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袁克文案(4)
陸定雄那天偷偷溜到了宋詩仁別墅的窗下,從窗戶往裏看,陸小柔像被人剝去衣服,一件,二件、三件……陸定雄的心跳得厲害,彷彿被撕裂了一道鮮紅的傷口,在流血。他像瘋子一樣跑回學校,筋疲力盡倒在操場上大叫,可是,像他這樣悲戚的叫聲,在上海這座都市裏,到處都是,誰有時間去關注他這樣一個無名小卒呢?陸定雄覺得陸小柔徹底拋棄了他,這世界上,他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這種悲涼的感覺,如同屋檐下的冰條,寒徹心扉。回宿舍的路上,一陣冷風吹來,泛黃的梧桐葉,從半空緩緩飄落,陸定雄輕輕拾起,他知道,對那種單純愛的時光與懷念,要謝幕了。
在宿舍,陸定雄喝光了一瓶從老家帶來的山西汾酒,對閻錫山說:“我要殺了宋詩仁,這個人面獸心的東西,玷污了陸小柔和我的愛情。”
“殺人?算了吧,你長這麼大,連雞都沒殺過呢。”閻錫山說。他太了解陸定雄這個人,很多事,陸定雄都是說說而已,不見得真會有什麼行動。閻錫山勸陸定雄說:“朋友,你要明白,這個世界上,失戀實在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人活在現在,目的是為了有個更好的未來,你有着大好前途,不要為了一個不值得的女人,毀了自己的未來。過去只是回憶,曾經就是已經過去的意思。過去了的事情,如果不能改變,就什麼也不要去想。不管想什麼,心都會痛苦。”
“我只不過是,想好好愛一個人,難道有錯么?”陸定雄覺得,這個世界,有的人為名而活,有的人為利而活着,他自己是為了陸小柔而活,除了愛情,他一無所有。
“愛情沒有錯,錯的只是你愛錯了人而已。愛是兩個人的事,而不愛也是兩個人的事,不要把它想成一個人的事。你失去的,只是一個不愛你的人;而她失去的,卻是一個愛她的人。如果愛是世界上最有價值的東西,相比之下,你的損失比她的要小得多。現在最應該覺得遺憾和痛苦的,不是你,而應該是她。”閻錫山安慰陸定雄道:“改變自己的想法才是解決失戀問題的根本途徑。如果你想快速脫離苦海,就馬上改變自己的想法吧。生活就是這樣,沒有絕對的失去。總有一片燦爛的風景,是為你準備的,你要有足夠的勇氣走下去,直到盡頭,才見花開。”
陸定雄沒有再說什麼,一個人繼續喝白酒,他的內心如同一座墳墓,早已將他的靈魂埋葬。他覺得自己人生的意義,是一片荒蕪,連雜草都無法生長。
酒喝多了以後,陸定雄變得容易失眠,老是在做同一個奇怪的夢。他夢見自己身處一片銀白的世界裏。古老的松樹參天蔽日。大地披上白色的披肩,厚厚的積雪幾乎連灌木叢都掩蓋了。雪地里荒蕪人煙,他一個人在風雪中艱難前行,身後留下一串串腳印。這時,一隻碩大無比的狗熊朝他追來,他跑呀跑,最後跌倒,寒風把大片的雪花吹到他的身上。他陷入了厚厚的積雪裏,越陷越深,漸漸呼吸困難。他的呼救聲,被可怕的積雪的寂靜和怒吼的狂風所覆蓋。很多個夜晚,陸定雄都是從刺骨的寒風中醒來的。窗外往往是沉沉的暗夜,有時下雪,婆娑的聲音在寂靜的黑夜,格外容易侵人耳簾。早晨,他形如枯槁,憔悴不堪,頭痛得要命,大白天的,他也會忍不住大喊大叫。宿舍的同學都傳言,陸定雄瘋了。
那日,在學校的廣場後邊,一大片枯萎的四葉草被人踩得東倒西歪,有的甚至被踩進泥土裏。
“這些可憐的草兒,竟然被人任意踐踏,會感覺到痛么?”陸定雄想到自己卑微的心境,不禁潸然淚下。胡思亂想一陣之後,他的肚子開始抗議了。他低着頭,快步走出校園的大門,不遠處一位賣魚小販的叫賣聲吸引了他的注意。
陸定雄放眼望去,那中年婦女的面前擺了好幾堆僵硬的胖頭魚。只見那女販子手起刀落,一個個碩大的魚頭就應聲而斷。陸定雄顧不上濃重的魚腥味,湊了過去。這時,買魚頭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陸定雄也趁機擠了進去。等那位女小販重新抽出身來的時候,她發現刀子已經不見了,於是在大街上破口大罵。
陸定雄裝着什麼也沒聽見,拉了拉自己的棉襖,大步向學校跑去。快到學校門口的時候,陸定雄發現一位滿頭白髮、衣着灰色破棉襖的老人趴在地上,拉着一把紅漆都快掉盡的二胡,陸定雄把身上僅剩的兩塊錢,扔進了老人的破帽子裏。
陸定雄偷了女販的砍魚刀后,走進學校,突然發現學校原來如此美麗:古樸的建築別具靈氣,微風在翠綠的廊檐邊歡唱,滿樹的楓葉讓他感覺到生命的絢爛。但一想起陸小柔,他覺得人生的一切都是虛幻的,真真實在的,只有現在的凄切的孤單和悲愁。
陸定雄大叫一聲,像野馬一樣在校園裏狂奔,跑累了,便坐到石凳上躺着喘氣。旁邊的人紛紛避陸定雄而遠之。這時,陸定雄才意識到可能是身上的刀子帶着一些魚腥味,他拉了拉棉襖,想掩蓋住那股味道。一位水桶腰的女生,朝陸定雄狠狠瞪了一眼。就跑開了。
“老弟,殺人這種事,你做不了,還是交給專業人士吧。”這時,他的朋友閻錫山發現了他的異常,走了過來,給他出主意,說:“聽說最近上海青幫來了一位大字輩的‘老頭子’,自稱‘判官’,原來法租界龍門路的均培里一號,專門替沒背景的老百姓撐腰,要不你去求求他。”
均培里一號住的正是大名鼎鼎的袁克文,這裏原來是黃金榮的住所,黃金榮被李經述抄家后,這裏被沒收拍賣,當時盛宣懷買了下來,卻被兒子盛恩頤豪賭輸給了袁克文。袁克文在這棟三層洋樓里養了很多手下,做他心中夢想的“名士”,替老百姓出頭。他重金聘請了很多仁人志士,手下包括當時到上海闖蕩的青年王亞樵,他善於使用的武器是斧頭。
王亞樵,1889年2月14日出生於安徽合肥磨店鄉,說起來與李鴻章還是同鄉。他自幼讀書,聰穎過人,曾參加前清末科舉考試,名列前十名。他的家世貧寒,祖父王榜,父王蔭堂,均耕種地主田地。雖其父王蔭堂行醫,亦以務農為本,歷年所收,均不敷所出,因欠租無法交付,被地主孫有富告到官府,受處罰后佃季家圍田,收谷太少,又被地主季廣德摘佃逐出。只得移居到磨店鎮上,開設一個小染坊餬口,屢被土豪劣紳李竹齋家丁恃勢不付錢取染,吵打數次,反請酒賠禮。
王亞樵從小目睹豪強、官吏壓榨人民,痛恨入骨。王亞樵秉性倔強,嫉惡如仇,見義勇為,不屈不撓,鄰里友人多贊亞樵有古俠士風。后與友人組織“正氣學社”,探討文天祥生平事迹,結識吳暘谷、柏烈武等。
不久,胸懷天下蒼生的青年王亞樵到上海闖蕩。上海不好混,他沒有錢,只好白天做苦工,夜晚宿馬路蓋報紙,貧困不移其志,後來結識在國內倡導安那其主義(無政府主義)的北大教授景梅九,鑽研克魯泡特金的無政府主義學說,參加無政府主義研究小組,研究怎樣打倒社會上一切強權。
無政府主義(英文:anarchism),又音譯作安那其主義,其目的在於提升個人自由及廢除政府當局與所有的政府管理機構,它的基本立場是反對包括政府在內的一切統治和權威,提倡個體之間的自助關係,關注個體的自由和平等;其政治訴求是消除政府以及社會上或經濟上的任何獨裁統治關係。對大多數無政府主義者而言,“無政府”一詞並不代表混亂、虛無、或道德淪喪的狀態,而是一種由自由的個體自願結合,以建立互助、自治、反獨裁主義的和諧社會,這種學說在十九世紀晚期到二十世紀初在世界各國很有思想市場。
法國的皮埃爾·普魯東通常被認為是第一名自稱無政府主義的人,他在1840年出版的《什麼是財產?》一書中以此自稱,因此一些人主張普魯東是現代無政府主義思想的創立者。普魯東發展了一種以自發性秩序為根基的社會理論,稱為互助主義,在這種社會裏,並沒有類似政府的中央控制機構,使個體得以依照各自的意願追求他們自身的利益。
飽受舊政府壓迫的王亞樵很痴迷於這種無政府學說,總想憑藉自己的力量讓所有人都能得到公平正義,後來,碰到袁克文收買仁人志士鏟奸鋤惡,馬上帶人投奔他的名下,跟隨王亞樵的,很多都是他的安徽老鄉,是貧苦工人或失地農民,這些人都是光腳不怕穿鞋的主,很快成為“判官”袁克文的得力幹將。
陸定雄聽說過“判官”的大名,但是他有點猶豫,說:“我什麼都沒有,人家肯幫我這個忙嗎?”
閻錫山說:“放心吧,只要你的心意誠,確實有冤屈,人家什麼都不會要你的。”
陸定雄那晚冒着風雪,跑到了袁克文的公館前跪着,一直不肯起來。當晚袁克文正好出去喝花酒,沒有回家,陸定雄跪在雪地里,整個人幾乎凍僵了。
第二天,回到均培里一號的袁克文命人將陸定雄抬進了屋子,問清了他的冤屈。
“你來求我殺人?”袁克文問道。
“是的。”陸定雄回答道。
“你有什麼?”袁克文問道。
“我一無所有,除了這條命。”陸定雄說。
“你這條命,不值錢。我為什麼要幫你?”
“為了社會的公平和正義。”
袁克文哈哈大笑,說:“你或許想不到,這世界的公平與正義,還得我這樣的人來主持!你的事,我會幫你處理,不過你要答應我,你必須得通過廉政專員的複試。你后,你要聽我的話!”
陸定雄點點頭,說:“你的大恩,我畢生不忘。”
袁克文把這件事,交給了王亞樵,王亞樵說:“我明天就動手。”
第二天,天空飄起來雪花,輕舞飛揚,陸定雄學校里的很多學生歡快大叫起來:“下雪啦!下雪啦!”三三兩兩的情侶,在校園裏手牽着手,有說有笑,嬉戲打鬧。
孔子樓,是學校里最古老的建築之一,牆壁上貼着一張課表顯示,宋詩仁的西洋美術課是上午十點。時值深冬,孔子樓四周的楓林,像着了火。《周易》裏有云:“血氣衝天,命犯北斗”。
陸定雄走到宋詩仁那間教室前,兩眼發紅,他看到宋詩仁,彷彿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碩大的魚頭,還有一雙魚泡一樣的眼睛,上下兩片魚唇一開一合。雇兇殺人,他的內心不是沒有掙扎過。但此刻,掙扎的意義又在哪裏?生活已經徹底拋棄了他,像陸小柔一樣。
根據現場的目擊學生的陳述,那天情形是這樣的:當時,宋詩仁正在唾沫橫飛地給學生上課。在兇案發生的那間教室,前排是一位短髮的女孩,腰肢纖細,兩條修長的大腿在桌子底下輕輕顫動。這時。北風把教室的窗戶颳得嘩嘩地響。有膽小的女生開始把頭埋進書本里,不知道是趴在桌上睡覺還是在偷偷照鏡子。突然,一位身穿黑色棉襖、戴着眼鏡的瘦個青年闖了進來,臉上豪無表情,他的頭髮凌亂,眼神讓人不寒而慄。他手裏是一把鋒利的斧頭,上面雪水凝結成的水珠閃閃發光。
只見那位拿斧頭的青年一腳踹開教室門,在宋詩仁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躍上講台,把斧頭抹向了他的脖子。頓時,宋詩仁倒在地下,血涌如注。在宋詩仁龐大的身軀倒下之前,他右手裏的粉筆掉在了地下,鮮血在粉筆上蔓延,然後流了一地。那一刻,世界安靜了,彷彿只聽到牆上的掛鐘嘀噠、嘀噠的聲音那位青年慘白的臉上也被濺滿了鮮血,他憤怒的眼睛和宋詩仁沒來得及閉上眼睛都不可思議睜着,教室的空氣里混着濃烈的血腥味。然後,那位殺人的青年,迅速地離開了現場。
陸定雄也目睹了這一幕幕,望了望熟悉的校園,伸出手,一片潔白的雪花融化在他溫暖的手心。他的心裏也開始下雪,雪無聲地覆蓋了所有,湮滅了青春的迷惘、驕傲與哀痛。輕雪飛揚,當一切歸於寂靜時,世界突然變得清亮明朗,陸小柔那一臉微笑着的可愛女孩,彷彿在半空中,對着他笑。那微笑,深深埋着陸定雄的心底。雪花在冷風中,在校園的天空不停地飄呀飄,不一會,地上就全白了,大地白茫茫的一片,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