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畫家的自畫像
恩波走在漆黑的夜中,腳下的土地十分柔軟,偶爾有礫石硌腳,提醒他不是行走於虛空之中。
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漆黑,夜空中繁星的光芒如同空洞無神的眼睛,其光線似乎永遠也無法到達地面。他聽見了像是鋼鐵般虯曲的樹枝在搖晃,而像是黑色鐵片的樹葉則發出了堅硬的響聲。當他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只是在黑暗中看到了輪廓更深的黑暗。
後來他來到了一座無名的墳墓,受到一種特殊的熱情的感召,他用雙手挖開了其上的泥土。
那些泥土柔軟的觸感就像是白雲,而挖開墳土似乎並不比挖開白雲更為艱難。當他掀開黑黢黢的棺木,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在這一片漆黑之中,他會如此清楚地看清棺木中躺着的人——甚至能看清他眉端略微彎曲的一根根眉毛。
恩波無法用想像將自己的死亡勾勒成美麗的意象,扭曲的面孔,浮腫的屍體,房東的叫罵……他甚至對死後的時間也同樣感到恐懼。當靈魂得到解脫,身體便像個可憐的孤兒被遺棄在這個冰冷的世界,遭受現實無情的鞭笞。
但是這個在漆黑的星辰之夜,寂靜地躺在棺木中的“恩波”,美好得像是一支帶着夜露的玫瑰。他雙手疊放在腹前,神情安靜到甜美。
……明明是同一張臉,為什麼會這般大不相同?
他伸出手去撫摸那張臉,感到了一種想像中的屍體的冰冷。他的胳膊一陣哆嗦,心臟卻產生了被電流擊穿的錯覺。冰冷的、細膩的皮膚。他想看看這具身體與自己到底有何不同,他解開“屍體”的衣物,看到了與他同樣瘦弱的胸膛。那些在他身上顯得如此羸弱的肌肉,因為“屍體”的姿態而產生了一種無比脆弱的美。
……真是不可思議,難道就像弗洛伊德認為的那樣,這是他將力比多投射於自身的結果嗎?
可是當他照着鏡子的時候,他常常為面容中的怯弱和身體的枯瘦而感到羞恥,並沒有此刻這般目眩神迷的驚嘆。這冰涼的肌膚與他的亦是如此不同,這具身體就彷彿處於即將毀滅的那一刻,因而他蘊含的一切脆弱,都有一種極端激動人心的美麗。
屍體、極端的黑暗、棺木……他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副絕佳的畫像。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整個宇宙都顛倒了,星辰旋轉到了地下。他莫名地被觸動,當他想要去親吻那個冰冷的自己的時候,卻突然從夢境中蘇醒過來。
掛在牆上的畫像依然保持着準備品嘗下午茶的姿態,唇線和原本憂鬱的平展的弧度並沒有太多不同,但是恩波感覺到了一絲矜持的微笑。
那是一種好像是惡作劇得逞卻要表現得滿不在乎,又好像是漫不經心的得意笑容。
他已經受到了偉大的啟發,一副絕妙的驚世之作就醞釀在他的腦海中。
然而可悲的是,他並沒有使它誕生的能力——一個拙劣的三流畫手,就好像一個文辭捉襟見肘的三流寫手,再怎麼動人的故事被他用流水賬的方式敘述開來,也只會讓人感到枯燥乏味。
可是你不能指望每個人都能成為天才,在繪畫界中,能像畢加索那樣用十年時間成為大師級畫家的已屬天才。而這個可悲的貧窮的年輕人,他只不過是連模特也請不起的貧窮畫家而已。
當然也可以試着去畫一些底層人物,他們對於一些畫家來說也許是絕佳的模特,但是顯然作為一個不切實際的浪漫主義患者,恩波無法從這些人身上聽到繆斯的呼喚。
恩波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這個時候一隊因為悲哀而肅穆的男人抬着棺木走過,女人們穿着黑色正服跟在後面,她們的胸口別著白色的百合。恩波瞟到死者的遺像——那時一張年輕可愛的臉蛋,恩波略有印象,似乎是出身於某個中產階級的女孩。但是令他感到戰慄的並不是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年輕生命的消失,而是突然出現在腦海中的一個古怪的念頭。
正是這個念頭讓他在月圓的漆黑的夜晚,躲過林口的守墓人,提着鐵鍬,站在公墓的一處。他不敢點亮提燈,但是在白天的時候他已經死死地將地形以及棺木埋葬的位置記住。他撬開了棺木,裏面的屍體尚且新鮮,彷彿還殘存着生命的跡象。
時不時遮蔽月光的烏雲,使得大地上的一切都如此晦澀不清。被精心裝扮的女孩就這樣安靜地躺在棺木中,她那朦朧在月中的臉比記憶中的要更為美麗。她看上去好極了,正符合了他對美的想像,而夜晚的深沉中和了死亡的殘酷陰影。
他仔細地審視着女孩的樣貌、姿態與色彩,想像着該用何種顏料調和出她皮膚的顏色……然而在這樣幽暗的深夜,那些本該清晰的線條都似乎隱藏了起來。為了更好地了解眼前的模特,畫家伸出手去觸摸……
他仔細地摸過女孩隱蔽在陰影中的每一寸肌膚,手下失去彈性的肌膚如此冰冷,似乎帶着陰間刺骨的寒冷,當一陣晚風吹過頭頂的時候,恩波情不自禁地一陣戰慄。一種恐懼感盤旋在他的頭頂……並非是由屍體的冰冷與寂靜的墓地所引起,而是驀然出現在心中的炙熱讓他心生畏懼。
他無法集中注意力去欣賞那個女孩,因為他的腦海中無時不刻地在浮現出夢境中那個宛如屍體的“自己”。夢中那種虛幻的觸摸似乎透過身下冰冷的屍體傳達到了他的手心……這是一種多麼瘋狂的折磨人的體驗。
在屍體腐爛之前,恩波與“女模特”一起度過了幾個難忘的夜晚。
這一晚他回到簡陋的家中,略有些失神地看着牆壁上的畫像。他的視線漠然地投射向斜遠方,嘴角掛着一絲冷漠又神秘的微笑。他在想什麼?恩波有些出神,他的手指觸摸到畫中人的臉,那是畫布被顏料塗抹后的質感。
不管再怎麼像一個人,也不過是畫像罷了。儘管在心中這樣對自己說,恩波還是抑制不住凝視着畫中的男人。這真的是太令人痛苦了,每當他撫摸着屍體冰冷的肌膚,都彷彿在撫摸他那毫無生機的愛意。他的手指劃過男人秀氣的下顎,他展現出漂亮線條的頸部,他解開一個扣子的襯衫里露出的鎖骨……
依然是塗抹了顏料的畫布質感,然而想像與渴望讓年輕的*起了反應……
回過神的恩波驚恐地退後,幾乎是逃命般倉促地躲進了盥洗室。他用冰冷的水將自己澆透,這才將濕衣服剝下來。他看着鏡中面色慘白的青年,感到自己重新恢復了冷靜。
他試着去想自己的藝術,那逐漸滂沱,就要湧出他的靈魂的靈感。他已經勾勒好了這幅畫的輪廓,儘管生澀的筆觸讓他沒有太多信心,但是隨着他對人體的進一步了解,他已經感到了繆斯的臨近。
他擦拭掉身上冰冷的水珠,因為是獨身一人,所以毫不在意地光着身體走出了盥洗室。他本來打算□□地上床,睡上一覺。但是在他準備彎腰滅掉汽燈的時候他又看到了牆壁上的畫像。
男人斜睨的視線並不曾投注在他身上,而彷彿是在看向畫中的某處,但是他感到了一種若有似無的注視,就彷彿他在用餘光掃視着他一邊。畫像中的男人原先那抹冷漠而神秘的微笑,被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所取代。
那是一種非常優雅的玩味笑容,令畫家在一瞬間漲紅了臉。
他趕忙低下頭手忙腳亂地套起褲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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