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帝都夜宴
天色將暗,長安城中千戶盡開,火紅的燈籠被掛上各戶門前,點點星火在皚皚白雪中蔓延開來,溫暖了上元寒夜。
帝都大明宮前的朱雀大街上,來自天下各國的華麗馬車,正魚貫駛入宮門,車中的異國貴賓雖語言各異,卻討論着同一主題,在傲視群雄的大唐國土上,將有如何奢華的上元晚宴等着他們。
宮中麟德殿裏,身着百鳥朝凰展衣,頭戴鳳冠的武皇後站在龍椅后的金紗屏風中,看着殿中的忙碌。她看到御案兩側的白玉香亭眉心一緊,抬手指了指,一旁會意的公公:“娘娘,那香亭要往左挪挪嗎?”
她點點頭,公公立刻走出屏風,喚來幾個太監挪正了香亭。
“上。”武后冷冷的吐出一個字。
身穿淡黃齊胸襦裙的女官躬身道:“奴婢領命。”
少時,百名容貌,身形相似的宮女邁着細碎的宮步入內,將碗碟酒果之物擺到招待賓客的楠木案几上。
一切準備好后,女官走回屏風,向武后道:“娘娘,一切都準備妥當了。”
武後點點頭:“晚宴用物是由你負責嗎?”
“啟稟娘娘,是奴婢負責。”
“碗筷。”雖然武后沒頭沒尾的說了兩個字,但女官當即會意道:“回娘娘,晚宴所用的碗是越窯新燒成的秘色瓷,筷子是頂尖制筷師用天竺進貢的象牙為晚宴量身訂做的。”
武後點點頭:“酒果。”
“回娘娘,酒是宮中玉液閣翹楚,胭脂葡萄酒,奴婢記得上次宮中家宴,娘娘喝過後,對這酒讚不絕口,所以……”
武后打斷道:“是從波斯進貢?”
“是。”
武后冷冷道:“換了!”
女官心想,用波斯酒招待外國賓客,豈不是讓人恥笑大唐無物。明白過來的女官面露惶恐,磕頭如搗蒜道:“奴婢罪該萬死,這就去換了!”
武后道:“今晚不要回鳳儀宮了,孫滿貴會給你安排個去處。”
聽到“孫滿貴”三個字,女官嚇得直哆嗦,抱着武后的腿求饒,道:“孫公公一定會把我攆去掖庭宮,娘娘,開恩啊!”
武後面無表情,吩咐左右道:“拖下去。”
這時,一個身穿藍色襦裙,外罩青紗窄袖衫的宮女走了進來,行過禮,道:“太平公主的腳踝紅腫嚴重,奴婢儘力勸過,可公主執意要跳舞助興。”
武后道:“由她吧!婉兒,這兒沒一個辦事像樣的,你查驗一遍晚宴各處,若發現紕漏,不用請示本宮,趕緊處理了!”
上官婉兒躬身道:“奴婢領命!不過,公主那邊……”
“她有那麼大群奴才守着,少了你不礙事。你的傷勢恢復地如何?”
“謝過娘娘關心,奴婢傷勢已無大礙了,再過些時日就能回到月歡宮了。”
此時,一名行色匆匆的太監走來,行過禮,在武后耳畔低語道:“找到聖上了,聖上和賀蘭敏月在……”
武后臉色一變,拂袖道:“擺駕含元殿!”
在含元殿外,武后隔着一根根蟠龍柱,看到身着袞龍皇袍,頭戴垂珠冕冠的高宗皇帝正與一位面容美艷的女子耳語着。
武后理了理袖口,走近向皇帝行禮:“臣妾,參見聖上。”
高宗趕忙扶起她:“皇后,朕說了好多次,沒有大臣在就不用行禮了。”
一旁的女子拉起武后的手,親昵道:“皇姨母,你看聖上多好,知道您有腰疾,連跪拜之禮都想幫您省了。”
武后微微一笑:“晚宴就要開始了,怎麼還在這裏?”
高宗點了點女子的鼻子:“這個妮子逗朕,說民間的上元夜如何熱鬧,如何好玩,一定要朕上這含元殿瞧瞧。”
看着倆人的曖昧舉止,武后心底泛起陣陣酸楚,當年,高宗還是太子,自己只是先皇的才人。在那個熱鬧非凡的上元夜,她回眸一笑促成了一段因緣,也註定他們的愛情比常人走得更加艱難崎嶇。可他們卻攜手用愛戰勝了世俗,甚至贏得了天下,沒想到最後,她還是敗給了“色衰愛弛”四個字。
武后拍了拍賀蘭敏月,微笑道:“月兒,晚宴的獻唱準備好了嗎?”
賀蘭敏月拉着高宗的手:“月兒不知道獻唱該穿什麼衣裳,不如,聖上來幫月兒拿個主意吧!”
看見兩個漸漸遠去背影,一臉冰冷的武後轉過身,眺望起宮外火樹銀花街道,心想,如果再晚一日,現在會是怎樣?
思緒飄遠時,一個滿臉媚笑的紫衣太監哈着腰走到她面前,低聲道:“娘娘,奴才已經把袁一□□好了,今晚就可以送去月歡宮。”
她愣了片刻,方回過神,道:“孫滿貴,你辦事本宮很放心,散了宴,讓他來見本宮。”
麟德殿中禮樂奏響,武后和高宗在宮人簇擁下從側室步入殿中,入座的高宗舉杯同各國賓客祝過酒後,編鐘奏樂,舞劍作畫,民間雜耍等助興節目便輪番登場。
眾人正回味方才雜耍的趣味時,一陣沁人心脾的香氣飄了進來,就在此時,四個白衣飄飄的男子抬着一面大鼓走入殿中,在滿天花瓣的襯托下,跪卧在鼓面上的太平公主顯得格外仙氣十足,只見她身着金泥薄紗長袖舞衣,稍點綴朱釵的驚鴻髻,顯得分外清新淡雅。
待四名男子止步,長袖遮面的她緩緩起身,繫着銅鈴的玉足一踏鼓面,順勢拋出衣袖,她用鼓面的踏響和銅鈴聲作樂中翩然起舞。
眾人嘖嘖稱奇,她竟能完美地協調奏樂與舞步,不僅奏樂繞樑三日,舞姿更是美不勝收。座上的高宗,捻須頗為得意:“不錯!不愧是我大唐公主。”
話音未落,鼓上的太平一腳踩空,墜下鼓。她捂着腳踝,環視滿堂賓客,羞愧的淚水決堤而來。見狀,心疼不已的高宗正要起身,卻被一旁武后輕輕拉住,使了個眼色。
武后對伏地啜泣的太平,威嚴道:“退下!”
聽到吩咐,太平猛然抬頭用怨恨地望了眼武后,依舊無動於衷地卧在原地。
僵持之時,席間走出一位年輕男子,只見他有着比女子還要精緻的五官,可眉宇間卻透着濃濃的英氣,他身着一身緋色官服顯得異常沉穩幹練。他躬身抱起太平,看到武後點頭贊同,便走出了大殿。
晚宴接近尾聲,各國王子紛紛舉杯感謝大唐天子的盛情,最後大食國王子阿迪萊搖搖晃晃的站起來,用生疏的唐語道:“大唐乃禮儀之國……常說百行孝為先,是不是父親死了,兒子連父親的妻妾……也一併繼承照顧。”
皇帝看了眼武后,惱怒萬分的他心語:“這無理的傢伙,這樣抓朕的痛腳,當著各國貴胄,讓朕如何下得了台。”
見皇帝沉吟不語,借酒壯膽的阿迪萊更加張狂:“陛下,做得很好……為什麼就不能回答呢?”
送走太平的男子,這時正巧進殿,將一切看在眼裏的他徑直走到阿迪萊面前,狠狠扇了阿迪萊一巴掌:“娘娘,德行天下稱讚,受萬民敬仰,豈容你說三道四,這巴掌我賀蘭敏之替大唐子民打你的!”
還沒等阿迪萊站穩,賀蘭敏之又是一巴掌:“身為大食國王子口無遮攔,若是挑起爭端,豈是你能擔待,這巴掌代你自己打的!”
賀蘭敏之說完跪在殿上:“賀蘭敏之出言不遜,又因一時義憤填膺傷了大唐貴客,請陛下降罪。”
見賀蘭敏之出手教訓了阿迪萊,高宗心裏很是痛快,可為了不失一國之君的風度,他便道:“今晚,朕只想與各國貴賓同樂,若降了罪,豈不讓眾人掃興,朕不深究阿迪王子莽撞,賀蘭敏之,你倒杯酒給王子陪個不是。”
武后望着一臉泰然之色的賀蘭敏之,暗暗嘆了口氣,心語:“賀蘭敏月和他明明是親姐弟,一個只會給我添堵,一個就懂替我解圍,可惜啊!他們終究血濃於水。”
武后回到鳳儀宮,等候多時的孫滿貴就迎了上來:“娘娘,奴才把袁一帶來了。”
武后打量了眼孫滿貴身後青衣太監,只見他面容清秀,眼神明亮,渾身透着難得的英武之氣。
武后邁開步子,向他吩咐道:“你是袁一吧!”
青衣太監點點:“是。”
“隨本宮來。”
袁一跪在大殿中央,感覺四周很靜,只聽到武後用銀箸撥動香爐所發出的碰撞聲。
“你可知道,武功高強的人那麼多,本宮為什麼會選你保護太平公主?”武后冰冷的聲音在偌大的殿中迴響。
袁一緩緩抬起頭,藉著昏暗的光線望向鬢髮微霜的武后,回想起幾日前的遭遇。
那時,他還是長安城的捕役,執行完公務正沿着官道往城裏趕,看到一匹脫韁烈馬正在襲擊來往商旅。他沒多想,飛奔向前,以敏捷的身手跨上馬背,而後,用手臂死死地扼住馬頸,不過片刻,烈馬便喘不過氣來一個踉蹌倒地。
正當圍觀眾人拍手叫好之時,他瞥見近邊馬車上,有位婦人正掀開帘子一角往外瞧,正覺得婦人有些眼熟時,車上下來一名油頭粉面的男子,在他耳邊低語道:“想起我家主人是誰,戌時感業寺有請。”
見馬車走遠,他猛然回憶起婦人就是當今叱吒風雲的武皇后。
“怎麼不回話?”聽到問話,袁一方才回過神來:“奴才只是名平庸的捕役,實不知娘娘為何交此重任。”
武后搖搖頭:“平庸?你十三歲高中武狀元,十四歲隨軍出征南詔立功無數,十七歲官拜寧遠將軍。”
過往的榮耀如同匕首般切割着袁一的心,他滿臉羞愧道:“奴才只得意兩年,十九歲時就跌入谷底,從此一蹶不振。”
三年前,還是寧遠將軍的袁一隨高宗參加封禪大典,御駕行至泰山腳下安營紮寨。傍晚,他在營地外巡邏,隱隱聽到呼救聲,他循聲走到草叢,瞧見朦朧月下一名身着鎧甲的男子,將肩上扛的宮女扔到地上正要施暴。
見此,他快步向前揪住男人,喝道:“什麼人?竟敢在這裏放肆!”
當男子轉過臉的瞬間,他的鋤強扶弱的氣勢立減,心語:“是驃騎將軍!他出了名口蜜腹劍,今晚若壞了他的好事,以後,恐怕在軍中再無立足之地了。”
見他愣住,驃騎將軍冷冷一笑:“認出來了,就趕緊滾,別妨礙老子開心!”
他的腳不聽使喚地後退了一步,心語:“皇帝都要敬他三分,我一個小小的寧遠將軍能拿他怎麼辦?明哲保身,走吧!”
聽到被撕開衣衫的宮女無助的哭泣聲,一團熱火從胸腔直衝到腦門,他踢開男子俯身抱起宮女,看着那張被凌亂秀髮擋住的臉,憐惜道:“姑娘別怕,有我袁一在,不但保你平安,還替你向聖上討個公道。”
當年,他為了所謂的正義,在聖上的營帳外跪了一晚,卻沒等來那個回營整理儀容的宮女,最後,一腔熱血的他卻落了個污衊大將,革職查辦的下場。
想到這兒,袁一自言自語道:“當年是我太天真了嗎?”
武后似乎洞悉所有內情,冷冷道:“是!若不是皇上見你年少有為,起了愛才之心,你認為,你還能活到今天嗎?不過,也因你這片赤忱之心,本宮才放心把重任交給你。”
武后說著邁下玉階,打量了他一眼道:“你若抓到了那個如鬼魅般的刺客,本宮讓你做回將軍。若被人發現,太平公主寢宮多了一個假太監,莫怪本宮誅你九族。你在宮裏的名字是?”
“回娘娘,高壽。”
武後點點頭:“高壽,讓孫公公帶你去月歡宮吧!”
“奴才領命!”
月歡宮,一束熹微的陽光照在前庭的積雪上,靠在廊柱站着的袁一睜開眼,搓了搓凍僵了的手臂,嘆了口氣:“爺的!冷了一夜,還有等到什麼時候?”
這時,他看到十多名太監來前庭,開始清掃完積雪,緊接着,數十名穿戴整齊的宮女紛紛從前庭右邊的耳房中走了出來,原本安靜的月歡宮一下子變得繁忙起來。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他聞到一陣勾人饞蟲的甜香,不多時,幾名提食盒的宮女走來,邁着輕盈的步子走到殿中。
他隔着門縫看到殿中鋪着金絲紅線毯,璧上畫著清雅的山水圖,左側陳設着漢代編鐘,右側是聯排書架,隱隱能看到上面放着竹簡古書和經折書籍。
這時,紫衣太監走到門邊,向他招了招手:“內個誰?趁公主用早膳時,來認個臉。”
他看了眼日頭,心語:“都這個時辰了,還早膳,這深宮顯貴的日子過得真夠懶散!”
他躬身向太監道:“奴才高壽,請問公公如何稱呼?”
“以後就叫咱家,鄭掌事吧。內個誰,別絮叨了,趕緊跟咱家來!”
他剛進殿一股暖香撲面而來,他看到四角銅鑄香爐以為是暖香來源,可當他跪下觸及到溫暖的地毯,霎時明白那個傳聞是真的,皇宮每個主殿的地下都佈滿了設計巧妙的管道,一到寒冬,就有人往管道里灌熱水,所以,就算寒冬臘月殿內都是溫暖如春。
正在他嘖嘖稱奇之時,殿中一塊碩大的屏風被推開,跛着腳的太平在宮女的攙扶下走到案前坐下,她望了眼精緻碗碟中的早點,皺眉道:“膳房除了燕窩粥,魚翅蟹粉餃,鹿肉煎卷,就玩不出別的花樣了嗎?”
飢腸轆轆的他咽着口水,心想,來時孫滿貴提過醒,太平公主晚宴出了丑,肯定會找人撒氣,他初來乍到,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真倒胃口!”太平放下筷子,望了眼出神的他,道:“那裏是件衣服,還是個人?”
他被鄭掌事踢了腳,方才回過神,趕忙道:“回公主,奴才高壽。”
“本宮問了你的名字嗎?”說罷,看了眼近前的太監,道:“本宮擬的三百四十二條規矩中,不問自答,該怎麼罰?”
太監道:“回公主,杖打二十。”
“那帶他去領罰吧!”
自認倒霉的他剛起身,又聽到太平,道:“擅自平身者,該怎麼罰?”
“回公主,杖打四十。”
他急忙辯解道:“奴才,聽公主說‘去領罰吧’幾個字,以為是讓奴才平身,所以……”
沒等他說完,太平又問那太監道:“出言頂撞者,該怎麼罰?”
“回公主,杖打五十。”
此時,他總算明白這丫頭是個怎麼高興怎麼來的主。他正要去領罰時,聽到太平喚道:“慢着!命很長,過來吃了這碗燕窩粥。”
他指了指自己,道:“公主,是在叫奴才嗎?”
太平露出一抹詭異的微笑:“過來。”
他走到食案前,伸手去拿燕窩粥,卻被太平擋住:“等會。讓本宮加點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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