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李土根番外
秋風蕭瑟時節,雲陽城裏落葉紛飛。
學府里幾位先生要帶着學生們要去登高秋遊,正浩浩蕩蕩穿過勤學殿,往府門外走去。紅衣垂髫的小童抱着幾卷書冊,走過迴廊與垂花門,來到栽滿槐樹的院中。
童子將書捧給藤椅上靠着的先生,見翻開后是幾卷劍譜,不知想起了什麼,生出些好奇。忽然開口問道,
“聽說劍聖與先生是至交好友?”
脫口而出后不禁懊惱,即使先生溫和大度,自己也不該探聽這種事情。
但李土根沒有覺得被冒犯。
“哪談的上什麼至交,”他在槐樹下喝茶,眼底一片淡漠,“不過是認識的時間久了。”
童子不敢再問,行禮退了下去。
於是空蕩蕩的庭院只剩他一個人,寒涼的西風揚起落葉。
李土根從不認為自己需要什麼至交好友。便覺得衛驚風大概也是一樣。
他從茶湯的波動里看見眼尾皺紋與星白鬢角,心想還真是老了。
但衛驚風呢?
衛驚風是不會老的。
永遠是少年,永遠熱血沸騰,意氣風發。無拘無束的性情,舉世無雙的劍道,眼中總有不平事。天下間再找不出第二個。
可見老去這種事情,與面容年齡統統無關。
老了就會懷念過去,這樣說起來,還真有些想念衛驚風。
******
那時他們都還算年輕,學府還沒有藏書樓,只是個不大的私塾。劍聖沒有飛檐可踩,只好立在院牆的灰瓦上,居高臨下的說道,
“李土根,有一伙人要殺我。”
他風塵僕僕,髮髻零散,袖口沾着凝固的黑色血污。形容狼狽,眉眼間卻一如既往的神采飛揚。
有性命之危不去師門求救,反而改道中陸,來了瀾淵私塾,也是怪事。
李土根就立在窗前寫字,聞言蹙了蹙眉,“沒有你這樣的。三年不見,一見面就約我去殺人?”雖是這麼說,手上卻沒停,收書歸架,倒水洗筆,拿着陣盤就往門外走。
衛驚風挑眉,“那我應該挑個良辰遞拜帖,坐下喝杯茶,然後再約你去殺人?”
兩人說著已出了院子。
“那些人在哪兒?”
“今夜到雲陽城郊百裡外。”
“你來的遲了,若是趕在昨日,我能在雲嶺中佈陣。”
“……”
這世上有很多種朋友,有一種平日裏與你如膠似漆,危難時將你棄之不顧。
也有一種沒事就不會聯繫,等你攤上大事了去找他,無論他在章台折柳,還是挑燈夜讀,都拋下酒杯、撇開書冊,刀山火海也跟你闖。
渡盡劫波故友在,陌路按劍共恩仇。
可惜劍聖與掌院先生沒這麼豪情俠義。他們年輕時一起對敵一起進退,不過是出於習慣,從童年就形成的習慣。兩人都認為這只是少時不夠強大的緣故。
*****
在天下間還沒有劍聖,雲陽城也沒有一位先生時,東陸最東邊的地方,有個村子叫西河村。因為村子西邊有條河。
婦女在上游汲水,潑猴似的孩子們在下游打水仗。全村沒有什麼教育觀,孩子和家禽一樣全靠放養。
只有兩個孩子不去打水仗,也從不跟其他人玩。年齡大些的那個叫李土根,天天呆在屋裏看書,他娘嫌他費燈油,趕他出屋去,他就跑到隔壁衛家看書。
小些那個叫衛驚風,生在全村唯一識字的人家,有了個文雅的好名字。
筆落驚風雨的‘驚風’,讀來全是書卷文墨氣。可惜他從不讀書,六歲那年路過鐵匠鋪,就立志要去做學徒。
這兩人年齡相差不過三個月,都有些說不上來的奇怪。其他孩子嫌棄他們,家中親人也懶得搭理,按道理兩人該是同病相憐,惺惺相惜,卻一直話不投機。
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尤其是李土根常去衛家借書。
衛驚風就坐在院裏削木劍,斜眼看他,“百無一用是書生。”
李土根心想,“君子不與吠犬爭辯……但還是好想打他啊怎麼辦!”
唯一的共同點是對外界的好奇心。
村子後面是連綿的大山,多奇珍亦多猛獸,平日裏沒人敢上去。衛驚風悄悄摸上去過,遇見了看花看草對着圖譜發愣的李土根。
心想花草有什麼看的,這人大概有病。
最初相看兩厭,後來有次又在山裏碰見,一起被野豬追着逃命,才有了一點淺薄交情。
淺薄到逃命時拉對方一把,拉不起來轉身就跑。
滿村的槐樹比村子更年長,夏天遮天蔽日,秋來落葉紛飛。
日子過得不知年歲,五年與十年毫無區別。
等他們長到十六歲,除了下地幫活,李土根的人生理想是當個私塾先生,而衛驚風已經整日呆在鐵匠鋪里。
都以為未來就是田地間的汗水,夜裏添上的燈油,打鐵爐邊的熱浪。
改變人生的大事發生時,沒人知道這一天與以往千萬個尋常的日子有什麼不同。
李土根很後悔今天上山,按照昨夜的星月,現在不該下暴雨的。外面地動山搖,像是下一刻這山洞就該塌了。
然後有黑影從洞口跑來,電光閃過,照亮那人的臉,是衛驚風。
衛驚風也看見了他。電閃雷鳴,兩個人都沒說話。
大地劇烈的震顫,山洞中石屑簌簌,一聲巨響之後,光線驟暗。衛驚風悶哼一聲跌坐在地上。
李土根看了一眼,原來是落石堵塞了洞口。又嗅到淡淡的血腥氣,心想這小子現在能這麼老實的坐着,多半是身上有傷。或因碎石雜枝,或因飛禽走獸。
雷鳴聲,暴雨聲透過巨石隱隱傳來。最清晰的還是兩人的呼吸聲。
這種時刻,除了等待,毫無辦法。
不知過了多久,風雨地動漸漸平息。李土根頭腦昏沉,已無法堅持默數計時,衛驚風撐着石壁站了起來。
他們不約而同去推巨石,無奈洞口被得卡死死的,兩人的力量如泥牛入海,蚍蜉撼樹。
直到精疲力竭,饑寒交迫。
“這樣下去,我們都會死。”
“你再折騰,死的更快。”
衛驚風突然問道,“我要是先死了,你會怎麼辦?”
從打娘胎里認識起,這算是他們第一次正式對話。
李土根翻了個白眼,“把你埋了。”
衛驚風想了想,“你還是吃了我吧,別浪費了。”
李土根怔了一下,“有道理,如果我先死,你也吃了我。多活幾天,說不定能等來你爹娘帶人救命。”
不知是年歲尚小不知事,還是生來就異於常人,他們有着難以理解的生死觀。
說完這些,再沒有更多話可講了。
直到地震暴雨過去的第三日,一縷晨光從洞口縫隙透射進來,情況一點轉機也沒有。
李土根猜測村裡可能出了事。他們雖不討人喜歡,總不至於沒人來尋。
第四日時,連洞裏花草都吃光了。水是不缺,只是餓的頭暈眼花。
到了第六日,李土根從石壁上摸到最後一顆草,碧中帶紫,□□根須長的驚人。他拿來與衛驚風分。
“為什麼葉子留給我?”
“根一般沒毒。”
衛驚風怒道,“你是不是想毒死我吃肉?”
李土根用‘你傻啊’的表情看他,“你要是被毒死了,肉也是有毒的。”
然後他們就牛嚼牡丹一般分吃了‘碧流光’。
真的是‘碧流光’。
沒有無數修行者想像中驚天動地,葳蕤生光的模樣。它就安靜生長在一個普通山洞裏,即使內蘊星河宇宙的能量,外表也沒有一絲靈氣流瀉出來。
剛才入腹,李土根就感到一陣寒流湧上,從口腹遍及四肢,劇痛直欲將他炸開。
餘光看見衛驚風亦是疼的眥目欲裂,卻連喊出來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從喉嚨里發出嗚咽聲。
他絕望想道,“失策了,原來葉子和根都有毒。”
很多年後李土根閱遍典籍,慶幸他是與人分着吃了。
不然引氣入體都未曾有過的經脈,會因強行灌入百萬年積攢的靈氣精華而爆裂。
但此時此刻,他們不明所以,漫長的劇痛結束后,事情就變得簡單無比。衛驚風身上的傷癒合如初,單手推開了巨石,走了出去。
久違的日光落了他滿身。山野間一片狼藉,樹木摧折,亂石堵塞。
暴雨打壞了大半的槐樹,村子裏的房舍田地沒有大礙,雞鳴犬吠依然如故。
卻沒有一個人。
忽而衛驚風抬起頭,喝問道,“你是誰?”
樹上站在一位深青色道袍的老者,目光如炬打量着他們,看得人極不舒服。
“有一隊魔修來此地尋異寶,貧道聞訊趕來提前告知,如今魔修無功而返,怕是日後還會再來。”
李土根問道,“所以大家都走了?”
老道人沒有回答,但表情說明了一切。
衛驚風問道,“敢問他們找什麼東西?”
“碧流光,俗名‘成仙草’。瓊宮裏有人精於卜算,算到就在此地。”
老道微蹙眉,似乎覺得自己說了太多。
兩人聽完,有些怔愣,卻沒有什麼誤食異寶的狂喜,被親友拋棄的悲痛。
這讓那位雲遊的散修高看他們一眼,想不到山野村夫也有此等心性,便動了些心思,“你二人已服食仙草,從此入了修行界,無依無靠的恐怕活不長,可願拜我為師?”
換了旁人,一連串驚天的變故砸下來,第一次接觸到另一個世界的痕迹,怕是要欣喜若狂了。
但衛驚風說,“不願意。”
然後李土根行了一禮,“多謝前輩,我亦不願。”
幸好這位道人修的是自然道法,壽元將盡諸事看淡。只想為轉世修些福報,此時也不強求,說了句‘也罷,各有緣法’留了兩本書便揮袖而去。
一本《劍訣初探》,一本《卦爻》。都是最基礎的修行入門書。就這樣拿到了兩人手裏。
李土根見人消失后,轉頭問道,“你為什麼不願拜師?”
他覺得衛驚風這種喜歡舞槍弄劍的莽夫,應該是欣然接受的。
“你又為什麼?”
李土根道,“事出蹊蹺突然,我信不過旁人,恐有詐。你也是?”
沒想到你還有點腦子。
衛驚風道,“不,只是他說要收徒,說的好像施捨一樣,我不爽。”
“……”
李土根由衷覺得,還入什麼修行界啊,這小子早晚要出事。
兩人摸出各自家中所有積蓄,衛驚風背着一把鐵劍,李土根挑了一扁擔書。
就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走出村子時,李土根放下扁擔,對着村口拜了三拜。
衛驚風嗤笑了一聲。轉身就走。
外面的世界確實很大,山川河流,人煙市肆。美景各有千秋,城鎮各有風物。
同樣面對憑空生出的力量,衛驚風積極探尋如何運用提高,李土根卻一直在努力控制它。殊途同歸,倒是陰差陽錯下都過了洗經伐髓。
本來這樣下去一切都好,只是見得世面大了,其實依舊打鐵抄書討生活,練劍讀書過日子,再多加一個摸索修行。
但他們吃過‘碧流光’的事情,終究還是傳了出去。
最早是一個醫修看出端倪,不知怎麼傳到了十二宮弟子耳中,於是不等他們走出東陸,麻煩就接踵而至。
甚至憑空生出許多傳言,說‘碧流光’的靈氣融入了他二人血肉中,若能煉化兩人服食,可得十之五六的藥效。十二宮許多魔修們即使不相信這樣的離奇說法,也想看看吃了傳說中成仙草的人,到底有什麼不同。
於是衛驚風與李土根開始一路奔逃,從第一次聯手殺人,到不斷被伏擊,又反殺別人。多次死裏逃生,臨陣突破。更不敢去尋醫修療傷,全撐着靠‘碧流光’的藥性自愈。最後混進渡海的商船,逃去往中陸。
這段血腥至極的經歷,許多年後劍聖同殷璧越說起時,不過是輕飄飄一句,
“能算到的就避開,算不到的就一起殺了他。”
大多魔修是不敢,或不願離開東陸,兩人有意隱藏蹤跡之下,渡海后沒人發現他們。
李土根字寫的好,飄逸雋美有風骨。在雲陽城租了個草廬替人抄書寫信,幾個街坊的孩子上不起書院的,就送來他這裏識幾個字。
衛驚風每日聽他們念那些‘之乎者也’就頭疼,背着鐵劍走了。
李土根人看着老實有禮,束脩收的極少。名聲傳了出去,念書的孩子漸漸多了,一年之後,買了間小院開起了私塾。
私塾落成那天,中陸年關將近,下了一場雪,天氣冷到骨子裏。
衛驚風的信伴着飄飛的初雪到來,信里說已拜了師門,要修行去了。以後要是在雲陽城教書沒飯吃,來滄涯山找他。
滄涯山,似乎在西陸,挺遠的,李土根想了想,給私塾起名叫瀾淵。
教書是最穩定的職業,做劍修打打殺殺,才容易沒飯吃。
李土根喜歡讀書和計算。
讀書不需要門檻,只需要用功和用心,年歲流逝,整個東陸能找到的書都被他讀過了。長時間計算卻需要強大的神識做支撐。
於是他開始刻意修行。
但他從並不沉迷於自身力量的提高,在他看來,修行只是計算的輔助工具。
有修為高深的書生,瀾淵私塾的名聲越來越響,不少學生漂洋過海來到這裏讀書,大家都開始稱他‘先生’。
只有衛驚風的信里,還是叫他‘李土根’。
私塾擴建成了學府,恢弘大氣,好似一座城中城。他在自己的後院種滿了槐樹。
以術法催生,幾月功夫就長得枝繁葉茂。
再後來學生更多,漸成一方勢力,中陸有大世家威逼利誘他,想要讓他歸順依附。
明確拒絕後,大世家的供奉強者盡出,踏着夜色來到學府。那天晚上衛驚風就提劍站在藏書樓的飛檐上,一夜未動。破曉時分,暗中的強敵悄然退去。
相比這個,衛驚風的麻煩更多,遇見實在應付不了的,就來找李土根一起去。
隨着他們境界、地位越來越高,應付不了的人和事越來越少,便開始長年不聯繫。
衛驚風依舊一人一劍,獨來獨往,掌院先生卻好似有了許多朋友。修行者重命數玄機,常有大人物慕名而來,請他出手占上一卦。
再後來,他們也變成了大人物。
世人不敢妄議的大人物。
直到某天李土根興之所至,去明湖夜飲,舉目望星,陷入某種頓悟的玄妙境界。
他在那一夜看到了天外天。
他約衛驚風來雲陽城喝酒。風雪大作的寒夜,爐火烈烈,烈酒穿腸,他把那兩顆星星指給他看。
“生死同門活其一,你看到了吧。”
衛驚風看了眼,沒說話。
酒樓該打烊時,酒也喝完了,劍聖拍桌子罵起來,“這事兒你別管!百無一用是書生!”
罵完就下樓了,酒錢都沒結。
李土根知道對方是不想讓他插手,因為窺探天道到這種程度,代價很大。何況衛驚風本來就不相信命數。
他站在樓上,憑欄醒酒,大雪天冷冽的空氣讓人頭腦清醒,鵝毛大雪落在他肩上,經久不化。
居高臨下,望見衛驚風在學府門外撿了個孩子回去。約莫六七歲,瘦的只剩一把骨頭。
他仔細看了看,是個不錯的孩子。
因為最後的選擇,他們一生中的最大劫難如期而至。衛驚風隻身去劍冢,他困守在雲陽城裏抵禦魔軍。
劍冢的情形他大抵能猜到,衛驚風要引出那裏的劍氣,必要承受萬劍齊發的後果。
而他重傷未愈,又逼出精血催動大陣,也是沒準備活了。
沒關係,這輩子見了很多,學了很多。雖不曾快意恩仇,生平亦無憾事。
可他最終活了下來。碧流光的藥性遠比他想像中更強,這次在救他一命后徹底消失。
至於無妄說他再不能修行,只剩下漫長的壽元。他也不在意,依然看書寫字,就像百年前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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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蕭瑟又是一年。
茶已經涼透了,手中的書一頁未讀,年老的先生回憶完這些,又覺得衛驚風與他是不同的。
雖然都沒朋友,但至少衛驚風有徒弟。
當很多人都以為他回不來時,聽說君煜那孩子還在等。
他看着白牆灰瓦,竟一時生出些恍惚。
好像那人會突然出現在牆頭,居高臨下喊他名字。
“李土根。”
真的有人喊他名字,聲音陌生。
牆上沒有人,藏書樓的飛檐上也沒有人。
只有人從學府的後門走進來,腳步虛浮,氣息外露。
他驚訝的站起身,一眼就認出了來者,久久不能回神。
想明白后心中好笑,卻微微挑眉,故作不解道,
“你怎麼變成這幅樣子?”
不待對方答話,又學着那人一貫的語氣,
“是了,紅顏枯骨,皮相而已,你絕不會在意這種事情……”
劍聖這一路上早已接受現實,此時只冷聲道,“老夫起碼還剩一半修為,你又剩下什麼?”
掌院先生也不生氣,“我還剩一條命啊……”隨即蹙眉猜測道,“碧流光重塑了你的根骨肉身,不足以支撐你回復原本的模樣?”
“……”
“只能重塑的稚弱一些,還能再生長么?還是定形了?”
衛驚風真的很想拔劍,但他從不對沒有修為的普通人出手。
此時便只能忍着,以至於兩人像市井庸人一般鬥嘴,
“廢話什麼!十八年後,老夫又是一條好漢!”
若他還是少年劍聖,動怒時足以令掌院先生不敢多言。偏他現在是個玉雪可愛的孩童模樣,說話有些還奶聲奶氣。
所以掌院先生直接笑起來,“哎,別生氣嘛,來,叔叔抱。”
衛驚風轉身就走,“我去睡一覺,你寫信讓人來接我。”
又不能真拔劍砍了李土根,說的再多有什麼用。
他沒提信寫給誰,到底讓誰來接。就轉身走進廂房,碰的一聲關上了門。
掌院先生卻明白他的意思,笑的更愉悅了,寥寥幾筆寫完信。召來副掌院,傳去兮華峰,指名道姓是寄給君煜的。
接下來的事情,留給滄涯山那些人去操心。166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