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番外3
眼前的畫面像是被手指輕觸的露水,一陣陣波動起來,最終漸漸支離破碎。
耳朵像被塞了棉花,有熟悉的嗓音悶悶的傳進來。
——“她哭了?快叫醒她。”
——“皇上,中途干擾會割裂夢境。”
聲音漸漸變得清晰,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腦中變得清明。
顧笙緩緩睜開眼,哭紅的雙眼像是還沒適應光線,微微眯縫起來。
江沉月探身俯頭看向她,一張困惑的人渣小臉躍入顧笙眼帘。
“阿笙?醒了?”
一霎那的恍惚,顧笙側頭看了看榻邊,神婆手中還捧着那塊暗色的石頭。
夢中的一切迅速回籠,愧疚、傷感,一股腦湧上心頭。
顧笙蜷起身子捂住臉,啞聲哽咽:“陛下,仆有些疑惑,想單獨同她說。”
神婆嚇得一激靈,這是要當面欺君瞞上?當真是被寵昏了頭!
然而大夏的皇帝有度量,溫聲對皇后說“好,朕就在門外候着你”,像西疆草原上,最溫和的藏羚羊。
然而皇上轉頭看她時,目光卻變了味。
神婆被那雙淺瞳斜了一眼,就像被嗜血的猛獸鎖定,全然沒有食草物種的溫和,方才的溫柔轉瞬即逝,像幻覺,哪裏有什麼藏羚羊?眼前站着的人是超品帝王。
奴顏婢膝的俯首:“老奴會伺候好娘娘,請陛下安心。”
待到皇上離開,卧房的侍婢也悄無聲息的退下,顧笙支起身子,一旁的神婆忙上前幫扶。
顧笙指了指茶几旁的圈椅,示意她坐下,擦乾眼角的淚痕,輕聲開口問:“西王母石為什麼會選中我?”
神婆抬頭覷皇后臉色:“娘娘是否已經得知神石前世的願望?”
“是,知道了。”顧笙淡淡看着她。
看得出皇后沒有與她分享秘密的意思,神婆只得解釋道:“老奴不清楚神石所執行的願望,是以無從推測出為何會選中娘娘。
不過,娘娘可以從這幾點分析——其一,神石能改變的命盤軌跡十分有限,即使是神力巔峰時期,也不可能完成同時改變多個人生命軌跡的任務,因為每個人的軌跡都相互影響,牽一髮而動全身,神石必須確保只挪動一顆棋子,就讓整體軌跡朝着更有利的方向發展。
這種改動微乎其微,如果超出能力範圍,則神石不會開啟。”
顧笙想了想,問她:“也就是說,神石只能選擇一個索引人,用這個人去影響其他人的命盤軌跡,從而達到目的?”
“是的。”
“那為什麼不選擇阿娜爾?”
神婆答:“但凡知道神石開啟的人,都不會被選中,因為這會導致歷史改變過大。
娘娘請記得老奴說的話,神石的選擇規律,首先是要對未來產生有利的影響,並且必須影響甚微。
其次,索引人的命格與相關的幾位命格之間,必須能夠互相作用。”
顧笙擰起眉頭,細細一琢磨,照這個規律而言,她之所以被選中,一是因為不知道神石力量的存在,自己前世的記憶不足以扭轉歷史,至多扭轉顧府一家的命運。
其次,她與尤貴妃遇害相關聯的人,恰好能相互影響,所以這一世,她才會在江晗與江沉月之間糾葛不斷。
整體朝着有利的方向改變,如果生硬的按照神石的計算:江晗與尤貴妃都保住了性命,江沉月不再風流不羈,阿娜爾有了選擇相愛的人的可能性。
確實只要改動她一個人的命盤,即可四兩撥千斤。
原來並不是什麼上天的眷顧,老天爺也並不同情她前世的遭遇。
她重活一世所經歷的一切,不過是因為,西王母石接受了一個最適合交給她來完成的任務。
“這就是起因么?”
顧笙神色悵然,木然望着前方,杏眼裏的光澤像是漸漸的熄滅,喃喃自語道:“這樣的結果,真的是有利的方向嗎?對阿娜爾,公平么?”
神婆立即起身道:“回娘娘的話,神石開啟的規則中,必須對受牽連的命盤整體有利,這毋庸置疑。您在夢中看見的畫面只是一時的,未來,還長着呢。”
顧笙眸光一亮,側頭看向神婆,那雙灰眼眯縫起來,眼角皺紋深刻,笑意慈祥。
她深吸一口氣,是啊,還有未來。
夢境中的阿娜爾終日在嫉妒與絕望中煎熬,她願意執迷不悟,未必是最好的結果。神石替她選擇了另一條路,未來能否遇到對的人,尤未可知。
可顧笙心裏那關過不去,自己得以改變命運,都因為阿娜爾無私決絕的願望,夢境裏讓她動容的畫面,始終縈繞在腦海。
她起身,想親自去看望阿娜爾,甚至想着最壞的打算:問阿娜爾是否想要留下,嫁給皇上。
顧笙拾掇整齊出了門,看見江沉月扶手背身立在花香縈繞的院中,陽光斜斜照下,髮絲都好像鍍了曾金光。
聽見她的腳步聲,皇帝側過臉,挺翹的鼻樑,淺瞳斜挑,是她夢裏的模樣。
顧笙走上前:“陛下,仆想見見阿娜爾。”
江沉月挑了挑眉梢:“她可能不太想見你。”
確實,顧笙剛踏進隔間,就聽見哐當一聲瓷器砸落的聲音,屏風後有阿娜爾歇斯底里的怒吼:“她憑什麼抓我!”
顧笙轉進屏風,阿娜爾警覺的一轉頭,目光相逢的一瞬間,下一瞬就打算對顧笙破口大罵。
好在小人渣緊接着跟進來,阿娜爾一聲斥責生生卡在喉嚨里,咕咚一聲,咽了下去。
阿娜爾紅着小臉偷偷看向江沉月,兩隻手不知道擺在哪裏好,看着地上的碎瓷,想掩飾自己的暴躁,就赧然的解釋:“我不小心打壞了。”
小人渣微斂雙眸,挑起嘴角,像是在鼓勵阿娜爾繼續“不小心”的撒潑。
阿娜爾被看得無地自容,乖巧的低下頭,似乎在猶豫要不要親自撿起碎瓷片。
那樣子落在顧笙眼裏,有些心疼,上前走到茶几旁,指指對面的座椅:“坐下敘話罷。”
阿娜爾被這個嗓音拉回神,這才想起屋裏還有顧笙在,心中頓時火冒三丈,可念及愛慕的人就在一旁,只得強作鎮定的坐下。
屋裏只留下三人,顧笙想當面說個明白。
侍從們一退出屋,小人渣就挑了堂中的貴妃椅坐下,距離她倆老長一段距離,分明是不想加入談判。
罷了,罷了,自己也能夠搞定。
顧笙單方面開始了談話:“阿娜爾,你想嫁入宮?”
阿娜爾白了她一眼,像是在說:“廢話!”
顧笙平心靜氣的開口:“我問你,你想清楚再答,你究竟是想嫁入宮,還是想要陛下喜歡你?”
阿娜爾忿忿嘟起嘴:“陛下娶了我,當然就會喜歡我!”
顧笙看着她,平靜的開口:“你喜歡五殿下嗎?”
阿娜爾蹙眉:“當然不喜歡,你想做甚麼?”
“如果皇上將你賜給五殿下,你不能反抗,你是不是總有一天就會愛上五殿下,只要成了婚就好?”
阿娜爾驚得拍案而起:“這不可能!你敢攛掇陛下賜婚,我就跟你拼了!”
顧笙抬頭看着她:“我只是打個比方,希望你能明白,強求未必能達到你想要的結果,我可以答應讓你嫁入宮,卻給不了你想要的寵愛。”
不遠處的江沉月歪頭注視着笨伴讀,換了個姿勢,翹起長腿,腳跟搭在貴妃椅背上。
阿娜爾氣得呼哧呼哧喘氣兒,指着顧笙斥道:“你怎麼知道陛下不會愛上我?如果不是你攔着,後宮怎麼可能一個妃嬪都沒有?”
顧笙抬頭看着她:“是,這都賴我,換了你來當皇后,東西六宮早滿了。只有我能攔得住,就是仗着陛下喜歡我,這就是你跟我最大的區別,所以,我希望你想……”
話未說完,阿娜爾已經氣得面紅耳赤,不等她說完,就大步繞過茶几,撲將過來,像是想掐斷顧笙的脖子。
一瞬間,遠處貴妃椅上的身影一躍而起,阿娜爾的雙手停在了距離顧笙一寸的距離——
“咕咚”一聲悶響,阿娜爾被擊中後頸的穴位,癱軟下去。
“……”顧笙預備好的說辭還卡在喉嚨里,看着江沉月面無表情的抬手接住阿娜爾,丟獵物似得扔回一旁圈椅中。
江沉月似乎意識到顧笙的目光,便側頭看向她,不確定的開口:“你是不是還沒說完?不好意思。”
顧笙:“……”
小人渣剛剛根本是一直在發獃吧!
顧笙起身看了看阿娜爾,扭頭急道:“陛下,您打傷她了?”
“沒有,過會兒就醒。”
顧笙頹然看向小人渣:“剛才仆大言不慚,陛下都聽見了嗎?仆覺着您會一輩子寵着仆一個,您聽着是不是特可笑?”
江沉月扯起嘴角,反問顧笙:“你是真願意讓她入宮,還是想勸她放棄糾纏?”
顧笙心虛的低下頭:“想勸她放棄。”
江沉月捏住她下頜,抬起他的臉,一雙淺瞳靠近了,滿是狡黠:“上兵伐謀,耍蠻鬥狠的才可笑,你猜中了,朕就喜歡你這樣的姑娘。”
顧笙眼裏還有不確定,抬眼看向江沉月。
總覺得小人渣的感情是那塊神石造就的,因為連她自己都沒有信心,說不出自個兒有哪裏特別招人愛。
真不知道江沉月究竟看上她哪點。
不敢問,怕小人渣認真一想這問題,就覺得“對啊,這傻娘們兒究竟哪點好?朕要再娶十個!”
於是顧笙自己給自己想優點,挖空腦袋,也不過是“長相不錯、氣息誘人、性情溫順”罷了,好像沒什麼“非她不可”的優勢。
其實當局者迷,小人渣也不清楚顧笙為什麼會對自己死心塌地。
一起生活十多年,色相上的誘惑能發揮的作用很有限。
江沉月從小常被尤貴妃嫌棄。
頑劣不羈的性情,是每一個做娘親的痛,尤貴妃的忍耐也很有限,所以九殿下的耳朵隔兩天就被揪得風箏一樣。
一直擔心笨伴讀會像母妃一樣嫌棄自己。
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事實上,顧笙就是被小人渣的性格給迷死的。
也說不出具體哪裏好,就覺着江沉月天生是個浪漫到骨子裏的人,一舉一動一句話,都能撩撥得她願意得不行。
記憶中難得發次火,小人渣像個鬚髮怒張的獵豹,盯着她一字一頓的威脅。
那樣的恐懼感,回憶起來都心口直跳,覺得心動。
大概她是徹底淪陷了,連缺點都成了魅力。
於江沉月而言,顧笙的性子就像一灘清澈的湖水,你進她退,你退她迎。
和那些曲意逢迎的宮女不一樣,笨伴讀會笑,會怒,會小得意,天天被老嬤嬤罵得狗血淋頭,還是義無反顧的天天帶糖糕。
這個神秘的蠢女子,在家被姨娘欺負,來學堂又被嬤嬤教訓,可從來不當著九殿下的面叫委屈。
她心裏好像有一條路,多艱辛都要自己走下去。
頂着老嬤嬤的呵斥偷偷帶糖糕,不是為了討好誰,只是因為“九殿下會餓”。
她是個伴讀,她沒有目的,會為了得到一朵異色的花而感激雀躍,也會為了一丁點的不公平而鬧小脾氣。
在年幼時的江沉月眼裏,笨伴讀是活的,跟那些前呼後擁的宮女不同,她是個活生生的可愛小姑娘,身上總散發著甜甜的氣息。
討好從來都沒有目的,憤怒也不會藏在心底,卻永遠不會以堅硬的外殼攻擊對方,像一泓柔和的溫泉。
那是最讓人安心的相守。
這般毫無侵略性的相處,止步於十三歲那年,九殿下頭一次開蒙,忍無可忍的舔了顧笙一口。
自此一發不可收拾。
那感覺無法形容,長達兩年的時間,江沉月度日如年,心裏持續着難以壓抑的衝動——如果能每天舔笨伴讀一口,那該多好。
迷戀讓人變得不自信,得知顧笙與二姐交好,江沉月開始了人生中頭一次“自慚形穢”的旅程。
二姐怎麼那麼懂笨伴讀心思呢?
二姐怎麼看起來那麼有風度呢?
二姐的衣服料子怎麼那麼容易被風吹起來呢?太特么瀟洒了……
二姐的眼睛怎麼那麼炯炯有神呢?
十四歲的九殿下,看着銅鏡中自己淡金色的桃花雙眸,總覺得目光太迷離,是一副沒睡醒的倒霉樣,哪裏比得上二姐?
進山裡找八姐的那日,笨伴讀居然敢對二姐笑。
她居然敢……笑得那麼美!
時光年少,心中小鹿亂撞的人,從來都不止顧笙一個。
感情哪有那麼多分條縷析的過程?
那個叫顧笙的姑娘,就站在那裏,一雙杏眼水汪汪的,被欺負時會嘟嘴發脾氣,卻知道進退,也不會做出強硬的限制,那委屈的模樣,卻讓人忍不住主動退讓,心甘情願為她收斂鋒芒。
沒有人比她更適合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