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番外
“聽差了吧?”莫寧氏握着七月的手,將她的袖子向上擼了一圈。
大抵是不舒坦,七月伸手去拉袖子,偏身上的棉襖十分厚實,套着棉襖的短短手臂,愣是摸不到自己另外一隻手。
“咱們七月,難不成是個天才?”莫寧氏笑嘻嘻地,又將七月另外一隻袖子卷上去,覷見她躺在床上,將兩隻手臂在床上磨蹭,慢慢的,就似水滴石穿般,兩隻被高高捲起的袖子,就滾了下來。
七月舒坦地一嘆。
莫三趕緊地說:“母親,我們明兒個就走。”
“明兒個,不說好了,二十一家裏給你踐行嗎?不跟你祖父、父親說一聲,就走?還有凌家、柳家,也該去問候辭別。”莫寧氏慢條斯理地說。
莫三笑着對莫寧氏作揖,“就請父親、母親,替兒子給各處賠不是了。爭芳,去跟府里上下說一聲,叫齊清讓準備着,明兒個就啟程去延春。”
“是。”
“當真要走?”莫寧氏嗔怨地在莫三肩膀上一捶,含淚道:“那你等一等,今晚上就向衍孝府去,一家子吃個團圓飯再走。”
莫三望着凌雅崢應了下來,親自攙扶着莫寧氏出去,回來坐在床邊,瞧見凌雅崢給七月換衣裳時七月格格地笑,伸手向她露出來的白嫩屁股上一扭,見她似是知道害羞一樣扭身躲開,就對凌雅崢嘆道:“不走不行了。”
“……你瞧她……”凌雅崢憂心忡忡地看着穿了單薄棉衣自由滾動的七月,心道莫非她也是再生之人?
“大傢伙能聚在一起,也算是一場緣分。就莫問前緣,珍惜今朝吧。”莫三攏着袖子,湊到七月面前,鄭重其事地問:“這位不知是小姐妹還是老前輩,是不是有什麼冤讎?”
本是一樁叫人十分憂心的事,偏莫三一開口,凌雅崢就笑了起來,“你這問得是什麼話?”
“好歹相識一場,你說出來,爹爹,不,晚輩替你處置了?”莫三探着頭又問。
凌雅崢依稀瞧見七月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翻,饒是自己經歷離奇,也不由地納罕。
“你不肯說?”莫三又問。
凌雅崢笑道:“才幾個月的孩子,能說出什麼來?”
莫三嚴肅道:“方才不就喊熱了嗎?今晚上你看着她,別叫旁人插手,咱們先離開京城再說。若叫旁人看出蹊蹺來,那關係可就大了。”
“……若果然是,你怎麼辦?”凌雅崢疑惑着,也不知若是七月也是個沒喝過孟婆湯的人,可還會待她如初。
莫三笑道:“不說了嗎?相識就是有緣。”
“你對着她,一直以晚輩自居?”凌雅崢一怔。
“是又怎樣?慢說她是個小前輩,就算是個山野鬼狐托生過來的,也要敬重着。”莫三搖頭晃腦地道。
“不跟你胡說了。”凌雅崢只覺莫家三兄弟,都別有一番寬容心懷,莫靜齋不拿着婉玲的陳年舊事打壓她;莫雪齋也沒對蕙娘一棍子打死……想起七月的親事,嘆了一聲,“那關家……”
“叫你在凌家、關家裏頭選,你選誰家?”莫三忽然問。
凌雅崢一呆,“自然是……”吐出三個字,便頓住,凌家裏頭,元晚秋、白樹芳、馬佩文都不是好相與的,做親戚還好,若是做親家婆婆,那可就不好對付了。連凌尤成、凌智吾都被算計了去,為他人做嫁衣裳,更何況旁人?“關家。”
“這就是了,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差不多就得了。”莫三十分看得開,忽地左邊耳朵一跳,“小姊妹、小前輩,聽見外頭什麼聲音沒有?”湊到七月面前,一隻手將她托起,見她只睜大眼睛巴巴地望着他的鼻子看,就伸手向窗外指了指。
七月扭頭看向窗外,茫然地轉過頭來。
莫三乾脆地抱着七月走到窗子邊,只聽見窗外傳來清脆的叮咚聲,不似琴瑟弦動,也不像是銅鈴聒噪,隨着風,似有若無地來那麼一聲,聽得人滿心寧靜。
凌雅崢見七月張着嘴趴在莫三肩膀上哈哈笑,說道:“這是風吹得木芙蓉上的冰凌顫動聲。”
莫三托着七月,見凌雅崢神往地向窗外看,見她雙眸濕潤,便摟住她的肩膀,“雖不是傷春悲秋之人,但此時,聽着窗外冰凌叮咚聲,我竟像是瞧見了你我白頭時的模樣。”
“那是什麼模樣?”
“無他,歲月靜好罷了。”莫三靈台寧靜地喟嘆,忽地聽七月一聲笑,就說道:“叫小前輩看笑話了。”
“別叫她小前輩,原本生得就不算頂好,倘若再養出一個驕縱的性子來,那可如何是好?”凌雅崢從莫三懷中接了七月,仔細地抱在懷裏,忽地瞧見梨夢神色莫寧地進來說“老爺來了”,就給莫三遞眼色。
莫三先不肯出去,聽見木芙蓉枝條上掉下兩根冰凌柱子,這才出了門,背着手有意慢慢踱步,心道若是他時,莫持修已經不耐煩地走了才好。
誰知到了前廳,卻見莫持修依舊還在那邊站着。
“父親。”莫三悶悶地喊了一聲,走上前去。
莫持修怔怔地轉過臉來,再三看了他后,才問:“都跟皇上說了什麼?早提醒過你,莫跟在雁州府時一樣,對着皇上沒大沒小地稱兄道弟。”
“知道。”莫三乾巴巴地說。
莫持修嘴唇輕輕動了動,聽啪嗒一聲,屋檐下的冰柱砸到地上,低聲道:“我本以為,你雖遠着我,但若遇上了事,定會先來尋我商量。誰知道,你竟瞞着我跟你祖父——朝堂上往日親厚的同僚,也埋怨我們不厚道,不提早跟他們知會一聲。”
莫三嘲諷道:“若跟父親說了,父親保不齊,就跟鄔簫語說了,那鄔簫語既然知道了,二嫂子還有她兄弟,就沒有不知道這事的。”
“她人都已經沒了,還提起她做什麼?”莫持修嗔了一聲,輕嘆道:“三兒,我知道你此時心裏嫌棄父親背信棄義。但你到了父親這將老未老的歲數,就明白父親的苦心了。”
“父親是說,納妾的苦心?”莫三冷笑。
“我這年紀,功勞也有了,命里也有了,子孫也不必多費心了,偏人還沒老……”
“所以,就要納了年紀比我還小,跟我一處長大的女孩子為妾?”莫三冷冷地撇過眼去。
“三兒,你如今還小,成親沒多少時日,所以夫妻情濃,等過上一二十年,你自然知道,為父,就也只剩下那點子樂趣了。況且又只是樂趣,並不妨礙你母親的體面。”莫持修越說越尷尬,面上微微地泛紅。
“老沒羞恥的,自己上樑不正,又來將我往歪路上拐。少女青澀、少婦韻濃、老婦睿智,各有各的好,就不信,父親能對着鄔簫語那樣兩隻眼睛只盯着綾羅綢緞、釵環翠鈿瞧的女人,像跟母親一樣談天說地。”莫三冷冷地又是一笑。
莫持修臉上紅了又白,羞惱道:“你是被女人們養壞了!罷了,這些話,不必再提了,我只問你,去了延春,有什麼打算?”
“打算?”莫三微微一笑,“自然是做個逍遙侯爺了。”
“幾時回京?”莫持修趕緊地問。
莫三皺着鼻子說:“能不回來,就不回來了。”
莫持修怔怔地呆住,“……這是為何?你這正該上進的時候,離京城久了,還談什麼前程?”
莫三笑道:“父親放心吧,兒子想要的,都已經有了。”見莫持修扭過臉去,似乎要落淚,便伸手攬住他的臂膀,勸道:“父親,既然年紀大了,就將心收一收吧,兒子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不知道,還回來幾次,父親還是好生保養身子吧。便是要女色,也叫母親提你挑了年輕的老實的。”
“哪有做兒子的這樣規勸做老子的?”莫持修又嗔了一聲,被莫三攬在懷中,才覺察到他臂膀奎武有力、胸脯結實,只覺他已非自己昔日離家時的稚嫩少年,欣慰地連連點頭。
莫三又按下性子,勸說了莫持修一通,見莫寧氏打發人來請,便帶着凌雅崢坐了轎子,去了衍孝府,宴席上,他始終跟在凌雅崢左右,不叫旁人有機會接近七月。
莫家眾人,除了閉門不出的蕙娘,見莫三一家三口要走,傷心難過下,就也沒留意他這古怪舉止。
次日一早,莫持修、莫靜齋到延春侯府門前來送,莫三又跟父兄再三寒暄,便領着凌雅崢的轎子離了京城,出了城門,便上了渡頭上停泊着的官船,除了三不五時下船見一見沿岸的鄉、姻、世、族,這四下里的親朋故交,便守在船上,睜大眼睛、豎起耳朵,等着瞧七月再說話,再露出“破綻”,偏不知是七月“警惕”了,還是凌雅崢替她隱瞞,任由他許下無數誓言,也沒見七月再開口說一個字。
待船離了京城,行了小半月,天氣便已轉暖,只見河邊蘆葦搖曳、白鳥飛翔,水面上又有魚兒跳動、蜻蜓翩飛。
莫三瞧着有趣,便抱着她在船頭去看魚鳥,“小前輩是喜歡四季分明的北邊,還是四季如春的南邊?”兩隻眼睛緊緊地瞅着七月。
七月明亮的眸子望着天上飛鳥,嘴裏啊啊地出聲。
“說熱,熱。”莫□□而求其次,又巴望着七月將在京城裏無意間吐出的字,再說一遍。
“啊、啊。”地兩聲,七月扯着莫三臉頰,引着他去看停在船舷上的一隻鷺鳥。
“小前輩喜歡鳥?”莫三趕緊地問。
七月又趴在欄杆上探頭去看水裏的鯉魚。
“小前輩這是在掩飾?放心吧,你娘也跟是你是一樣的,爹爹我絕不會因小前輩經歷不凡,就害怕、算計小前輩。”莫三在七月耳邊嘀咕着說。
七月被他聒噪得不耐煩,扭着脖子嘴裏啊啊地叫着,就向走來的凌雅崢伸手。
凌雅崢伸手將七月接了過來,抱在懷中。
莫三趕緊地說:“你瞧瞧她,被我問得快露出破綻了,就趕着向你求救。”
“露出什麼破綻?”凌雅崢先也納悶過驚奇過幾日,但這麼多日子過去了,不見七月再有什麼異樣,就不似莫三這般緊張。
莫三興奮地道:“她先看飛鳥,我說,小前輩喜歡鳥,她又去看游魚。我說小前輩在掩飾,她便轉身故作委屈地喊你。”
“是被你聒噪得吧?”凌雅崢一笑,望向懷裏好奇地打量着飛鳥的七月,不由地又是一笑。
莫三搖頭說:“她一定是在掩飾,我是什麼人?能瞧不出她的偽裝?”
“你自然是極能幹的人了。”凌雅崢敷衍着,見七月又哼哼,便將她往莫三懷中一送,“你猜得不錯,她在掩飾呢,可猜錯了她掩飾的法子。”
莫三先不解,待聞見一股腥臭,才恍然大悟,笑道:“崢兒,你瞧,小前輩都被我逼到藉著小解掩飾呢。”
凌雅崢啞然失笑,由着莫三進船艙給七月換尿布,見外面景色宜人,便多看了一會子,忽見一陣寒風吹來,天上落下淅淅瀝瀝的小雨,忙轉身向船艙走去,聽見一聲稚嫩的阿嚏,忙走到床邊,望見莫三枕着枕頭躺着、任由七月穿着肚兜坐在穿上,嗔道:“也不怕凍着孩子。”
莫三笑道:“凍不着,她方才還喊熱呢。”話音一落,只聽又一一聲稚嫩的熱。
“鼻涕都出來了。”凌雅崢啐了一聲,拿着帕子給七月揩拭,摸她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稚嫩的嘴裏還兀自喊着熱,不由地鬆了一口氣,“她哪裏懂得熱是什麼意思?”
“她一定懂得。”莫三不服地坐起身來,瞧着七月在凌雅崢擺佈下換了一身衣裳,又見凌雅崢埋怨地瞥他一眼,這才躺下說:“她是存心設計我,叫你埋怨我呢,這份心機,豈會是尋常孩子會有的?”
凌雅崢見他固執己見,也不耐煩多勸他。待到了延春,因忙着佈置府邸、拜訪鄉鄰,見莫三喜歡抱着七月各處去逛,樂得將七月丟給他,自己個逍遙自在。
那邊廂,莫三以為七月也是重生之人,興許會在某處幫扶、點醒他一把,便趁着七月年幼,開門迎客、出門做客,每每要將七月帶在身邊。雖一直沒發現什麼“破綻”,但隔三差五,總要為七月做下的一樁事或驚嘆或氣惱。如此,他便也繼續固執己見,以“小前輩”稱呼七月。
直到十六年後,七月矇著蓋頭歡天喜地地坐着關家打發來的轎子去了,莫三才忍不住對凌雅崢輕嘆:“真是看錯那丫頭了!本當她生來不凡,誰知竟是尋常女子。嫁個文不文武不武的關耀祖,也將她高興成那樣!”
“怎麼著才不尋常?”凌雅崢見怪不怪地問。
莫三背着手,站在山上望見接親的花船慢慢離開延春,才道:“好歹,要落幾滴眼淚才好。不過——”
“不過什麼?”
“一切都在我意料之中。七月打小聽她爹小前輩小前輩地喊着,進了關家,能叫關紹安生?”說罷,莫三捋着鬍鬚,得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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