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君煜番外
“大師兄,你初時學劍,為了不負劍聖期望;後來練劍,為了不墮滄涯威名。這都是別人的劍,那你自己的劍呢”
殷璧越如是問道。
君煜說,“我不知道。”
衛驚風離開的第十一年,君煜的修行進入瓶頸期。
想要跨過聖人境的門檻,漫長的求道歲月里,百年無寸進都沒什麼奇怪。但如果這件事情發生在君煜身上,就很是奇怪。
他心裏清楚終究會有這一天。
那日黃昏時分,師父也是在這裏看他練劍。
“這套劍訣沒什麼可教你的了。但這是老夫的劍,你也該有自己的劍了。”
否則問道一生,也只是匠人,成不了宗師。君煜明白。
他想過很久,求自己的劍,是要問本心。他的本心是什麼,又為何修道
君煜來滄涯那年,還沒有兮華峰。
天下都知道劍聖衛驚風從學府門前帶了人回去,不是洒掃童子,而是繼承衣缽的首徒。
從此在滄涯山上獨開一峰,名為兮華。
登門者拜訪者如過江之鯉,全被擋在峰下的禁制外面。甚至是抱朴宗太上長老親至,都碰了一鼻子灰。
外面傳的沸沸揚揚,都說劍聖是推算到了與自己有師徒因果的天才子弟。在學府收徒之前,把人收入了自家門下。幾百年後,滄涯山又要出個聖人。
事實上,衛驚風那夜在樓外樓喝了點小酒,一邊喝一邊跟掌院先生拍桌子吵架。
酒樓打烊後路過學府門口,正看見牆下拐角蹲了個小東西。還以為是什麼小貓小狗。
走近了,對上一雙警覺的眸子,不知怎麼,話就脫口而出。
起初他只是想搭個訕的。
但他做事向來順應心意,說的不好聽點,就是妄為。
首徒又怎麼樣,看的順眼就收了。
當時君煜年歲尚小,只知道世上沒有白吃的飯。
吃了衛驚風的飯,就得當衛驚風的徒弟。
他問過衛驚風,“當徒弟要做什麼”
那人顯然沒懂他的意思,傲氣的一仰頭,“老夫的徒弟,想做什麼便做什麼,誰能阻你”
君煜便開始練劍,徒弟要繼承師父衣缽,發揚光大,這總是沒錯的。
於是他每日揮劍六萬三千次,寒暑春秋,一日不曾懈怠。
世人總以為,劍聖的徒弟,自然是靈丹妙藥,金石無盡;聖人在側,傾心指點。
實際上,衛驚風只給過他兩把劍,一把是山下老李家鐵鋪三兩銀子的鐵劍,一把是名動天下的春山笑。
衛驚風不是不教他,而是不會。劍聖是千年以來第一劍道天才,但他的修行,近乎直覺與本能,說起言傳身教,怕還不如西涼鎮私塾的教書先生。
更多時候,他們在一起都是在學習說話。
溝通如何讓彼此明白對方的意思,不至於產生誤會。
君煜年少時便入凝神境,除卻衛驚風,前無古人。
但誰也想不到,兩個不世出的天才,用了二十年時間,從說起話風馬牛不相及,共同進步到詞能達義了。
實在是修真界一大幸事,可喜可賀。
衛驚風十分開懷,下山雲遊去了。
後來兮華峰又有了柳欺霜,燕行,殷璧越,段崇軒。這些人來自不同的地方,有迥異的性情與過往。
君煜成了大師兄。
他很想指點師妹師弟們修行,畢竟這是一個師兄該做的。但他確實也不會教。
所以,他用的方法是
打一場。
“明知道打不過,硬着頭皮也要上。”
兮華峰弟子自習與挨打的傳統,就這樣延續下去。
燕行適應的最快,“有什麼鬱氣,就去跟大師兄打一架。”
後來連段崇軒都想開了,“在山上多挨師兄打,總比下了山挨別人打好。”
為人弟子盡義,為人師兄盡責。
君煜作為劍聖首徒,除了有些護短,公認的毫無瑕疵。
可他依然有困惑。
為師為友為宗門,那麼為自己呢究竟為什麼持劍
道法通天,世人崇敬,這都是極好極好的。
卻都不是他想要的。
與余世的生死之戰,是君煜經歷過最為艱難慘烈的一戰。
彼時滄涯危亡繫於一身,重傷難支卻決不能退。
當再強大的戰力、臨陣突破的領悟都無法彌補境界差距,山窮水盡時,有一道無比強大的氣息,從劍中溢散出來。
直上雲霄,斬盡天地間一切道法。
春山笑光華大作,煌煌如日。
是衛驚風留下的一道劍意,鑄劍時便融進了符文中。符文上又設了障眼法。
誰也沒想到春山笑會有什麼玄機,似乎默認像劍聖那樣洒脫隨性的人,不會有這樣細緻入微的心思。
連君煜都沒想到。
恐怕衛驚風自己也說不清楚,當時怎麼能思慮周全到那種地步,畢竟他最怕麻煩。
去隕星淵之前,君煜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他自以為瀟洒的揮揮手,“不知道。”轉過身又加了一句,“別等了。”
想了想仍不放心,去學府時留下張字條,寫了別來兩個字。
他以為這是他這輩子做過最麻煩的事了。
幸好君煜絕不會忤逆他的意思。
現在他看了眼貫穿腰腹的巨劍,自嘲的想,這下真是回不去了。
此時若有人能從半空俯視,這等場面實在駭人,以衛驚風為中心二百里,密密麻麻插着各式各樣的劍,長短不一,有殘有缺。他身上也插着許多劍,滾燙的血還不斷從暗沉凝固的血衣下湧出來。
人總是會死的,聖人也不例外。
再凝練磅礴的真元也會耗盡,再熾熱的鮮血也會流干,再強大的神魂,也會被時光或命運摧弱。
劍聖死在劍冢,倒也死的其所。
他感覺不到痛了,只覺腦袋有些昏沉,好像昨夜醉了一場酒,清早出門又吹了涼風。身體也越來越輕。他想,一生中無數次與死亡擦肩,這次是最近的。
因為自己真的要死了。
多少年風霜刀劍與縱酒放歌,都在眼前一閃而過。
他不想見大道見天地了,他想回家。
心意一動,神念萬里。
他隨風回到滄涯山,雲海盡頭是孤高的兮華峰。
君煜坐在屋裏擦劍,神色專註,像極了年輕時的他。
他開口想說點什麼,說什麼呢
“當初帶你回來時還不到腰間,一轉眼,長的比師父都高了”
太婆媽了。一點也不瀟洒。
“你道法精湛,劍心堅韌,入聖所需不過時間而已,切莫激進求快了”
這不是廢話么
“不要給自己太多負擔,多下山找找樂子,喝喝酒,看看貌美姑娘,有益身心健康”
什麼亂七八糟的。
“幾個弟子各有緣法,我卻最不放心你。”
說不出口。
他走進兩步,近到能看清那人眼裏眉間一貫的寒意。抬起手,想摸摸眼前人的發頂算了,都這麼高了,還是拍肩膀吧。
倏忽一陣風起,手終究是沒落下。
君煜站起來,看着被大風吹開的窗欞,微微皺眉。
屋裏陳設一如既往,他卻覺得有些空落。
就好像,方才的瞬息間,有什麼不復存在了一般。
那夜君煜做了一個夢。
他往常夜裏吐息打坐,極少睡眠,更少有夢。今夜卻不知怎麼,有些神思飄忽。
夢裏是他劍勢初成時,衛驚風從山下回來,風塵僕僕,髮髻微亂。
“老夫這次下山,去打了兩把劍,年輕時的手藝,還沒忘”衛驚風說起鑄劍,眉宇之間神采飛揚,“這把給你。”
長劍出鞘,寒光照亮眉鋒。
一時間,青山雲海煥彩生輝。
“喜歡么,它叫春山笑。”
“喜歡。”
那個人站在遙遠的舊日時光里,春日的落花撲簌簌落了滿身,也不伸手去拂。
忽而笑意驟斂,神色一肅,
“收下我的劍,從此劍不離身。”
夢醒時分,天將破曉。
有冰冷的白雪飄進半開的木窗。
君煜推開房門走出去。
似乎有些明白修行的意義了。
鉛灰色的長空廣袤無際,雪幕鋪天蓋地的落下來。滄涯的山川樹木,沆碭一白。
朔雪紛飛又是一年。
他在天心崖練劍,劍氣絞碎飛雪,睫羽凝着冰霜。
每日揮劍六萬三千次。
漫長的時間裏,許多的人和事都變了。
可他還在等。
君埋黃泉風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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