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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思恍惚一瞬,殷璧越輕輕闔上眼。再睜開時眸光清亮,不染塵埃。
他廣袖微擺,負手而立。
木窗無風自動,悄無聲息的打開。寒涼的夜風伴着星光灌進來,吹散讓人頭腦昏沉的溫暖燥熱。
吹的床幔輕揚,那人墨發肆意飄搖。
殷璧越走到床邊,低頭俯身。這個姿勢讓他們距離極近,幾乎是呼吸交纏。他甚至能感受到對方的笑意,胸膛的震動。
然後他抬手,拉起眼前人的衣領,使它們嚴絲合縫的貼合,又系好襟帶。
他第一次做這樣的事,動作生疏而認真。
最終退開兩步,平靜道,
“見了師兄師姐們,讀完了鐘山寄來的信。有話好好說,不要用術法迷惑我。”
倚在床上的人不置可否,揚袖整了整領口,顯然是被束縛太緊有些不舒服。即使這樣,還是順着他的話說道,
“你問過那些人,問出了什麼結果”
殷璧越想了想,“大概是要有牽挂。”
魔尊挑眉,“你的牽挂還不夠多麼”
殷璧越沉默了。
他牽挂魂魄分離的師兄,不知何時歸來的師父,兮華峰的同門,還有滄涯之外的朋友。算起來一點不少。
那人眸光沉沉,如深淵浩海,“所以說,只有牽挂是不夠的,還要有。”
殷璧越低聲重複,“”
“飢要果腹,寒要添衣,是生命最基礎的,謀生謀位,求名求利,是飽暖之後的,眾生汲汲於生,汲汲於死,都是驅使。”
“作為修行者,你本該對力量有,對悟道有追求。現在卻什麼都沒有了。”
眼前人姿態散漫,說出的話卻步步緊逼,
“沒有苦厄掙扎,沒有求而不得,你哪裏來的”
殷璧越不得不承認對方說的有道理,“你想到辦法了”
“想到了讓你動欲的方法,你願意試么”
“與我論道問出我不解之處”
喑啞的笑聲再度響起,“何必那麼麻煩,話說飽暖思,不是最容易”
殷璧越怔然。
繞了那麼一大圈,原來在這兒等着他呢。
都是套路啊
然而不可抑制的,那些凌亂不堪的畫面忽而浮現出來。黑暗的山洞,熾熱的火光,親密無間的觸碰再對上師兄的面容,心底就像被羽毛撓了一下,暖暖茸茸的。
他定了定心神,無奈嘆氣,“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師兄是正人君子自不必說,而做意凌霄時,他師弟莫長淵性情淡泊,外冷內熱,待他極好。即使後來入了魔,也只剩下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
無論是誰,都不會這般荒唐行事。
魔尊知道他在想什麼,嗤笑道,“你已經快要變成真仙模樣了,我若與前世相同,我們就等着重蹈覆轍吧。”
重蹈覆轍四個字一出,殷璧越便蹙眉,“強詞奪理。”
“你不願意”
入室的夜風驟然凜冽起來。燭光被吹的忽明忽暗。
他不回答,拒絕的意味卻很清楚。
恐怖而浩大的威壓,降臨在狹小的房間裏。燭火驟熄。桌案書架,屏風床榻,一切都在黑暗中顫動。他知道對方的耐心告罄了。
總是笑着,去哪裏、做什麼都交給他決定,萬事好商量的模樣果然是假象。
星光照進來,穿過他們之間時,微微曲折。面畫神妙而詭譎。
巨大的力量對沖,已經使空間變形。
“夠了。”殷璧越打破僵持,卻想不出什麼理由才能讓對方停下。
若說從前,莫長淵要毀天滅地他都攔不住。又怎麼會在意觸動護山大陣這點動靜
最後只得說道,“床要塌了,我沒法睡了。”
這理由他自己都覺得可笑。
但出乎意料的,上一秒還縈繞着危險氣息、處在盛怒邊緣的魔,就這樣安靜下來。
抬手拂了拂衣袖,起身下床,“你睡吧,我去外間打坐。”
然後他真的向外走去,與殷璧越擦肩而過。
漫天星光抖落在他身上。
“對不起。”
殷璧越轉身說道,他不知道為什麼要道歉,只覺得對方大概是很難過。
這種難過就像站在通天雪峰之巔,看見莫長淵拿劍對着他。
魔尊腳步一頓,卻沒回頭,
“不用道歉,你沒有錯。確實是我強詞奪理。”他重新回答那個問題,“百萬年前的我,活的太壓抑,心裏想什麼都不會告訴你,你一定很厭煩。我就想,反正你也不喜歡莫長淵的樣子,這次重新來過,索性活得恣意些。想要什麼,就讓你知道。”
他側身笑了笑,“現在看來,我是什麼樣子,你大抵並不在乎。畢竟心中有大道,情愛恩怨算得了什麼”
殷璧越心念微動,真元澎湃,一道無形的屏障凝聚而生。正攔在那人身前。
要說他這輩子最大的進步,一定是話沒說清不準走。
他開口喚道,“師弟。”
這一聲好像回到了很久之前,百萬年的人世離分都不復存在,
“上山拜師,開悟修行,後來紅塵浸染,生死歷練,那時是否心生情愛我真的不懂,畢竟往事已矣,恩怨難追。我只知道我入三千世界重新求道,不過是為了與你改命。”
“但我不能騙你,說無論你是什麼樣子都沒有差別。因為你現在兩魂分離,讓我今生真正懂得情愛,深陷其中的,是另一半魂魄。”
所以不要說什麼我不在乎。莫長淵也好,洛明川也好,師兄也好師弟也罷,前世今生,我只得一個你。
大道算什麼,全都不如你。
星河漸沉。月影西移,偏離了軒窗。
不知過去多久,那人說,“我明白了。”
只有這一句,然後打破屏障,走了出去。
殷璧越聽見空氣中微弱的破裂聲,退了幾步,頹然坐在床前。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這番剖白是否傷害了對方。
一息之後,外間的燭火再次亮起來。
沉穩的腳步聲響起,殷璧越抬眼,只見離開的人竟又回來了。
向他張開雙臂,燭光照亮眼中溫和的笑意。
熟悉的氣息錯不了,殷璧越試着回抱對方,
“師兄”
真是好久不見。
洛明川將人擁在懷裏,聲音有點啞,
“我回來了。”
同榻而眠也不是第一次。
沒有赧然尷尬,兩人自然就躺在了一處。熄燈關窗,放下床幔,殷璧越還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自以為很霸道的環着師兄的腰。
不由想到,看來登冊合籍迫在眉睫啊,不然這沒名沒分的,太委屈師兄了。
臉頰緊貼着的胸膛微震,洛明川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
“時機已至,我明日閉關。”
等一個契機,兩者融合。無妄法師曾如是說道。
所以不用多餘的解釋,殷璧越也明白這意思。
竟然這麼快。
“此事兇險難測,我們明日先去合籍。”
“這可潦草不得。等我出關了再安排,還要做禮服,發請柬,滄涯開山門,大宴賓朋三日”
“都是借口。合籍之後氣運相連,你是怕閉關時有什麼不測,會連累我,是不是”
洛明川無言以對。師弟在有些方面遲鈍,但更多情況下靈慧通透,瞞不過去。
殷璧越抬眼看他,怒道,“要是這些都怕,那我們還做什麼道侶”
洛明川立刻給人拍背順氣,“是我錯了。”又忽然笑起來,“你的情緒好像回來了,看來能讓你生氣也是好事”
殷璧越想了想,“大概是因為有跟你合籍的。”
或者說今天晚上發生的事太多,還都是能影響我情緒的事。
洛明川聲音沉下來,“你相信他的話”
“有幾分道理。”
“那我們試試”
殷璧越剛想問試什麼,飽暖思這句話就跳出腦海,讓他呼吸一亂。
等等,不會真的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吧。
忽而幾縷髮絲拂過他的臉頰,微有些癢。星光被遮蔽,洛明川俯身下來,按着他的手將他壓在身下。眼裏暗潮湧動,像是有光。
他們交換了一個綿長的吻。
不同於以往的淺嘗輒止,或是由一方主導的決絕兇狠,這個吻很深入,又纏綿。
殷璧越沒有閉眼,直直看進洛明川眼底。像是要把人刻進心裏。
一邊生澀的回應着,只覺得從唇舌到四肢百骸,都像浸泡在溫水裏,酥軟失力。
視線漸漸模糊了,神思也昏沉恍惚,想說些什麼,喉間卻只能發出含混的嗚咽。就像無助的小動物。
曠野上炸開星火,於是千里皆燃。東風一夜過境,花樹次第開放。
瀕臨崩潰時,殷璧越聽見耳邊低啞的聲音,好似帶着笑意,
“師弟,你看,你動欲了,真仙可是沒有的。”
“你莫要怪我,我只怕等不到出關,你就徹底變成了無欲無求,一身清凈的模樣。”
“若說這世上有什麼真正令我畏懼,大概就是失去你。”
而他已經無法思考話中的意思,只是無意識的掙紮起來,“師兄,我難受”
平日裏溫潤如玉的君子,卻陡然強硬起來,“叫我名字。”
“洛明川,洛明川”
殷璧越徹底清醒,是在第二日晌午。
初春清淡的日光照進屋裏,細碎的塵埃顆粒在光線中浮遊。
水鏡里映出兩人的面容,他坐在舊案前,洛明川立在身後,為他束髮。
銀白的髮絲從修長的手指間滑落,被分成兩半,半挽半放。
洛明川看着鏡里人,苦笑道,“生氣了”
生氣也是應該的,本就是自己不對。
殷璧越從沉思中回神,“我只是奇怪,師兄你是如何做到的”
分明我境界一日千里,心志堅如磐石,迦蘭瞳術怎能輕易迷惑我先前魔尊要用惑術,不是須臾就被我察覺了
洛明川聞言心中刺痛,
“因為你信任我。對我沒有防備。”
而我利用了你的信任。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很失望吧。
水鏡訇然碎裂,化作水霧飄散如煙。手中玉梳斷裂成兩截,硌在掌心裏。
直到白髮青年轉過身來,露出久違的笑容,
“真好。”
洛明川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殷璧越感嘆道,“早知道這樣就能解決一切問題,還瞎折騰什麼啊”
要不是方法太難為情,真想寫信告訴掌院先生。料他閱遍典籍,也想不到這個辦法。
殷璧越站起來,自覺風流又溫柔的為師兄撫平衣領,“辛苦師兄了。我現在這樣,至少能撐到你出關。”
他終於感受到了此方世界的善意。大有枯木逢春,柳暗花明的喜樂。
太上忘情,不如春風一度。
真是美好。
洛明川怔住。
到底要怎麼跟師弟解釋,這種事情,其實是他吃虧呢
於是他嘆了口氣。
殷璧越立刻緊張起來,“師兄”
洛明川攜他推門而出。
早春的草木抽芽瘋長,嫩綠的顏色浸在滄涯終年不散的霧氣里。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
“我只是在想,此生幸得天命眷顧,才換來一個你。”
庭中不知何時長了幾株野櫻,尚是稚嫩低矮的模樣,細弱的花苞在風中顫動。
殷璧越就站在花樹旁笑,“哪來的什麼眷顧,你於臨淵劍下散盡一身修為,再入輪迴求一個轉機;而我毀道重修經歷諸世”
“今日能得風月同游的歡樂,皆是你我從山窮水盡處覓生機,逆天改命換來的。”
直到很多年後,洛明川還記得這一幕。
天氣轉暖時,滄涯山雜花生樹,草長鶯飛。
有青鳥乘東風從各地而至,帶來不同的消息。
柳欺霜收到了段崇軒從北陸寄來的信。
信很長,前三張都在拜託師姐轉達對每個人的問候,從修行問候到吃喝。后四張寫了自己的近況,主要是抱怨皇城空氣乾燥,還有鸞二最近越吃越多,以至於幻形縮小之後,胖成了一隻糰子。
正事一句不提。
燕行猜他大概是做了皇帝,不能喜怒形於色,也不能說很多話,憋得久了,人都有些不正常了。
“可憐的老五啊。”
殷璧越看完笑起來,“還要勞煩師姐寫回信。”
柳欺霜頷首,“不勞煩。”
君煜道,“就回一切妥當。”
殷璧越道,“大師兄不妨多回兩句,五師弟看了一定欣喜。”
心中卻想何止欣喜啊,話嘮要看見大師兄竟然說長句了,能高興到過年。
君煜冷肅的神色顯出幾分緊張,握劍的手指節微微泛白,像是苦讀悟道一般蹙眉,“那便添一句”,他嚴肅認真的思忖着,“確實很好。勿挂念。”
燕行差點笑出聲。
殷璧越一反常態回的很長,“師姐就回他,我合籍了,在滄涯祠堂登了名冊,大師兄代師受禮,我與洛師兄滴血為契。從此便是有家有室的人。等到洛師兄出關,我們將遊歷天下,大抵會去北陸探望他”
燕行像是明白了什麼,同樣回的很長。
柳欺霜一一記下。
殷璧越心中嘆息,五師弟親眼目睹了師姐與玉宮主的生死之戰,以他之通達,怕是已感受到師姐心境有異。所以才定期寫長信回來。
為了讓師姐想些別的,做些別的,而不是整日在房裏抄道經。百忙之中寫這麼多,真算是用心良苦。
何嫣芸與阮小蓮收到了曲堆煙的信。
少女的字跡依舊雋美,筆鋒之間多了大氣磅礴。洋洋洒洒三大張,大意是濂澗與周邊城鎮村落的重修已接近尾聲,門派建設重新步入正軌,下半年就準備開山門,廣招新弟子了。還有她的攬月劍,已經能得七分真義,要是爹娘還在,一定與親朋奔走相告。
最重要的是,她要準備人生中第三次表白了。
嚇得何嫣芸吃了兩隻燒雞,阮小蓮打了一套倒山拳才冷靜下來。
“我說你寫啊你告訴她,千萬不要輕舉妄動,畢竟現在她是宗主了,一舉一動關乎門派聲威,衝動不得。讓她冷靜冷靜,最好抽時間見個面,我們共商大事,謀定而後動”
何嫣芸一邊說,阮小蓮筆走龍蛇。
“最後順便問下,那個倒霉咳,倒霉劃掉,她說的英俊無雙,瀟洒至極的人是誰。”
何嫣芸實在想不通,到底是哪門哪派,哪個世家大族的弟子,能厲害到悄無聲息的,就拿下了第一美人曲堆煙。
尤其是這個美人背後站着整個濂澗,手下還握着中陸的半壁江山。
“她怎麼一下子就陷進去了滿紙勢在必得,非君不嫁的着急,沒一點兒徵兆啊難道現在都興悶聲干大事就像我師兄和殷師兄那樣,不聲不響就合籍了”
阮小蓮放下筆,將信捲起放進小竹筒,為青鳥綁好,“洛師兄與殷師兄是情況特殊,如今他們的境界,思慮甚多,遠非我等能揣度至於堆煙啊,她總是這樣着急,我應該寄一隻荷葉糯米雞給她,說不定她吃完就把嫁人這事兒忘了。”
何嫣芸想了想,“算了還是別寄了,我希望她能早點嫁出去,這樣我們湊四個人,還能支桌麻將”
“你是因為怕我寄給她,你沒得吃了吧”
何嫣芸很誠實,“對啊,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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