴嗎?要不要喝水?”
君婼搖頭:“喝了水萬一小溲,這衣衫繁複,不好脫。采月,我再忍忍。”
采月拿湯匙舀了水為她潤潤嘴唇,君婼舔唇道:“這樣就很好了。”
廊下銅燈燃起來的時候,鄭司贊方和摘星回來,摘星嘴快,嚷道:“前殿的人都跟着太子進宮去了,只剩了我們這裏還亮着燈,感覺大難臨頭似的。”
君婼一愣,就聽鄭司贊說道:“采月為太子妃去了蓋頭,摘星命人傳膳,用膳后早些歇息,養足精神才好應付明日。”
蓋頭取下,君婼看向鄭司贊:“出了何事,還請鄭司贊直言相告。”
鄭司贊壓低聲音道:“太子大婚之日被召進宮中,金吾衛又得到命令,待命準備全城戒嚴,說句大不敬的話,皇上,只怕是凶多吉少。
君婼點點頭,啟唇想說什麼,又覺得說什麼都是多餘,便略略倚靠着迎枕,合眼假寐。
端着托盤的小宮女們魚貫而入,飯菜的香味飄進鼻端,君婼起身移步到桌旁,在圈椅上坐着凈了手,摘星捧着銀碗銀針,采月布菜,鄭司贊在一旁隨侍。
一日折騰下來,君婼早已餓極,卻依然是秀氣的吃相,小口小口細嚼慢咽,采月每道菜夾一兩筷子,都不過三,君婼吃得六七分飽,說聲好了,便起身擦牙簌口,然後小坐片刻,復起身在地下邁着細步,來回在殿中走動,消食後方吩咐沐浴更衣。
鄭司贊連連點頭讚許,看一切妥當,恭敬行萬福禮告辭,君婼換一聲采月,親手將一對金錠遞了過來,鄭司贊笑着接過稱謝,告退走出。
殿門關閉帳幔低垂,君婼吩咐摘星換了梅花香,很快陷入熟睡,沉而無夢。
沉睡中有人闖了進來,大力推着她,君婼勉強睜開眼,采月帶着些惶急道:“來了幾位中官在外候着,說是輿車已備好,請公主即刻進內宮去。”
君婼連忙坐起,迷惑中殿內紗燈盞盞亮起,藉著燈光看向漏壺,漏刻尚未指到三更。
這時鄭司贊捧了素衣走進,壓低聲音道:“先帝駕崩新皇即位,請君娘子移居內宮沉香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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