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孤女易姓
冠正衣新,滿面堆笑,呂不韋今日打扮甚是周正,端的知禮模樣恰似個老學究,偏偏又生就一段傲然氣場,只教人遠遠看着不敢輕易冒犯。
呂不韋頗為恭敬模樣,只笑得眉眼都狹長了三分,“太后萬福金安,老夫方才去了趟華陽宮,門童說太后帶着夫人來此觀戲了,老夫將一些無關緊要物什放到了華陽宮,只帶了些精簡的過來,還望太后笑納。”
說著,一應家僕依次打開漆櫝,分別有:千年老山參一對、水色上好羊脂白玉鐲四隻、南洋黑珍珠一串、掐絲纏枝蓮頭飾一套。只這帶來的四樣,無不教周遭幾桌看客的目光皆從戲台吸引了過來。
祖母笑眯眯的看着,只捏着那串渾圓的黑珍珠在手中把玩起來,“相國倒是有心人,年年往華陽宮送上這麼些好東西,每年還不帶重樣兒的,頗花了些心思罷?”
呂不韋只作謙讓狀,“呂某人若非得太后提拔,今日亦不會有如此風光模樣,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太后喜歡這些小玩意兒,方不枉不韋搜羅它們了。”
饒是我自幼跟着祖母,見識多了稀罕珍寶,可不得不承認,呂不韋每年送來的禮物都是珍稀異常的、或是別出心裁之物。也不知他哪裏來這麼多心思,竟年年將此事做得這般精緻。
如此,也算吃水不忘挖井人罷?如若當初不是得了祖母的提拔,哪來如今叱吒一方的相國呂不韋呢?
“喜歡,這麼些好玩意兒,哀家怎生能不喜歡呢?”祖母雖笑,卻也只是微抿着唇,絲毫不露貝齒,“只嘆,哀家如今也老了,這麼些好東西,留着給這殘破身子卻是浪費的!老山參留下倒是不錯,興許將來還能吊著哀家這條老命多活幾日!”
說罷,呂不韋與祖母同笑了起來。
笑了幾聲,呂不韋方捻須道,“太後福壽堪比彭祖,想來老山參將來也是放着作擺設用了。一概首飾,不韋選的皆是大雅莊重模樣的,太后配之,只增榮華之態,彰富貴之相,不信,太后盡可一試!”
聞言,祖母笑得愈發歡喜,面色都紅潤幾分。
“相國之話,哀家豈有不信之理?哀家雖也喜這些花花物件,可到底是年紀大了。不若將這剩下三樣,贈予青凰倒是極好的。”說著,祖母便將手中把玩的珍珠塞入我手中。
我驚起,誠惶誠恐立於一側,“祖母,這如何使得?這些物件都是祖母所喜愛,青凰怎敢奪祖母所愛?”
祖母只端着茶盅笑着看戲,並不搭理我,我接着珍珠倒是有些痴傻了,不知該放回去還是該拿着。
呂不韋只瞟了我一眼,便洞穿我心思,他只捋鬍子微微一笑,行至廊窗口,“夫人可知,無尖不商?”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自幼不通商貿的我,對這個詞亦有些陌生。可呂不韋當著祖母的面發問,我充不得愣,故而只能搖頭請教,“恕青凰愚昧,還望相爺賜教。”
呂不韋站在窗口,只低沉笑了兩聲,“面前便是市集,遠遠觀得米販販米,將白米堆得高而尖,以示商品分量充足從而吸引百姓前來購買。世人皆道商人重利,此乃不假;可商人若也懂得讓利,才是真正獲利之道。”
說罷,呂不韋只背着雙手緩緩轉身,朝我善意一笑,“夫人,可明白了?”
我怔住,還未反應過來是何意。
卻聞祖母亦笑了聲,“青凰,哀家的一切,將來盡數是你和政兒的啊!”
愚笨如我,此時才明白過來呂不韋和祖母的意思,歡喜斂裙一跪,與呂不韋和祖母各行一大禮,“青凰謝老師不吝賜教;孫兒謝祖母憐愛。”
言罷,呂不韋只將東西都收斂好了,待祖母喚我起來,只將三樣物什都交到我手中,我接過轉於精衛,復又行一禮,方坐下。
祖母邀呂不韋看了一回戲,把酒言歡,談及阿政近日作為,呂不韋的笑便未斷過。我也從呂不韋的口中,得知了如今阿政的政務能力。
呂不韋亦有提起阿政看重人才,而被趙姬駁回一事。呂不韋對趙姬胡亂干政亦是有不滿的,可到底趙姬是太后,她的確有權把握半壁江山。如此,呂不韋卻是有異議也不好開口。
對於阿政看重的幾個客卿,呂不韋亦是讚賞有加的,只說阿政眼光獨到,選中之才都是志存高遠之輩,只差時間磨礪,都是能成大器之輩。雖如今被趙姬駁回了,假以時日,待有了更好的職稱相與,再做提拔也不遲。
聞言,祖母亦是眯着眼連連點頭,“相國如此處事之道甚好,從容不迫而有盤算。只可惜我這凰兒和政兒,都是心性急躁之輩,也不知何時才能磨礪出相國這般從容態度啊!”
我只聽得連聲嘆道慚愧,呂不韋笑曰來日方長,不急,不急。
左右年關將至,朝中也無甚大事,呂不韋便坐下與我們一起看了回戲,方回去了。我與祖母倒是閑淡得很,在咸陽城街頭四處晃蕩着,嘗一番街頭小點,買幾匹花紋布樣,直至天色漸濃,才打道回府。
歸途中,天空便已飄起了鵝毛大雪,這雪雖來得快,降落至人間時,卻也被煙火氣息化卻乾淨了,只留一片濕濕的地面和潮潮的瓦頂。
華陽宮,到底比那咸陽宮多幾分人情味,多幾分無爭的恬淡。與祖母處了小半日,我又起了依賴心,索性便跟着祖母回華陽宮去。
一路說說笑笑着,祖母還拿了布匹在與我探討,這布做個小衣裳、小帽子可好?綉些什麼花樣子才好看。
行至華陽宮門口時,寒鴉姑姑卻忽然敲了敲轎門,低聲道,“太后,趙青蘿回來了。”
我與祖母訝異的對視一眼,祖母方幽幽道,“她來作甚?不是將她送回去了嗎?再來,再送回去便是!”
說罷,祖母只道回宮去且不理她,卻不料女娃娃嗓音尖利得很,“祖母,祖母,青蘿知錯了,只求祖母不再把青蘿送回去,青蘿求祖母了。”
祖母雖有些不耐,卻終究下了轎,我亦跟着下來。
趙青蘿依舊穿得跟個小乞兒似的,明明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卻落魄成如此模樣,當真不知她是怎麼過活的。
她跪在滿是水漬的宮門前,瘦小的身子骨瑟瑟發抖,面黃肌瘦宛如真的乞丐般。髮絲凌亂着,睫毛上沾滿細細的水珠,嗚咽着抹了一把髒兮兮的臉,重重磕了好幾個響頭。
我覬了祖母一眼,祖母眼中國然有不忍之色,“趙寰夫婦雖有不教之嫌,可到底,是你父母。生你便應當養你教你,你更該秉承孝義好好在他們身邊服侍他們才是,如何賴到哀家宮中來?”
趙寰是我姑父,是個軟弱飯囊,而他妻卻是個厲害得很的角色,是當地貴族嫡長女,驕縱跋扈慣了的。
趙青蘿的雙眼滾出熱淚來,“祖母,夫人,青蘿年幼不懂事,青蘿無人教養,故而在華陽宮做出許多荒唐事。可青蘿卻知道,華陽宮眾人待我都是極好的,亦是真心實意的,不似在趙家,看似我還是個小姐身份,卻過得連下人都不如……”
趙青蘿哽咽了幾聲,抽泣着凍得言語都有些哆嗦,“趙家一干是什麼模樣的人,祖母不清楚,難道夫人還不清楚嗎?”說著,趙青蘿淚眼朦朧的向我泣訴着,“我在家中受的苦,遠勝於夫人當年苦澀啊……”
說罷,趙青蘿小小的身子在風中顫得更厲害了。
呵?我在趙家受過的苦嗎?至今,我都沒勇氣去回憶呢……小小年紀,當真也是大言不慚,她又怎能知曉我當年有過怎樣的苦楚?
“可那到底,是你的家,有你親人。”祖母只道。
趙青蘿復往地上又磕了三個響頭,“如她們這般只知道生,卻不知養不知教的,棄之亦不可惜!今日起,我只念華陽宮是我家,只念祖母和華陽宮內眾人是我親人。自此,姓羋不姓趙!與他們,恩斷義絕!”
我駭然,不曾想不及十歲的丫頭竟會口放這般狂言,着實心驚不小。
祖母亦變了臉色,怒道,“大膽!你可知你今日說的是何等大逆不道的荒唐話!”
趙青蘿只抬頭,毅然決然的臉道,“羋青蘿知道!羋青蘿更知道,我無悔今日之舉!”說著,她楚楚可憐的目光看着祖母,“只,青蘿從前太過頑劣,多因在趙家不得寵之故,她們不喜我,我亦愛做些讓人厭惡之舉去給她們搗蛋!而發現華陽宮眾人都是真心待我好,我欲悔改之時,卻也來不及了。”
說著,她哭得更甚,祖母面無表情的看着她,眼底卻流轉着幾分不忍之色。
“青蘿自知從前罪孽深重,祖母與夫人和眾人不願原諒我是對的。如若祖母實在不願再認青蘿,青蘿也自會將自己當做羋家人,只今日在此與得罪過的眾人一一磕頭謝罪過,再自行離去!”
言罷,她竟當真一個個的磕起頭來,每給一個人磕完頭,便數落出自己從前罪狀。
待跪完精衛欲跪我時,我別過臉去不看她,精衛只一臉不忍表情哀求我的模樣。
“夫人,是青蘿從前不懂事,青蘿不是故意推夫人的……”
不及她話完,便聽得祖母腳步聲近去,祖母只脫下外襖給她披上,“起來罷,孩子!到底只是個孩子啊!”祖母說著,輕輕將她牽了起來,“趙家據此車程亦要好幾日,你是如何過來的?”
“青蘿沒有盤纏,是一路乞討走來的。”她低聲道。
聽得祖母陣陣唏噓,心疼不已,只拉着她纖弱的手邊往屋裏去,噓寒問暖的模樣,看得我心窩子如被刀扎了般疼:當年,祖母便是這般將我從趙家帶走的。
看到祖母牽着青蘿回華陽宮的模樣,我總覺我最美好被人搶走般,妒忌得慌。
暢快的心情轉瞬憋悶,我與祖母說我忘了咸陽宮還有些事要處理,便辭了祖母。祖母只交待我有了身子該放手的放手便是,我答應着,去寒鴉姑姑處取了那三截碎玉,方離了華陽宮。
左右還早,就拿着碎玉尋金玉匠去了,老遠在街口便瞧見趙胥,他一眼瞄見我,轉身便欲貓起來。
我早已看見他,見狀,只冷冷道,“鬼鬼祟祟模樣,定然不是什麼好事,你最好自行滾出來!”
聞言,趙胥從門內閃出來,滿面堆笑的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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