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神紀之城(二)
這句話立即得到了路迦全部的注意力。
“妳說什麼?”他先是條件反射地反問一句,縱使彼此都知道他正正是因為聽得太清楚,才會要求確認。“……這不可能。妳是自海語戰爭以來首名神佑者,這點無容置疑。如果多拉蒂手上還有另一個蒙恩之人的話,他們不至於被諾堤壓逼成那樣子,奧戈哲.多拉蒂也不可能不是下任家主。”
塞拉菲娜沉默片刻,她留意到路迦已很自覺地進入未來侯爵的角色之中,用“諾堤”而不是“我們”,不過是因為她不屬於諾堤,而他說話一向都很小心。路迦能在多拉蒂和諾堤之中輕易作出抉擇,她卻想儘可能逗留在中立之地。
誠然,黃金家族此前從未張揚過他們之中出了一名神佑者,聽路迦的語氣,諾堤對此也一無所知。但凡多拉蒂露過一點破綻,最先注意到的必然是諾堤,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她一樣遷居到某個偏僻小鎮十年,藏住才能比藏住平庸更加困難,這一點塞拉菲娜深有體會。
近十年來,多拉蒂都活在諾堤擴張的陰影之下,要守住自己過往擁有的東西已經竭盡全力,更遑論是找到機會反擊。當路迦說他從未收到消息,塞拉菲娜相信他說的是真話。諾堤的確對奧戈哲身上的異樣毫不知情。
但這不代表他不能是神佑者。
“在我出發到康底亞之前,奧戈哲的確還是個很普通的法師。按實力來算,只能說是中游偏上──起碼比你差了一級──”塞拉菲娜動了動指尖,似乎想要抓住什麼沒有實形的東西,最終又放棄了這個想法。路迦垂睫想了一想,把自己的手握上她的。掌心之下正好貼着她指根的骨節,每一個弧度與掌紋都異常貼合。感受到溫差的同時,兩個人都不由自主頓了一頓,塞拉菲娜遲疑片刻,卻沒有抽回自己的手。路迦看了她一眼,無法判斷這是禮貌還是信任。
塞拉菲娜深吸一口氣,將原本想要說的話語埋藏一半。她尚算平靜的聲線再度響起,房間安靜得好像只得她一人在自言自語,“我始終遠離法塔十年,對很多事的認知都停留在表面。比方說,我知道桑吉雅總是往外面跑,然而並不知道她是去見誰,這一點雙子可能比我清楚不少……大陸上能夠傷我的人少之又少,在昨夜之前,我甚至不認為有人可以用兩擊便將我弄瞎,我們都很清楚這雙眼睛本來還能撐到年中。我不是說奧戈哲一定就是神佑者,但基於他在昨晚的表現,我認為有這個可能性……”
路迦看向塞拉菲娜淺藍色的雙眼,唇角處的微勾逐漸退卻,耳邊有道聲音不停叫囂。
她顯然沒有說出全部真相。作為當時除了雙子之外唯一在場的人,她說的話完全是片面之詞,有多少真確,只有塞拉菲娜自己知道。此前他從不願意將她揣測得如此不堪,但在經歷了那麼多之後,在每一次他覺得自己快要贏得她信任之後,塞拉菲娜所給予他的,仍然是於一瞬間把全身力氣抽去的失望感。
神佑者乃天佑之人,蒙得女神恩寵,大陸上有如此實力的人自然不多,然而也不是沒有。以她目前的條件來考慮,如果永晝願意以命相搏的話,要與她同歸於盡並非難事。奧戈哲的攻擊也可以解釋成某種不為世人所知的魔法,每隔數十年總有一個人可以突破界限,將此評定為神佑者的話,未免過於草率,也欠缺說服力。
他也知道塞拉菲娜不是個會隨便作出判斷的人,她若相信奧戈哲藏得那麼深的話,就必然有足以說服她的理由,塞拉菲娜只是不願意與別人分享,而這一點已足夠讓路迦氣餒。好像他所做的一切都毫無價值可言,好像她從未將他放在眼裏,此前沒有,此後──沒有雙關的意思──也不會。
路迦抿抿嘴唇,還沒想好自己到底還可以說什麼,房門便被人輕力推開。
塞拉菲娜的話音應聲中止,有點疑惑地皺起眉來,手指也不自覺地蜷縮了一下,大概是以為永晝或者極夜有什麼急事要告知他們。路迦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撫,回頭望了來人一眼,映入眼帘的卻是對方大步走向窗邊的畫面。他馬上就意識到那個人想要做什麼,“不──”
闖入者倏然拉開窗帘。神紀城柔和的日光湧進房間,塞拉菲娜頰上的淤傷呈現一種斑駁的紫紅色。她低呼一聲,把頭轉向光線照不到的角落裏,饒是如此,也有淚水奪眶而出。路迦將她懷抱到懷裏,塞拉菲娜的指尖無力地拽上襯衫前襟,他往窗帘揚了揚下巴示意,用徹爾特曼語命令道,“拉上它。現在。”
“我只是想看看她能承受多少光線。”來人聳聳肩膀,隨即把布簾拉到一起。黑暗重新降臨房間,穿着黑色學者袍的老人走到床邊,項上的銀鏈叮噹作響,與規律且有力的步伐一同搖晃。“情況比我想像的還要差一點……噢,你已經處理好她身上其他傷口了嗎?做得不錯,我總算沒有白教你十年。”
路迦嗤笑一聲,卻難得不顯得傲慢或者惡意。他示意塞拉菲娜可以不必再躲避,老人單手雙膝微微俯下身去,伸指挑起她的下巴端詳,“果然是個美人,小子,我能理解為什麼你想要保護她了,確實好眼光……嗯?和傳言中所說的有點不一樣?我以為多拉蒂都是金髮碧眼,但這位小姐的眼睛是藍色的?”
塞拉菲娜不自在地垂下睫毛。
猶如在康底亞里她很自然地擔當主人的角色,路迦在神紀城也是如此。在她能夠重新視物之前──或者確定她餘生都不能夠之後──或多或少,她都需要依賴路迦生活甚至生存。沒有什麼比不由自主讓她更加焦躁,塞拉菲娜很清楚多深厚的感情也抵不過日復一日的磨耗,無論路迦對她有什麼想法,都不可能憑三個多月的相處來決定一生。這不止魯莽,還很危險。
她習慣主導,最不濟也是與人商量,而不是服從於他人的意願之下苟活。
“幸會,艾斯托爾教授。”她主動打過招呼,不甚意外地發現放在自己下巴上的手指僵硬片刻,“很遺憾在這個情況下與你見面,這是我莫大的榮幸,先生。吾名塞拉菲娜.多拉蒂,來自康底亞鎮。”
她有意無意地把最後一句話咬得很清楚。
“妳好,塞拉菲娜小姐。”艾斯托爾很明智地沒有以姓氏稱呼她,而是選擇了這個略顯親近的叫法,當然,也不能說他沒有調侃的企圖。“聞名已久,卻一直沒有機會見面。說來有趣,在我一生之中,還未遇上一個我什麼都不能做的病人,所以也不希望妳會以這種身份讓我記住。”
艾斯托爾朝路迦眨眨眼睛,說話的對象卻仍然是她,“妳知道的,人到了一定年紀,除了家人之外,便誰都不願意記住了──但我有種很有意思的預感,塞拉菲娜這樣悅耳的名字,對我來說不會是種遺憾。”
路迦立即接過話:“……我們還是說回她的病情吧。”
“看吧,出事的是妳,焦急的反倒是我的外孫。”艾斯托爾卻不放過他。雖然身兼家人與師徒兩重身份,他們的相處方式卻顯得很自然,起碼塞拉菲娜從未見過路迦向誰服軟的模樣,可愛得像個太老成的小男孩。“好吧,讓我們來看看,如此漂亮的眼睛還能不能看見神紀城的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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